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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公主病入膏肓后 第112節

    何以出此言?只見那兩位成玉公主的新歡,一個氣質清謖若秋松,另一個的相貌有四五分像一個人。

    那廂紅纓忍俊不禁地揉撫寶鴉的小腦袋瓜,說我記得啦,這廂宣明珠只撩睫看了一眼,便波瀾不驚收回視線。

    有些好笑地睨向成玉。

    她忽然有點羨慕,這個行事只圖自己高興的丫頭。小六還不明白,一張好皮囊,初見確能惑人——

    可論心思隱藏之深,誰又是他的對手。

    回到上京,已是月末。

    從江南到江北,去了小橋流水,又見鳳闕高閣。

    天子將娶婦,衢街坊市整肅,華表彩綢高掛,處處皆透出氣象一新的況味。

    宣明珠回府休歇了一日,轉日便被皇帝接入宮中。宣長賜降階相迎,見了姑母笑逐顏開:“皇姑姑可算回了,朕掰著指頭算日子,便怕姑母趕不及?!?/br>
    第92章 西嶺雪

    姑侄倆相攜入殿,皇帝命人奉上新進的小龍團,細觀姑母的氣色,他皺起眉宇道:“姑母清減了,侄兒聽聞您在毓華山上遇險,氣得不能安枕,這些不知死活的刁民!”

    事情過去了,宣明珠不愿多提梅家,垂睫喝著茶,勸慰了皇帝幾語。

    皇帝明義,知道這不干梅鶴庭的事,也知道他推行新政不容易,好在不負宸望,在宣明珠回程的這段時日里,他已處理好揚州的桑政,擬折上書后又去往湖益兩州。

    皇帝如今是前朝宮闈兩得意,表示要好生嘉獎梅卿家,這不是宣明珠應過問的,無言飲了幾口茶,問大婚事宜準備得周不周全。

    御前的黃福全躬身笑回道:“啟稟殿下,司天臺將吉日定在下月二十三,一應都準備妥當了,淑太皇太妃過了目,殿下意要懿覽各色單子,奴才便讓內務司送來?!?/br>
    宣明珠點點頭,又問了問儐相人選與禮服花樣等事,想起上回辦菊花宴沒瞧見墨家娘子的人,沉吟道:

    “淑娘娘可曾召墨娘子入宮見一面?誠然未來的國母玉面金貴,養在深閨這些年不走動,是她的家學教養,可將入主中宮了……”

    皇帝聽到這話連忙喚了聲“皇姑姑”,踅身取來一幅放在御書案上的畫軸,獻寶似的給她看,“皇姑姑掌眼,您瞧這幅山水畫得好不好?”

    宣明珠不明就里,放下茶碗轉睛細賞,見那二尺余長的古藤宣上筆觸雋麗出鋒,用墨濃淡得宜,不失為佳作,點頭稱好。

    忽見末尾的朱砂小印留蓋“墨三”二字,她心思一動,詫異地看向皇帝:“莫非?”

    皇帝不好意思地點點頭,“皇姑姑,侄兒與您說了,您可莫怪。這也是侄兒前些日子方查出的,原來墨……她這些年不是不出門,而是借由她家三哥哥的名頭出門飽覽各地的名山大川,不在京城閨秀圈子里廝混,回京便潛心作畫,在國子館里寄售。不為賺銀子,她說了,是愛好。

    他一口一個“她說”,又怕皇姑姑怪罪墨家娘子,又把著手里的畫愛不釋手,一忽兒解釋一忽兒夸獎的,這份情竇初開的忸怩,讓宣明珠暗呼了不得。

    她有什么可生氣的,只是出乎意料之外,沒想到離京之時還發生了這段曲折故事。

    可惜手邊少一盤瓜子,她含笑道:“我聽明白了,所以你打聽到人家,就化名便服去她那館閣里,約下這幅畫,騙得人家和你這買主見了面?”

