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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公主病入膏肓后 第87節

    幸而梅鶴庭主動接過話頭:“殿下分析得有理?!?/br>
    望著女子眼里隱隱亮起的光采,梅長生心弦微動。

    也許她自己都不知道,每次她得了夸獎,那股子明明驕矜又神氣,卻偏要藏在神色里故作尋常的小得意,與寶鴉別無二致。

    不,是他們的女兒隨了她。

    她不是屈于閨秀不諳外事的女子,從前好的時候,她也喜歡與他討論他經手的案件。每次見他回到府后蹙眉,她便知了,豪邁地挽袖踩踏道:“來來來,將案情講給我聽,讓本宮為我的鶴郎參謀一番?!?/br>
    他卻從未破例與她說過府衙里的事。

    一次都沒有。

    表面上,他說不愿那些血腥兇惡的事污了她耳,其實自己知道,過去的那個他,便是不喜女子問政,一種根深蒂固的觀念令他覺得,女子便應主內,外頭的風雨合該留給男人承擔。

    事實卻是,與皇帝暗中聯合承擔罵名的是她,第一時間發現楚光王謀逆的也是她。

    朝中都說楚王一案中最大的功臣是他,其實,那是因為大長公主早早伏好了路。

    ——什么人會一邊愛慕鳳凰風骨,又一邊折去她驕傲的翎翅啊。

    只有天底下最最混賬的混賬。

    “你怎的不言語?”

    宣明珠看著他似乎忽然低落下去的神情,心里也跟著硌棱一下,“我說的哪里不妥當?”

    “沒有不妥?!泵烽L生不動聲色地吸一口藏有她氣味的空氣,露出一點微笑,“臣只是在想,殿下思慮深遠,臣自愧弗如?!?/br>
    宣明珠笑了,“你不必哄我。出京前我曾就此事問過余先生,這里頭原有些他的見解?!?/br>
    余清原,公主府里的幕僚,梅長生探聽過此人,是個對兵事政事都有幾分獨到見解的人物。

    聽說,年紀蠻輕,聽說,長相還風流。

    他慢慢“哦”了一聲,抿起唇角,“殿下麾下之人,果然頗有才干,那么這位先生應也對殿下說過,陛下執意推行新政,除了充裕國庫外的深意吧?!?/br>
    “深意?”這宣明珠卻不知,涉及國本,她的身子不由前傾一分,“有何說法?”

    “不過是臣的一點小想法?!泵烽L生神容謙遜,“將來織造規模發展起來,陛下必然會在各地建立織造局,監管絲政透明。江南官場大換血,地方州牧頭頂懸了刀,對他們來說是崩緊皮子過日子,對懲治貪敝卻是好事。

    “此外還有一宗,陛下在洛陽天高皇帝遠,可借這些織造司的手眼,收覽南地出色的士子為朝廷所用,而非在江南抱團形成自己的小文林?!?/br>
    說白了,改稻為桑的目的,富國是其一,整頓江南官場是其二,而隱藏在背后的第三條草蛇灰線,便是監管南學文林。

    宣明珠聽后如同撥云見日,不禁點頭贊嘆,果然還是他思慮得更為完備。

    提起南學,宣明珠不免想起梅氏這最大的南儒之宗,私心里嘆惋,就著絹燈灑下的光暈,審望他道:“從公都有著手處,若是從私……”

    “清理門戶就是?!?/br>
    梅長生答得漠然無緒,仿佛一筆可寫出兩個梅,那張臉上一瞬沉斂的城府,仿佛又回到對峙楊青昭的時候。

    不過很快,男子抹唇淺笑,眼中帶著一點童子晤對式的赧然,“殿下不用cao心這些事,一切有長生?!?/br>
    宣明珠頷首,想說句什么,又覺得在這件事上無論夸他還是慰他,都太過殘忍了,最終只是默然為他斟了一道茶。

    夜已深沉,二人無言飲了一回茶,宣明珠的困意襲上來,揉了下眼睫,下意識朝內間的帳??戳艘谎?,絲簾靜墜,寶鴉應是已睡熟。

    梅長生見狀忙道:“殿下可信,過了今夜,明日楊大人的稅冊便會主動送上門來?!?/br>
    “哦?”正準備打發他去的宣明珠好奇心起,腰肢沉回坐椅,轉頭問:“他會乖乖的聽話?”

    梅長生便在對面將自己的計劃與她娓娓講了一遍。

    宣明珠耐性聽著,贊了聲妙,眼見著燈燭爇短一截,忍不住打了個呵欠,梅長生連忙又開口:“殿下方才提出桑政推行不開的問題,臣草擬了幾點解決對策?!?/br>
    風水輪流轉,努力尋找話題留住一段時光的人變成了他。

    這話卻正勾中了宣明珠的心思,她捏了幾下眉心,打起些精神,“你說?!?/br>
    清夜寂寂長,小女熟眠的一室內,便有一道低沉穩緩的聲音徐徐論策,嗓子雖輕,氣勢縱橫。宣明珠聽著聽著,左頰邊不由得露出一粒梨窩。

    梅長生見她不知何時起目不轉睛望著自己,話音一頓,“臣,臣何處不當?”

