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公主病入膏肓后 第93節
鶴兒的確一早便出門干事去了,她可不是個會撒謊的人,今日本也是誠心向公主殿下賠禮的——可架不住鶴兒半道回來不是? 梅夫人盤算著,公主過去探看孩子們還須些時候,能不能趕上,就看那孩子的運道了。 當娘的,也只能幫襯他到這地步了,回頭若是老爺知道,保不齊還要被說上一句cao心不嫌老。 卻說宣明珠轉過花廳,果然問了三個孩子這會兒在府上何處玩,欲過去探看。 便在這時,從濋西洲那邊走來一名管家模樣的中年男人。 他上前蝦腰見拜:“小人見過大長公主殿下,梅二老爺有事相求殿下,懇請殿下至西園一敘?!?/br> 梅穆云? 宣明珠瞥了眼管家恭謹的姿態,回眸望了花廳一眼,以梅夫人的品性,應不至于為他人搭橋虛哄她。不過她與梅家二老爺,素無交集啊。 當年她隨梅鶴庭省親,梅鶴庭曾提起,他們家里數梅二叔的性情最為骨鯁清介,不好相處。 當時她覺得他是為長者諱了,在她看來,明明是梅老爺看似沒脾氣,實則最不易討好。 宣明珠抬望日影兒,尋思一許,扶著侍女手臂姑且隨管事去西園。 * 梅穆云是典型江南儒生的面相,許是為家族cao勞過甚,看來比梅老爺還年長幾歲,身上天然有一股讓學童見了心顫的塾師式的威嚴。 他在那水榭亭中,烹茶以待。 宣明珠到后,環顧了一番四周幽致水色,點頭稱勝,并不落座,只道:“本宮趕時間,梅二爺有何事,長話短說吧?!?/br> 梅穆云是個爽利之人,聞言便也不客套,先是微微頷首,而后開門見山道: “長生昨日將他三叔緙絲廠里的人都換成了自己的心腹,鬧得雙方顯些械斗一場,長生手下一刀斬了老三任用多年的大查柜的腦袋,此事,殿下可知?” 宣明珠眼皮輕跳,這她還真不知道,同時也不明白梅穆云特地找她說這件事,所為何意,是覺得梅長生做得過了,要她申飭他嗎? 梅二老爺肅容道:“自打長生在醉白樓宴請族老之后,似變了一個人,連日來查絲政,抄刺史,截商源,聯外姓,手段雷霆狠辣,致使族中各支怨聲載道,他到底是公干,還是回來打冤家呢? “梅某知道,長生自小是個溫文莊正的孩子,他這樣急于求成,必有個緣故?!?/br> 宣明珠不知梅穆云到底想說什么,耐性聽著,卻見他忽而對自己深深一揖。 “某懇求公主殿下,放過我們家孩兒,莫要再吊著他,利用他為了施行新政,不惜對家族抽刀相向?!?/br> 宣明珠愕然良久,才笑出一聲,指指自己:“我,吊著他?” 敢情這位二老爺說了半天,意思是他家小孩原本很乖,是她帶壞了他啊。 梅穆云反問:“如若不然,殿下何以遠遠住在北郊別業,長生又三番五次的夜去?” 三番五次?宣明珠愈發莫名,她自打住過去,也只在第一日見過他一面而已啊……不對。 宣明珠驀然擰眉,“你跟蹤他?” 梅二爺斂下眼皮,“是保護他?!?/br> 甭管跟蹤還是保護,此人都膽大包天刺探到她頭上了,宣明珠火從心起,“本宮早已與他恩怨兩清,你僅憑臆測——” 話說到一半,忽省覺,她是什么人,對方又是什么身份,她為何要向旁人解釋,真是氣糊涂她了。 宣明珠呼吸沉促,掐了兩下指尖,曲翹濃密的睫毛向周遭一掃,瞧見大理石桌上的那只白釉公道杯,邁步過去揀在手心。 