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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公主病入膏肓后 第116節

    他這一聲急切中帶著昂揚,所以殿中諸臣都聽了個真周,觥籌聲旋即一停。

    宣明珠本打算回翠微宮歇息去了,聞言蹙眉,漫淡地瞥下去一眼。

    墨皇后端然笑道:“世子大抵醉了,殿下年前已晉為大長公主,并非世子口中的長公主?!?/br>
    格爾棊粲然一笑,見明珠公主沒有回禮的意思,也不惱,自己揚頭飲盡杯中物,努力把生硬的舌頭放軟:

    “格爾棊少年時,曾聽自中原歸來的使節贊嘆,大晉之長公主天人風姿,銘刻多年,故心里記得的便一直是長公主殿下。今日我斗膽,欲以西蕃十六部落之首贊普世子之名,向陛下求娶明珠公主,請陛下恩準?!?/br>
    他說前半句時大晉的臣工們便覺話風不對,非但是大晉的人,就連跟隨世子出使的西蕃使節也懵了,這都是哪兒來的章程啊,連忙輕扯世子衣袖。

    可格爾棊理也不理,一氣說完?;实勐犃怂@番話,臉色頓時陰沉,用不著上座發話,鴻臚寺少卿借酒蓋臉拍案而起:

    “荒唐!當年爾父向明帝求娶大長公主,已被明帝回絕,而今世子又來,可當我們公主殿下是何人,置我大晉國臉面于何地!”

    西蕃嫁娶不同于中原,向來有收繼婚的習俗,父親死后留下的妻妾再委身于兒子。

    然鎮國公主是何身份,那是當今天子的嫡姑母!一個乳臭未干的小子不經過半點禮節,張口就要求娶,就算他是下一任贊普,亦是太過無理也!

    皇帝冷聲發話:“今日元旦,朕不愿令眾外臣掃興,西蕃世子酒憒昏亂,責令回館醒酒。明日清醒了,入宮門候旨,此事未完,辱大長公主如唾朕面,朕必追究個明白?!?/br>
    這樣的大宴席,沒叫禁軍入殿,已是給雙方留的臉面。格爾棊卻并不覺得自己醉了,也不覺自己的訴求有何過份,中原不是常說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嗎,他執著道:

    “陛下,格爾棊視明珠公主為天神,滿含誠意求娶,縱使自辱也絕不敢辱沒公主,陛下何以不問問公主殿下的意思?”

    宣明珠一直冷眼看著這場鬧劇,她的臉面還不至于輕飄飄到被豎子一句話便折損,只是厭煩,說不出的厭煩,甚至心里莫名騰升起一股殺意。

    她噠噠扣著金鑲寶珠的義甲,自不會紆尊與格爾棊對話,使眼神給泓兒,泓兒會意側步向前,“我們殿下的意思——”

    “公主殿下的意思,”大殿門閥外一人接口,“蠻戎之裔,豈堪般配?!?/br>
    宣明珠倏然長身而起。

    *

    就在她站起身的同時,一簇絢麗的金色煙花在宮殿外綻放,逆光勾勒出一道有如濃墨般頎長筆挺的身廓。

    他入殿,她掐著掌心目不轉睛注視他入殿,那張臉初時隱沒于高門大殿的陰影里,讓人害怕是一場錯覺。隨著他一步步走進燈火輝煌中,一張玉白勝霜的面孔映入眼簾。

    便是那張獨一無二的臉龐。

    他身著四品文臣的袴褶珂撒上殿,綰遠游玉冠,束躞蹀金帶,那身玄一色大料錦緞修襯他身,如一襲濃墨束住了一抔冰雪,雕霜斫玉,流風獨寫。

    宣明珠凝望著向她步步走近的人,胸口憋悶,才發覺自己一直在屏息。

    他到階下,她的一口氣也到了盡頭,微啟唇瓣,長長納入一口氣息。

    殿內這樣熱,她卻仿佛吸進了一口凜寒的冰雪,沁人心田。

    殿臺中央的舞者們早已分向兩旁讓出道路,臣工們亦盡數起身,靜靜看此人走入殿中。

    格爾棊大為不解,心想此是何人,居然在天子夜宴上遲遲后至,還如此大搖大擺?看這些大臣這么給他面子,該是個大官才對,可這么個年輕文氣的小白臉,怎么看也不像啊。

    梅長生沒有看向宣明珠,目不旁視地俯身向座上帝后參拜:“臣梅長生,奉旨賑災偶遭變厄,泥于雪村民戶之家,今日始歸,慚對宸顏。遲賀陛下與娘娘新婚之喜,新禧之樂,元正布歷,長至在辰?!?/br>
    皇帝見了梅長生,大喜過望,親自降階將他扶起。

    見他清減許多,這些時日的擔心與愧惻全襲上心頭,連讓左右取御酒、取裘衣。

    年輕的天子親自為梅長生披上他的元裘,“回來就好,回來就好,朕不該令卿家去西蜀的,致使千金子坐了垂堂……罷,這些事明日詳談,你平安歸來便是朝堂之福?!?/br>
    說著宣長賜趁心頭喜悅,當眾下旨:“擢梅卿家除鸞臺侍郎同平章事,即日入內閣,輔佐社稷!”

