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公主病入膏肓后 第113節
“送儺,這些年苦了你了?!?/br> “殿下哪里的話,”送儺柔聲細氣道,“屬下聽命行事而已,皆是本分?!?/br> 宣燾不稀罕看她們主仆情深的戲碼,不滿地撇嘴敲敲桌,“小醋兒,你慰錯人了吧?!?/br> “喲,某人心大如盆,還需要人安慰啊?!毙髦樾睦锔吲d,打趣一句后復又正色道,“四哥,我說句話你聽不聽,四哥雖離了那個牢籠,在護國寺,說難聽些不過是換個地方軟禁。你能收斂便斂些形跡,莫惹了陛下的眼,以后慢慢圓轉,只要你消消停停,我定然盡力讓你脫離這藩籬,不說有什么榮華,至少行止自由?!?/br> 宣燾聽后沉默半晌,嗯了一聲,收斂起身上的浮蕩氣,撩眼看她:“遇著事了?” 宣明珠心下微驚,下意識抿出一點笑來搖頭,“沒啊,我好好的,能有什么事?!?/br> “都在眼里放著呢,還裝憨?!毙麪c柔和地看著她,“四哥五年不見生人,卻還沒瞎?!?/br> 宣明珠安靜下來。 她想起了得知自身病情是誤診時的那份心情,當時最開心的,除了她不會死、寶鴉不會沒娘外,便是她的四哥也不會被皇帝處置了。她活著,便可保宣燾活著。 倘若,沒有這場誤診,她和梅鶴庭之間不會是現在這個情形,也許她還在一心愛戀著她那清冷出塵的夫郎,有委屈,也會被他間或展露的溫情抹平,然后繼續說服自己,相敬如賓的平淡日子已是很好。 但直到下揚州之前,她依舊感激這一場陰差陽錯,因為她的心不再全部撲在別人身上,而是掌在了自己手里。 可現在,一切重又亂了。 “四哥你說……”她不相信真正的愛是藏得住的,她很想問問和她一起長大無話不談的四哥,一個男人真的可以一邊自詡感情至深,一邊和他的妻子同床異夢七年嗎? 話沒到嘴邊,眼眶卻先紅了。 宣明珠忙撐著額角偏開頭,噥笑,“沒什么,我就是,唔,近來睡得不大好?!?/br> 逗留近一個時辰后,她離開了,容貌俊美的綠衫男人臉色沉郁下來。 “之前在隆安寺,”送儺忽而開口,滿眼里望著一個他,“黃門郎來宣旨時,悄遞了一顆蠟丸給四爺,里面是什么?” “哦?你看到了?!毙麪c回神,捻了捻指腹,挑唇風情地一笑,“那方才怎不報告你主子,你不是一直堅稱自己是公主府的人嗎,心里還有我這個爺?” 送儺靜了兩靜,睫毛垂落,不語了。 宣燾磨了磨后槽牙,他最不喜她這副沒鋼火的模樣,每次都能成功激起他收拾她的欲.望。不 過此刻他腦子里轉著旁的事,碾了下唇珠,無聲吐出三個字:梅鶴庭。 但愿你字條上的話都是真的,若法染真對小醋兒有不軌之心,至少在護國寺內,我不會容他有機會靠近皇妹。 宣燾轉念又疑惑,將自己從隆安寺挪到護國寺,真是姓梅的手筆嗎?他人不在京城,怎么可能摸清皇帝的心思,步步都算得準。司天臺里有他安排的人尚可恕,連御前,竟也有為他傳遞消息之人嗎? 這還未入內閣,朝中禁中,都有了耳目。 純臣?宣燾哼笑一聲,蹺起二郎腿枕臂向禪門椅背一靠,四爺也有看走眼的時候吶。 * 距洛陽千里之外的西蜀,雪停歇了,風還凄厲。 西嶺雪山下的一處村落,山上樹上屋上地上積得深厚的雪沫子亂飛。男人立身茫茫天地間,一領修長及地的白狐裘亦融于天地。 白狐絨面,卻是玄底,若有風掀起裘擺,便卷起一角黑色。 風動,人不動,不過一許,渡了一頭白。 晶瑩的雪屑罥上他眉角睫梢,他東望的視線始終未變,沉斂有金石質的目光,不是輕雪所能壓住。 在看什么呢?看的方向是洛陽吧。洛陽好啊,開閶闔兮臨玉堂,儼冕旒兮垂衣裳,天子德合之都,繁華畢于一地。和那上京城一比,這錦官城也成了窮鄉僻壤。 何況西嶺雪山一帶常年冷寒,再美的景致,看久了也不如琢磨食飽衣暖實在。 可男子的神情中又并無對繁華的貪戀和向往,寡淡得像一幅調到極淡的山水畫,孤身在寒風中憑吊江雪。 “大人……”一個身披蓑衣的老漢來到男子身后。 他是這次朝廷撫恤災戶中的一人,很敬重地望著這位既不克扣災餉還躬身視察的賑災官,小心搭話道:“大人您不冷嗎,此地有甚子風景?” 男子隨意嗯一聲,側目,眼尾凜寒的流光一閃而沒。 這時忽聽一個清軟的童音喊了聲“外公”,老漢cao著濃重的鄉音對向他跑來的外孫女喊,“冬冷寒天咧,穗穗出來做甚子!” 卻是一招手將小女孩摟到懷里,“快向大人行禮,這是救濟了咱們全村的天官大人,快,行禮說謝謝大人?!?/br> 小女孩有些羞澀,不懂得什么天官什么大人,躲在外公懷里睜著好奇的眼睛觀察這個渾白同雪的人。 雪人卻轉過了身,墨色的里袍一閃而過,慵淡垂下眸子,“你叫遂遂?” 他霜白的嘴角一點彎,像在笑,又似云上謫君游戲人間的不以為意。 小女孩望著那雙流映著琉璃雪華的眸子驚住了。 老漢答道,“回大人的話,是咧,窮苦人家賤名好養活,叫個稻穗子,吃得飽?!?/br> “穗穗,好名字?!?/br> * 十一月二十三,大晉天子大婚,奉承先帝遺命,立先帝太傅墨氏公之孫女為后,行冊封大典。 次日,大長公主被延請入嚶鳴宮,受中宮敬茶。 宮中無太后,皇帝對大長公主敬重有加,故得此殊榮。 宣明珠沒有推辭,她終于見到了讓皇帝百般回護的這位墨皇后,但見一身翟衣如朝曜之華的女子人品蘊藉,柳眼梅腮初破凍,好一副婉轉風度,可人相貌。 她一見便喜歡了,喝過她敬的茶,對墨氏道:“皇后叫我一聲姑母便是了,我雖做不得什么主,皇帝若欺負了你,你只管與我告狀便是?!?/br> 墨氏低頷赧笑。宣明珠見皇帝一臉的春光得意,恨不得當著她的面便去牽皇后的手,深深嗔他一眼,不在這里做沒眼色的礙事長輩。 婉拒了帝后的再三挽留,辭行出來。 才出殿外,卻見丹墀下一個黃門正攔著一個穿四品具服的官員,兩人正在推搡。 天子大婚,三日不朝,按例若無重大事件皆可報內閣酌辦。宣明珠擰了擰眉心,扶婢走去,認出攔人的那個是御前秉筆,黃福全的干兒徐水生,那官吏卻不認得。 她低斥一聲:“此為何地,容得爾等喧嘩!何事?” “大長公主殿下!”那官吏不等徐公公攔阻便道,“方才接到了八百里加急的驛信,西嶺雪山突發雪塌方,賑災的官隊與周遭十幾處村落被掩埋!梅大人他……隨行的兵役掘雪三日,一直找不著梅大人?!?/br> 宣明珠整個人靜了一瞬,好像聽不明白他的話。裝點在宮殿廊柱間的紅綢在她眼前旋動,她噏動嘴唇:“你說什么?” 第93章 舊事白 徐懷水罰跪在丹墀下,戶部侍郎方懷遠入了皇后的嚶鳴宮,當著帝后與大長公主的面,將消息又重復了一遍。 ——梅鶴庭遇雪山崩,搜尋三日人影無蹤。 無論再重復多少遍,這都是事實,不是一句口誤或耳誤便能僥幸免去的事實。 “怎會如此?” 皇帝的燕爾之樂被突如其來的噩耗打破,眉宇間的款洽之色蕩然一變轉為肅穆。他拂動裼衣的大紅袖擺,“加派人手去尋!朕要爾等將梅卿平安找回來,不容有失?!?/br> 宣明珠自方才起,耳中便嗡鳴作響,好幾次想端起手邊的茶定神,那茶盞卻在茶托里喀喀輕顫,如有千斤之重。 皇帝這一聲令下,讓她回過神,穆色起身:“陛下,此事全交由我辦,我欲向陛下借一人,北衙禁軍林故歸,可行?” 她的語氣快且明晰,并非請旨商量的意思,而是陳述?;实圩匀徽f好,好字剛落地,宣明珠即刻斂袂轉身。 緩過最初那口氣,她頭腦中飛速分析當下的情形:西蜀距離上京有千里之遙,來信的時間至少是三天前,而信上說兵丁已尋人三日,那么雪山塌方至少發生在六日以前。 兩地相隔路遠,來往消息滯后也是有的,再者兵士雖然活未見人,卻也死未見尸,這便給了人極大的希望,說明梅鶴庭生還的可能很大。 眼下,宣明珠唯有用這個說法來安撫自己。他們之間可以從此各走各路,但她要這個人好好地活著。 趨行至階下,徐水生一見大長公主出來便奮力自掌嘴巴:“啪,奴才糊涂,啪,奴才該死!