顛了兩顛,猛地摜在地面。 銀瓶乍破之聲,在安靜的水榭間極為刺耳。 鋒利的碎瓷剎時四處飛濺。 梅穆云眉頭被驚得跳起。 “看見了么?!毙髦樯焓种傅?,“這些碎片,閣下以為,能夠拼湊如初嗎?” 梅穆云默然不答,公主身后的泓兒沉聲道:“殿下問你的話,答言!” 梅穆云梗著他那顆狷介的頭顱,半晌回道,“不能?!?/br> “很好?!?/br> 宣明珠點頭,她眉間的牡丹朱砂鈿,襯著那雙神采灼熠的鳳眸,冷艷而懾人,聲音亦凌利:“碎瓷不能復粘,破境不能重圓,這便是本宮之意?!?/br> “本宮用人,不用誘計,一令而已。今日你出言冒撞,本宮看在梅卿頂著壓力為國效命的份上,赦你一回,不為例。你姑且自省,你說的這番話,非但得罪了本宮,也看輕了你口中那莊正之子的品格!” 說罷宣明珠便走。 才轉過身,那雙繡珠鳳舄卻是頓住了。 梅長生就立在涼亭外不遠的水楊樹下。垂下的黃綠絲絳,漫淡拂弄他的白衣。 人影清瘦,風也寂寥。 男子目光安靜,無聲向她望來。 宣明珠費了一息功夫,從那片平湖般的目光中拔出視線,望了眼天上日頭,斂神走去。 經過他身邊,亦無逗留的理由。方才她所說的話都是真心話,自問沒有辱沒他的地方,他聽沒聽見都無所謂,剩下的,便是他們叔侄的家事了,她不置評價。 頂多,摔他家一個杯子嘛,總不至于要賠償的。 手腕突被身畔勾來的手扣住。 那指尖微微涼。 她詫然轉頭,梅長生薄唇平直一線,似在忍耐什么,臉上做不出多余的表情,聲音卻依稀輕暖:“殿下隨我來?!?/br> 宣明珠沒動。 才被人誤會她吊男人來著,這會兒不說避嫌,上趕子去坐實不成? 梅長生靜勢生威,不容人拒絕,拉著發愣的宣明珠回到亭中。 梅穆云的表情是同公主一樣的茫然,早便聽說二人離分了,此刻看著他倆拉扯在一起的手,他又疑又惱地望向自家侄兒:“你……” “二叔當向殿下道歉?!?/br> 梅長生黑色的眼眸平靜看著他,“殿下大度,不代表二叔無錯。隨意揣度大長公主,出言頂撞,以下犯上,杖刑是輕的。二叔,道歉?!?/br> 宣明珠扭了下手腕,沒掙開。眼前這個梅鶴庭讓她感到有幾分陌生。 他生性最是維護家里人了,對長輩的尊敬更是沒得說,會為了她計較這一點,委實在她意料之外。 梅穆云與侄兒對視幾瞬,又看了一眼青年人骨節突出的手掌,沉默,而后對宣明珠一躬到地。 “草民方才不敬殿下,語出冒犯,得罪之處,萬望殿下見諒?!?/br> 這一日真是盡聽人道歉了,公主無可奈何地低頭盯著自己的手腕,“免禮,本宮說一不二,說不怪便是不怪。梅卿?!?/br> 她還沒等讓梅鶴庭放開,梅穆云先轉頭問侄兒,“滿意了嗎?” 梅長生點頭,“二叔,方才侄兒情急——” “啪!”一個響亮的巴掌甩在梅長生臉上。 宣明珠黛色的眉梢兀然一抖。 這下子她可掙開了梅鶴庭的手,豎眉擋在前頭:“放肆!當著本宮你便敢打他?” 打的還是臉。 她轉頭看去,當初休他時,惱成那個樣,她都沒碰破這張油皮一點兒。此時那如玉的面頰上,幾個通紅的手指印已經明晃晃地墳起。 可見這一巴掌沒留情面。 “方才草民為殿下請罪,此時是草民教訓自家子弟,還望殿下莫管?!?