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公主病入膏肓后 第94節
余光里,水色莽莽的,蘆草莽莽的,他的心也變得莽莽,忽深忽淺,仰一串沉醉不知歸路的腳印。 如同孤身在黑寂里走了這么久,前方突然冒出一星亮光,只因,她為他說了一句話。 而另一頭,梅穆云愣了半晌,竟是無話可說。 他竟不知大長公主的口鋒如此犀利,還如此,護短。 前些年她來府,只記得這女子甜甜地喚過他一聲二叔來著。 論舐犢情深,于情于理,該是他梅家人護著鶴伢兒,方才梅穆云說那些話,不全然是怪罪,更多的是怕鶴伢兒做了天子手中刀,日后若出什么岔子,君怒民怨都報應在他身上。 只不過他向來是如此與小輩相處,不懂得溫情脈脈的表達。 這樣看來,他竟比不上一個外人對鶴伢兒的關心了。 望見侄兒紅腫的臉,梅穆云不禁有些后悔方才的沖動。 而大長公主主動提出疏財襄助國政的話,更讓他狠狠吃了一驚。 此前,梅穆云聽說楚光王謀逆一案歸功于她,尚不大能信實,今日親眼所見親耳聽聞,方不由得對大長公主刮目相看。 短暫的寂靜中,梅長生上前一步,沉甸甸的眸光印在宣明珠眼里,聲音微啞,“不可,不該由殿下出錢?!?/br> 又駁我……宣明珠周身威儀還未散盡,看著他,雙黛蛾眉間不自知地露出一抹茫然的神氣。 她心道,老兄,我仿佛是在幫你鎮場面啊。 “梅卿不必多慮?!毙髦檫砹寺?,“原本我便打算在陛下大婚時,將一半私庫送給陛下做賀禮的?!?/br> 當年得父皇寵愛,取天下財帛奉她一人,那筆財富即使放在國庫跟前比,也是個極可觀的數目。 如今國家中興,陛下有志改革,她不能固守自珍,也該取一人之私還歸天下。 梅長生卻不讓步,“殿下的私庫,是晉明帝昔日對殿下寵愛之證。殿下便是要給,也該當著群臣面前,在陛下大婚典上錦上添花,而不是無聲無跡地撒在江南,連一聲稱贊都得不到?!?/br> 有何區別呢,當眾贈予陛下,歸于國庫,然后還不是用作撥給江南的補貼? 宣明珠想不通他在執著什么,嗤笑,“我還少人夸么,我又不在意那些?!?/br> 梅長生嗓音越發低,“我在意?!?/br> 你的好,便是要被世人都看見,該得的稱贊,一聲也不能少。 隨著話音,那片揪住她的目光黑湛愈甚,含水欲滴?!敖系氖?,臣能辦好,不要殿下為此破費?!?/br> 他的眸海太深了。 宣明珠不過仗義執言幾句,倒不圖他這么樣情真意切的,莫名對視不過,游弋開眼神。 恍然發現,梅穆云不知何時退走了。 宣明珠揪了下耳垂,覺得自己也該走了,言淮每次約她都會早到,不好讓小壽星等得太久。 見她有去意,梅長生瞳色一深,再次伸手牽住她,力道纏綿,卻又不容抗拒,帶她到大理石桌前。 先前的碎瓷還在地上,梅長生領她小心翼翼地避開。 “干什么?”宣明珠覺得梅鶴庭莫不是被打傻了,真把她當成羊羔子啦,順手就能牽? 梅長生卻未語,交織濃密的長睫朝桌上掃幾眼,拾起一只青瓷茶杯,撂手磕在石桌上,碎成幾瓣。 宣明珠眼皮子輕跳。 “先前殿下的話,我聽見了。破鏡,不能重圓?!蹦且u白衣側影安靜,“長生亦覺如此?!?/br> 深水咽石的嗓音,從他口中說出,莫名有一種決絕的意味。說話間,梅長生將環在托盤里的一套功夫茶瓷器一一揀出。 一個個都摔碎。 仿佛怕驚擾到身邊人,他的動作很淺,只是擲出的腕力帶著發狠的勁,落地的瓷杯無一例外,都被他摔個粉粉碎。 他另一只手,由始至終穩穩牽著宣明珠,皮膚相觸的縫隙處,氤氳出一圈潮濕的熱氣。 他轉頭,還是那樣靜靜的神色,眼中卻多了說不清的膠著:“過去不好的,干脆便打碎個干凈,破瓷爛盞,咱們不要了,不圓了。咱們……重新換種樣子,從頭來過,好不好?” 他在說什么? 宣明珠懷疑自己的耳朵失靈了。 他低低的嗓音,如泣如訴,如抑如慕,如丟盔卸甲,如堅不可摧。 做出如此示弱的姿態,骨子里頭卻比誰都強勢。 一池靜水被風吹割出片片漣漪,腳下盡是碎瓷,她轉頭,看見那張被暴力清理干凈的石桌上,僅剩了一只蓄水用的細口銅瓶兒。 摔不破踩不扁的一個銅瓶。 “你……” 退了一步,手腕還在他手里,又被用力勾了回去。 