    “沒有見面沒有見面,”皇帝在朝堂上少年老成,很少有這般稚氣的模樣,連連擺手去維護女孩子的名譽,“皇姑姑莫誤會,她平常都是只作畫不露面的,只是那日我……用了些辦法,她出來也是帶著帷帽的。她是位很矜重的姑娘?!?/br>
    頓了頓,宣長賜又低頭抿嘴一笑,語氣輕輕的:“我聽見她的聲音了,像清晨起霧的山林?!?/br>
    單這一句話,宣明珠便知道,他對這樁先帝指腹的婚事是無半分不滿了。

    即將長大成人的少年,脫去在前朝捭闔決斷的銳利,說起僅有一面之緣的未婚婦,神色有一種單純的珍惜歡喜。

    宣明珠莞唇瞧他,眼眶微微發熱。

    “皇姑姑,您,生氣了嗎?”不知是否錯覺,皇帝總覺得姑姑這次從揚州回來后,話變得少了。見她許久不語,有點忐忑地問。

    孩子這般在意你的看法,是拿你當成了至親貼心的長輩,否則大可以不提這一茬,更能保全未來皇后的風評。宣明珠笑著搖頭,這樣有主張有本事的姑娘,給宣家做媳婦,不委屈人家便是千好萬好的了。

    “很好啊?!彼?,“成婚前兩情相悅,再好也沒有了?!?/br>
    皇帝啊了一聲,撓撓頭,“其實她也沒說悅我……不過我交代了身份,她沒嚇得跑開,就是、就是還成吧?!?/br>
    宣明珠聽后微笑,坐了一陣,但辭出來。

    行到蹕階前頭的廣場,她一步比一步緩慢,最終停步默駐。

    “殿下,”泓兒扶上來,“您怎么了?”

    一粒水珠子砸在白玉龍鱗璧上,宣明珠說無事,抬頭看了眼蒼藍無云的高空。

    奇怪呀,這時令怎么會下雨呢。

    *

    趕在禮成之前,宣明珠將掐在手里多年的羽林軍兵符歸還禁廷,并將自己的一半私庫獻出,做為天子大婚的賀禮。

    這份無可比擬的大手筆一出,上京嘩然。

    要知先晉明帝賜予大長公主的私庫,其財富之巨說堪比半個國庫也不為過,這還沒有算上多年的食邑封賞與經營生息。

    皇帝聞信之后力辭,大長公主卻執意如此,驚動了戶部、宗人府、廣儲庫三司共同派侍郎典錄收庫,一連清點了十日未歇。

    明眼人都明白,大長公主這一交接,表面上是慷慨賀禮,實則是交權表忠。在宣明珠自己呢,樂得今后做個閑散的大長公主,無事一身輕。

    她沒再夢到過梅鶴庭。

    只聽說江南的差事幾乎都辦妥了,打頭的揚州新政落地,再巡察其余五州就是勢如破竹。他離開湖州時,恰逢西蜀鬧雪災,消息報到御前,皇帝便命這位他十分信任的欽差大臣順道去撫賑災情。

    每隔十日,未準從何地會有一封家書寄回,每只信封上從來只有簡單的三個字:與子書。

    她接到了,便直接叫澄兒送往孩子們的居所,由得他們聚在一起看信,掰著手指頭算父親何時能回京,自己從不過目。

    這日卻收到護國寺的帖子,宣明珠方想起自從回京,還未曾去探望過九叔,于是整裝出門。

    才出府外,看見一個意料之外的人。

    宣明珠的心當即一跳,下意識向四旁看去,“姜瑾,你何以在此?”

    “小人見過殿下?!苯耙徊叫卸Y,“公子命小人先回京來,若殿下有何示下,盡可吩咐小人?!?/br>
    宣明珠定眼看了姜瑾幾瞬,總有種荒謬的錯覺,在他背后,或在自己背后,有一雙眼睛正在暗中注視著她。