/br> 梅穆云眉宇雷厲地說了一句,梅長生被打得偏了下頭,玉冠的組纓凌凌晃動,神情依舊淡然,“二叔何必動怒,您便打死了我,改稻為桑的事也是板上釘釘?!?/br> “你要施行新政,我不攔著。不過你想好沒有?!泵纺略茞琅牟⒎欠讲艦楣髻r罪一事,他伸手指著梅鶴庭: “田政改革后,現有的‘租庸調制’必然向‘兩稅制’改變,那春秋兩稅是個什么概念,你這大才子不會不知道,不論收成多少,一律按成規繳納,試問,老百姓能夠負擔得起嗎? “且這一來,絲綢產量上去了,卻開浚私田隨意買賣兼并的先河,這個口子一開,梅長生,你便那么自負,能夠掌控走向,不會從利國變成禍國?!” 這些話他已憋了多時,從梅長生回城后,他避而不見,便是心存不滿,有意折一折后生的剛銳之氣。 而今小子不請自來,好極了,自然有多少火氣便發多少火氣。 “還有,你信上說的什么,打算挑選梅家子弟去西北都護府組建學塾,掃盲教書?” 宣明珠詫異,這件事連她都沒聽他說過。 梅穆云甩袖大斥:“荒唐!異想天開!那里戰事都未定,胡漢混居雜亂,一群年輕后生,能教化出什么成果?你為了鞏固自己在朝中的名聲,就不惜拿族中青春大好的兒郎填窟窿嗎?你是不是忘了,他們也經過十年閉窗苦讀,本也該科舉入仕,前途似錦,他們是為避誰的鋒芒,才甘愿蟄伏的?” 這話便不大中聽了。 宣明珠聽得直皺眉,她之前只曉得梅長生在揚州推進桑政的事有些艱難,不過相信以他的能力,可以處理妥當,另外這幾日凈掛著玩兒了,便未及多問。 卻沒想到,自家人已是如此待他,那出了這個門,他在外頭得難成什么樣? 轉眼見梅長生眉目矜默,背脊雖還筆直地撐著,可這么會兒功夫,連嗓子都啞了,“二叔固然有理,但……” “有什么理!”宣明珠忽然截斷他的話,梅長生目光一蕩。 他意外、又潛藏著幾分不可置信的其它情愫,凝望擋在他身前的女子。 第76章 別走 宣明珠對于逆耳之言從不慣著,蹙眉擋在梅鶴庭前頭,一字字道: “你們指著他光宗耀祖,又怪他擋了別人的路?科舉定額屆屆便那么些,怎么聽梅二爺的口氣,梅家子弟只要參試便一定高中么?敢情人人都有梅鶴庭身當半朝座師的本領啊。 “本宮可給你一句準話,朝廷容不得門閥結黨,這些年朝中但凡多幾個姓梅的高官,你以為削梅一事還等得到今日? “梅氏忠心?呵,哪個在朝為官的不說自己忠心,那又如何,你見誰與天家講過道理!” 梅穆云那般苛板的一個人,生生被公主的話斥得怔住。 宣明珠回頭看了那矜首默立的男人一眼,“本宮聽明白了,別的本宮管不得,至于稅收改制的初期,百姓負擔加重,說白了不就是錢么。本宮會奏請陛下為江南六州免稅三年,戶部若哭窮,這筆挑費,大不了由本宮私庫里出?!?/br> 說罷,大長公主掃睫彈了彈指甲,檀唇涼涼勾動,“梅二爺還有幾巴掌,趁著今日,一并招呼出來,還有什么話,一并挑明了說。別欺負的老實人吃苦不討好。他是奉旨的欽差,再有誰委屈他,看本宮依是不依!” 真是當朝廷無撐腰子的人了不成? 梅鶴庭在身后靜靜聽著,女子身上那幅靚麗衣錦的色彩,在他眼里忽然變得斑斕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