奴才一心愿望陛下新婚大吉,不敢讓雜事觸主子霉頭,殊不知好心辦了壞事,奴才該死!” 宣明珠面寒如水地瞥眼:“你不必念秧經,此刻本宮無暇,過后且看本宮饒不饒你?!?/br> 話才說罷,黃福全神色惶恐地從白石拱橋下的角路跑來,還未等開口給他不成器的干兒子求情,大長公主便甩袖徑直而過,側頭那凌厲一瞥,刺得他心頭一個激靈。 黃福全當即便伏地泥首,不敢再發一言。 昭德門外,身著一身烏銀鎧甲的林故歸得到召令,立時來至。 宣明珠見到他步履不停,且行且吩咐:“從你營中點三百精銳,將軍領隊,整裝后速至公主府待命?!?/br> 林故歸快步跟隨在公主身后,一面聽一面點頭。他原本便隸屬于宣明珠的麾下,前不久雖然兵符交還,重新編入了禁軍,可對待公主殿下恭敬如昔,無不聽從。 林將軍去,宣明珠的人影也到車駕邊,快聲吩咐迎宵:“去太醫署尋兩位擅治外科凍傷的太醫,年紀不宜長,速來府里?!?/br> 說話間挽裙上了車,又挑簾吩咐松苔:“去豐安坊何不留巷東數第三家,請我父皇當年的副將杜老將軍,杜老脾氣重,若請不動,便說昭樂有要事相求杜伯伯?!?/br> 兩婢領命點足躍身而去,身影一向南一向北如分飛之燕,頃刻不見了蹤跡。同時馬鞭脆聲揚落,馬車向公主府急馳而去。 宣明珠才到府不一時,林故歸便領了三百精兵,隊形整齊地來到公主府外,烏泱泱一片鐵戈重鎧,陣仗浩大。 隨即,杜守旌老將軍亦至,隨后,兩位太醫亦至,迎宵與松苔亦回。 宣明珠顧不得一些虛禮,請杜林二人下首落座后,將西嶺雪山的情況大致說明,徑問杜老將軍:“父皇與我講過,當年他北征烏孫曾受困于雪山,遇雪塌方,當時是身為先鋒的您老將父皇從雪堆里扒出來的。明珠欲請教幾個問題?!?/br> 她的語速極快,眸色中有一種極為沉定、又極為威儼的光芒。老將軍恍了一下子,知道事關緊急,知無不言。 “殿下問有無可能人被埋在雪下后離開原位,被流沖到數里之外?老臣以為,按常理,可能不大。若被塌雪埋住,頭一刻鐘的救援至關重要,至多撐半個時辰,便是極限了。至于殿下最后一個問題——有無可能會尋漏,臣以為除了搜尋之人細心與否外,也與被埋之人的衣色有關,若衣深,便利于找尋,若衣淺混同于雪色,便……” 說到這里,他隱晦地向宣明珠搖搖頭。 宣明珠喉嚨哽動了一下。至多半個時辰,他卻三日未見,衣淺不便找尋,他恰愛穿白衣。 一切都在指向一個危厄的結果,她扣掌穩住心神,轉問林故歸,“按行軍速度,幾日可達西蜀嶺山?” 林故歸道,“日行二百里,大抵八日可至?!?/br> “六日?!毙髦槊奸g紅痣若熒,聲色決然。林故歸愣了一下,聽公主殿下加重聲量,“輕裝騎行,此為軍令?!?/br> 林故歸心中迅速衡量了一下,若一人兩馬,日夜加緊行速,六日應當可至。 他游弋目光看了眼公主的掌心,起身抱拳,洪聲道:“卑職接令?!?/br> 一旁的杜守旌注視著這位殿下點將的神情,想起上次見她,還是在公主的及笄宴上。先明帝爺恩恤,邀請他們這些老伙計入宮觀禮,旁的王公貴女及笄,都是賜服加玉笄,明帝卻別出心裁,非讓昭樂長公主在成年之日挽弓射彩綢,一臉的驕傲炫耀神情。 而長公主連射十五箭無一不中,明帝大笑數聲,連道數次“吾兒似我”,開懷得仿佛不知該怎樣寵愛這個女兒才好。 今日,杜守旌依稀在大長公主的神態中,又見當年明帝的豐采,動容起身:“老臣雖致仕多年,亦多聞梅大人人品貴重,具德清行,老臣請令同行?!?/br> 宣明珠同時起身頷首:“便是杜伯伯不請纓,明珠亦要腆顏請求您同行。您有經驗,有您坐鎮明珠方安心?!?/br> 她頓了一頓,眉間露出一抹愧色:“為我私事,勞您老天倫之年猶要奔波,明珠愧矣。然不得已,待杜伯伯歸后,明珠親為您接風致謝?!?/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