    眾臣聽罷,且不論心里懷著何等滋味,連忙舉酒同賀。之前都哄傳梅大人怕是死在外埠了,看看,人家沒消息是消息,一回來便登閣拜了內相。

    “梅閣老,恭喜恭喜!”這該算是大晉有朝以來最年輕的閣老了吧。

    梅長生未矯情謙辭,面色和淡地回敬禮酒。

    皇帝見他面上血色不充盈,擔心他身子有何虧損,便格外優恤讓梅長生今夜宿于宮中含麒閣,明日再召太醫為他調理好身子,等休養夠了,再入閣理事也不遲。

    梅長生謝恩而去。

    宣明珠在上座一直注視著他,從入殿到出殿,他一個眼神也沒有給過她。

    宣明珠捏緊了手帕,她明白在這等場合,他身為內閣臣子,理應避諱與她糾葛。

    可不能說話,看她一眼讓她安心也不行嗎。

    她感覺他這次回來,身上有什么不一樣了,好像那場崩落的冰雪滲進了他骨子里,一種無聲的淡漠讓他看上去前所未有的遠,遠于千里之外。

    “明帝早有遺訓,寰宇獨一無二者有三——”

    殿下忽又響起那道清沉的嗓音,宣明珠回神抬眸,見那道身影走至格爾棊身邊時停了下來。

    側眸見鋒,薄唇徐啟如刀輕磨,梅長生用只有兩人聽到的聲音道:“大晉之國,晉國之大長公主,大長公主之金蟒袍。收好你的眼神,憑你,憑西蕃十六部,不配?!?/br>
    格爾棊開始沒聽明白,愣在那里,等腦子把這串子官話翻成吐蕃語再一捋,登時氣漲雙頰,可人家早已經走出去了。

    這時兩個侍衛模樣的人前來,請他回四方館去醒酒。格爾棊哀怨地看向明珠公主,他心目中的神女殿下壓根一個眼神都沒分來,他是奉老贊普之命來朝賀的,不好鬧僵,不得已,離開了大殿。

    宣明珠此刻滿腦子紛亂,不知梅長生對格爾棊說了什么,也不知他這一個多月都經歷過什么。勉強在宴上坐了一時,便擺駕回翠微宮去。

    也不知皇帝有意還是無意,翠微宮離得含麒閣只有一道宮門。宣明珠中途頓了一許,想起方才他周身籠罩著寡漠的氣場,心想他許是累了,還是先回宮里,明日再說。

    回宮后,才惘惘地坐在燈下,外頭來報:“殿下,梅大人在殿外求見?!?/br>
    宣明珠聽后眉眼驚動,他來了,當即起身欲走去外殿,眼波微轉又定住了腳。

    唔了一聲:“傳他進來?!?/br>
    泓兒去內殿的湯泉館準備沐浴之物了,傳話的是宮中當值的一個小侍女,猶疑地確認:“傳進內寢嗎?”

    大長公主殿下一個眼風掃去,侍女當即泥首道奴婢多嘴,瑟瑟地卻行出去傳話。

    殿外,梅長生靜立在宮燈的水紅光暈下,神緒淡淡,亦有一身風華。

    他身后站著姜瑾,從接到消息直到此刻,姜瑾的心潮就沒平靜下來過,一雙眼睛恨不能定在公子身上,就怕眼珠一錯公子又不見了。

    同時他心中也藏著一樁忐忑,待傳話的侍女出來,說殿下請公子入殿,姜瑾再也憋不住了,出聲道:“公子,那、那個,有一件事屬下要向您請罪?!?/br>
    梅長生腳步微錯,偏轉霜冷的長睫看他。

    姜瑾便硬著頭皮將那日如何對公主和盤托出的事兒都交代了,說完,見公子還冷冷看著他,登時打個激靈:“公子,是屬下情急了,當時屬下是真沒別的法子了,您怪我吧?!?/br>
    梅長生靜了一陣,“老天讓我不死,好不容易攢下點苦rou計的家底,就這么被你敗沒了?!?/br>
    他笑著給姜瑾理了理衣襟,“要我命,你直說啊?!?/br>
    姜瑾看著這個笑,驚若魂飛。