    這當然是不可能的,她清楚地知道梅鶴庭此刻人在蜀地,可她像作了一場病,一見與他相關的人,便總覺得他在她不遠處流連。

    盡管這段時日她極力地粉飾如常,可混沌不清的心日復一日地提醒她,她不再是從前那個給駙馬下休書后,說不想便能不想的宣明珠了。

    經歷過那個痛泣的雪夜,耳聞過那些讓她再也忘不掉的話,一念起,便會拖泥帶水牽連起從前那些年。

    心里長出一把兩面光的刀子,攪得她的腦仁跟著心口一塊疼。

    這種感覺很不好。

    “本宮不用你伺候?!彼淅淞滔乱痪?,掐著手心登車。

    姜瑾垂手站在原地看著車馬行去。

    他早知道會是這情形,只是公子鐵了心趕他回京來,好像只要他在洛陽城里,離得公主近些,公子便能感到放心一層。

    那日在祠堂,姜瑾眼看著老爺把公子背回府里,那道亙在公子胸口的傷,郎中說,再深半寸就捅到心臟上了,險些將太太唬出病來。

    唯獨姜瑾心里清楚,比這道傷更深的都有過。

    當時他想,就算是一塊鐵板,往同一個地方掄幾回錘還要砸變形,何況那是一塊活生生的血rou。

    公子醒后,服藥靜養,老爺關上門和公子在屋里待了一整日,姜瑾不知道他們說了些什么,總之公子可以走動后,便又恢復了冷靜,仿佛那日在祠堂里的失控只是一場錯覺。

    但他知道不是如此。

    公子的靜水流深下,有一場無疾無終的浩劫。只要公主不回頭,公子這輩子,是好不了了。

    *

    當紫帷輦車在護國寺外停下時,宣明珠已修整好心情。

    法染正在松壇下等著她,海青綿的佛袍一如既往安靜和淡,瞳藍如湖,讓人無論何時見到,心都可以頃刻寧靜下來。

    宣明珠眉心輕舒,走過去喚了聲九叔。

    “瘦了?”法染垂眸凝視她。

    那雙異域的瞳眸專注看著一個人時,有一種深情款款的感覺,仿佛在外受了委屈的孩子,只要回到他身邊,便可得到一方心靈的凈土。

    他自然地伸出手,撫碰她頰上的梨窩。

    指尖觸空。

    宣明珠的肩膀被一只修長的手向旁一帶,整個人后錯了一步。

    法染微頓,流轉視線,宣明珠同時扭頭,攬著她那人挺沒皮沒臉地笑了一聲,“九叔,久疏問候?!?/br>
    宣明珠詫異地盯著眼前這身綠袍子,半晌回不過神?!八母??”

    只見男子發不綰冠,用一支竹笄隨意別了個鬏。他像只被關押了五百年終于得見天日的妖精,轉動半圈脖頸,發出咯的一聲骨響。

    笑瞇瞇沖他的小醋兒眨下眼皮。

    宣燾身后跟著一個黃門侍郎,垂首道:“奴才見過大長公主殿下,稟殿下,是這么回事,此前陛下命司天臺蓍卜西蜀雪災之事,今早司天臺報,道是‘西方金石大匱,克木,以致水多生為甾’。

    “陛下想起上京西邊有個隆安寺,佛陀石像損毀多年不葺,可不就是金石大缺么。便下旨工部重新修繕寺廟,至于寺里這位四爺,暫安頓在護國寺里?!?/br>
    宣明珠聽罷了前因后果,再看四哥一眼,琢磨過味來。

    ——哪里是為了修寺,就輕易把這位造反王爺放出來,皇帝借司天臺之口不過是個由頭,大概還是得益于她的那份大禮,她這侄兒便以此投桃報李。

    宣燾嫌小太監聒噪得煩人,揮手打發了去,勾著神情還有些不可思議的meimei,往后禪房走。

    “高興傻啦?你我找個地界好生敘舊去,想必九叔不會介懷的,是吧?”

    他說風就是雨,宣明珠被動帶得往前走,回首欲和九叔說一聲。

    沒等張口,被宣燾霸道地扭回臉,“往哪兒看呢?四哥好不容易出來,你不瞧我?”

    “得瑟,你就得瑟?!毙髦榻K于忍無可忍地踩他一腳,而后卻是撲哧一笑,靨頰明媚。

    送儺在后頭安靜地微笑跟隨,法染便在原地,眼看著這三人去遠。

    是他下帖約的她,然從始至終,他只說了兩個字而已。

    松風寂寂,半晌,法染松開指間那顆佛珠,冷笑一聲,“好手段啊?!?/br>
    *

    兄妹倆尋了間空禪房,說是久別敘話,當宣明珠真正坐下來與四哥面對面,其實又無那么多話說。

    只是單純看著他在眼前,心里便覺滿足。

    她沒有想到有生之年還能看著四哥走出那座敗廟,連寶鴉都說,那是鬼狐居的地方,除了一個無相方丈,終年無人跡。

    以四哥跳脫的性子,在那里被囚五年不瘋,她覺得送儺居功至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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