趔趄的蓮裙如花旋開旋又散,如同那些突如其來的話在腦子里逛里逛蕩,宣明珠鼻子撞上他胸口,頓時陷入一團含混著龍涎香的曖昧氣息中。 腦子一懵,繼而她完全反應過來,蜷手抵在他胸膛上,真惱了,也真亂了:“你說的甚話,糊涂了罷!抑或,抑或為了給寶鴉一個完整的家么?” “為我自己?!?/br> 梅長生低頭掐住她纖腰,眼珠黑得像兩口無底的深洞,胸腔克制不住地發酥發麻,從喉嚨深處顫抖出的聲音燙著她耳根,明明白白地告訴她: “是我梅長生放不下宣明珠,我想要你?!?/br> 藏不住,那些心事宛如自己長著腳,尋著個縫兒便要破腔而出。 還是說出來了。 引以為傲的從容鎮定,在她面前一文不值。 說了便說了吧,忍到今天,他已經半點都不想也半點都不能再忍受了。 男人咬著牙關,有些瘋的笑意還是流露出嘴角,無法自控地低喃了好幾遍:“我想要你?!?/br> 我離不開你。 我死也只能死在你手里。 你救一救我。 你別走了,我受不了。 宣明珠瞪著眼憤然揚手,掌心將要摑上去時,目光忽被那片紅腫觸動,沒來由的卸了力道,最終掌緣僅在他的下頷擦過。 “殿下!” “公子?!” 畢竟不是封閉的船艙、為所欲為的夢里了,水榭這邊的動靜很快驚動了人,泓兒澄兒上前,姜瑾余七郎隨之而至。 兵荒馬亂地將兩人分開。 “走!”宣明珠被侍女護在身后,哆嗦著唇甩袖邁步。 “明珠?!泵烽L生要追,姜瑾一臉菜色地抱住面呈癲狂的他,“公子,老爺和太太都在府上呢,您要干什么呀……” 梅長生全然不理,執拗地望向宣明珠:“方才你擋在我身前,當真只是出于維護臣子的原因嗎,明珠,你對我有無一絲一毫的心疼?” “你回頭看我一眼,看著我說?!?/br> “殿下快走,這人胡言亂語的瘋魔了?!背蝺鹤o著公主疾步向外走,方才她就差一步,眼睜睜看著公主被那狂徒抱了,到這會子渾身還氣得發顫呢。 說完,卻見殿下停下了腳步。 她心里咯噔一下,預感不好,“……殿下?” 宣明珠轉回頭,看著梅鶴庭那半爿臉。 她攥了下手心,語氣平靜,“叫人煮個雞蛋,敷一敷吧?!?/br> 梅長生指尖顫抖,水紅的眼眸似哭似笑,擺開攔在眼前的人,小心翼翼地蹭前兩步,“好、煮,你、你來幫我揉一揉,好么?!?/br> 宣明珠似未計較他話里的無禮,搖搖頭,“我與人有約?!?/br> “方才的話,我聽明白了?!迸瓪馔嗜?,她那雙鎮古的鳳眸凝在梅長生臉上?!扒?,各自冷靜,容我想想?!?/br> 這是她性情中的好處,遇到再大的事也可以在瞬間冷靜下來。就像當初誤以為自己得了絕癥,從恐懼到接受,不過半日而已。 他的這些話,雖也無藥可救,總歸不會比血枯癥還可怕。 她不得不承認,方才那一巴掌,只該萬無一失地打上去,可她卻臨了收手。 ——要作何解釋。 宣明珠從來不覺得,自己對梅鶴庭還遺留什么感情。 但她如今需要找到一個原因,來解釋自己的行為。 不過今日是言淮的生辰,因這橫生的波折,她心這般亂,對他是不公的。 午時的日光自碧藍天穹的正中央直照而下,橋邊的芍藥,入秋已經凋零,但湖還在的,船還在的,眼中有星河的少年還在的。宣明珠輕吐一口氣,收斂起全部雜思,取帕輕拭了一下鬢角,避免妝花。 她知道他在等著,她沒忘記要去為小淮兒慶生。 兩根冷白的手指扯住她衣袖。 宣明珠凝眉低頭。這是他今日第三次拉她了。 “你打扮成如此去見他么?!泵烽L生抿緊薄唇,看著很有幾分可憐光景。 能配得上稱與公主有約的,想也知道是何人。梅長生看著她眉間艷妝,那舉世無雙的嫵媚,如今要落入另一個男人眼中了。 早知如此、早知如此他便不該心軟,不該容他們平靜無事地相處這幾日。 “別走……行不行?” 喉嚨劃開了刃口子,簡直不知該怎么求她才好,“你陪我一日,就今日。我,一萬般不好,也是血rou做的,也有撐不住的時候……” 他這些日子在外受再多刁難,被再多梅姓人指著后脊梁腹誹,都不覺得難熬,但若此時此刻真松開她的衣袖,就當真神仙救不得了。 “醋醋,求你了?!?/br> 第77章 阿姐心里還有梅鶴庭嗎?…… 十月也稱露月,黃歷上講是露水多生的月令,一入十月,便是近冬的時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