    梅長生走出兩步,回頭又道:“逗你呢,依你的性子,多少猜到了?!?/br>
    那雙眼在宮燈的映照下嫵媚妖冶,卻散著雪的溫度,沒有半分笑意到達眼底。

    姜瑾眼睜睜看著公子踱入殿中,背脊攀爬起一道冷氣。

    *

    入殿,一室的侍婢皆被屏退去了,只有高低錯落的燈臺燃著,安靜如夢。

    梅長生放輕腳步,轉入內殿,她就站在那里等著他。

    元日之始,時隔兩月,二人對面。

    梅長生喉結上下顫動,眸光精熠地落在她臉上,目不轉睛。也不知她飲了多少御釀,酒氣消減了她長眉鳳眼的銳利,那雙既似多情又似無情的飛鳳目含春映水,臉蛋粉撲撲的,若忽略那身威風凜凜的蟒袍,足像一尊玉瓷娃娃。

    “方才不便看你?!泵烽L生單膝跪下,“臣回來了,殿下。臣回來晚了,讓殿下擔心了?!?/br>
    只這一句話,宣明珠的心便軟了。

    她設想過許多與他重逢的場景,是該打他、罵他,還是關心、呵護,抑或劃清、了斷,抑或剖心、投懷……唯獨沒想到,片刻前被群臣簇擁道喜的新晉宰相,會如此自然地俯首在她面前。

    這一刻,好像這段日子經歷的那些提心吊膽的折磨,都不緊要了。

    那些夢不到他的漆黑的夜晚,也都一筆勾銷了。

    “你,瘦了?!彼龔澤砝氖制饋?,想問問他這些日子在哪兒了,指尖不妨被冰得一顫。

    梅長生起身后把手抽了回去。

    宣明珠愣愣看他。

    那種陌生的感覺又來了。

    她忽然想起,他如今的身份已是閣老。

    這是入仕之人一世追尋的頂點,也是他當初拜于帝師座下最大的志向,他經歷了新政之艱難、家族之斷腕、雪崩之險噩,走到這個位置,是他應得的。

    是不是他歷過這回大生大死,大徹大悟了,終于覺得情愛無趣,就像當初她決心放下他一樣,決意一心走仕途經濟之路……

    卻見梅長生揉搓十指,渥暖后再來牽她,輕聲道:“冰著你了,現在好了嗎?”

    宣明珠目中漣光閃動,方知自己想岔了,才一見他,她便心神動蕩成這副樣子。

    他為何十指如冰,之前她一直疑惑,直到姜瑾說出真相,她才想通,是由于那幾刀的緣故,他的身子受了虧損。

    直到離開揚州時,他胸前傷還未愈。

    卻又到西嶺嚴寒之地,受了雪埋。

    他身子從前暖如火炭,最不怕冷。

    宣明珠的呼吸忽然壓抑起來,咬著唇去解他衣帶,梅長生便那樣淺淺勾著她的指頭尖,垂睫將她每一絲神情看進眼里,任她施為。

    躞蹀帶收束得太緊了,那把勁瘦的腰身落在宣明珠眼里都是心疼的滋味。她發狠將衣帶扯脫下來,梅長生玄墨的外袍大散,她又扯開他雪白色的中衣襟領,心房上的傷痕頓時暴露無遺。

    那片舊傷,那兩點針傷,那道新傷。

    那些傷。

    她以為自己的眼淚在揚州與他對質的那次已經流干了,可此時見到這些可怖的傷口,再次不爭氣地流下來。

    梅長生不說話,蹙眉捧起她的臉拭淚,一記兇狠的巴掌打在他臉上。

    他的頭被打得偏向一側。

    指腹依舊輕柔地揩著她眼角。

    “啪!”又一記巴掌落下,他的嘴角滲出一絲血痕。

    他手下的力道越發放輕,像是怕傷害到他的珍寶,清寒的嗓子摻入了含糊的噥音:“是我不好,醋醋別哭?!?/br>
    “知道不好,你這又是在做什么?做給誰看!”她再也維持不住粉飾在表面的這層冷靜,外頭爆竹聲聲,煙花成陣,她歷聲哭問,“我便是病死了,要不要別人以命作賭?你梅長生聰明絕頂,你告訴我我想要的是這個嗎?你以為有人為我宣明珠舍生忘死,我便會以此為榮感動不已嗎?你,不疼嗎……”

    她甩開他的兩只手,后跌兩步,望著這個眼神清沉如雪的男人,這次回來,他竟是不顰也不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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