    宣明珠搖搖頭,“過往你不與我說這些,感覺蠻新鮮?!?/br>
    她是目光眉色皆坦然,梅長生卻猝然顰眉,“從前長生大謬……”

    “不說這個?!毙髦榧韧痪痰財[手,從前求不得的,換一種方式不也有了么,“接著方才的治桑說吧,我聽著?!?/br>
    她愛聽。

    父皇少時將她等同皇子教養,其他公主學閨則的時候,她和兄弟們一道聽太傅講策論。只可惜那些老頭兒往往托著長腔子拿音拿調,很是敗興,她也便不耐煩細聽了。

    要是早有一位這樣兒諄諄善誘的老師,也許她日后便不會被人說成洛陽紈绔的頭頭了。

    她肘著小臂,慵然撐住額頭,紗質的袖堆褪下去,露出一截藕白細腕,沒有鐲釧也沒有珠串,是白玉無瑕的干凈動人。

    清音佐夜,她耳朵聽著,眼皮不覺漸漸闔上了。

    梅長生薄唇啟合,低眸凝著映在桌上的那爿剪影,聲音漸緩。忽那影子一晃,小臂失力,腦袋便歪了下來。

    梅長生迅速伸手接住她的臉龐。

    女子睡著了。

    半面玉顏落入他整張掌心。

    進屋坐了這么久,男人的指尖還余有暖不過來的涼意,宣明珠皺了下眉,卻沒有醒,無意識地轉臉蹭了一蹭。

    梅長生喉結微動,膩在掌心的一片肌膚軟綿而溫暖,他想這樣托著她一輩子。

    *

    第二日,阜州的生絲稅冊果然送到了梅長生的書案上。

    原來這日早起,楊州牧如常到衙上值,前腳剛進去,隨后署門口便來了個容色絕麗的少女,跪在階下梨花帶雨,口口聲聲求楊老爺給她一個名分。

    此事驚動府衙不說,連楊青昭家里那位河東獅也聞風而至,上來二話不說先給了那賤貨幾耳光,又以頭頂撞楊青昭胸口,喊死要活,當街撒潑。

    楊青昭要是真碰了硯娘,卻還不冤,可他是留著這個尤物拉攏大人物的啊,連油皮都沒碰過她??!竟被這小娘皮反了水,偷雞不成蝕把米,當著下屬的面丟盡臉面,氣得焦頭爛額。

    余小七早在署衙后頭等他,見人躲了進來,悠悠現身,靠著門框將一只玉搔頭拋給他。

    卻是楊青昭真正偷摸養的外室的飾物。

    楊青昭一見他這小心肝的頭釵,臉色登時煞白,余小七道:“我們大人說了,楊大人昨兒在酒席上黃的白的招待他一頓,怎么著也該禮尚往來。好在楊大人的相好多,真的假的不論,往后一天來衙門口跪一個,喝幾出全堂會,御史臺的彈劾也不寂寞,楊夫人的嗓門也不寂寞,楊大人說是不是?”

    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楊青昭被逼無奈,只得將賬冊灰溜溜交了出來。

    梅長生接到后稅冊大致翻了一遍,攜到隔壁院落,奉給宣明珠看。

    宣明珠還琢磨著昨晚自己不知怎么睡過去的事,瞅了梅長生一眼,他倒是精神,只是眼底的兩片淺青還沒消。

    “昨晚大人又沒休息好?”

    梅長生微笑搖頭,昨夜若與她同時間睡,又該擾她清夢了。

    示意宣明珠看那賬冊,宣明珠亦是掌管大家業的,隨手翻了幾頁便冷笑,“還是不老實啊?!?/br>
    “真假摻半,大頭不差,但零碎的賬目對不上之處太多?!泵烽L生道,“塘底的淤泥不會一回便除清,這是想把我絆在阜州,好給后頭的幾州爭取時間準備呢?!?/br>
    宣明珠聞語便知他的意思,“所以不留了?”

    梅長生有點暗自開心,點頭,“阜州的情況大體也便如此了,臣打算直下揚州?!?/br>
    正說到這里,余小七送了封信進來,卻正是揚州來的,乃梅父親筆,道他母親病情漸瘳,勿多惦念。

    這可是個好消息,梅家二老雖然不再是宣明珠的公婆,但有層親緣在,她聽見梅夫人身體漸好,也舒開眉心。

    梅長生則命人喚來二子,將祖母的事告訴他們,梅豫聽后同樣大大松了口氣,而梅珩笑著摸下鼻子,悄覷父親一眼。

    梅長生趁著大家伙高興,目光柔然看向宣明珠,“母親無恙,臣心里甚喜。聽說阜州城在九月十五會舉辦花燈會,今夜不妨帶孩子們去看,他們這一路也都揪心擔憂,如今闔該出門散散?!?/br>
    經他一說,宣明珠想起來他們是初九離京的,今天可不又逢望日了。出門看燈,若在長輩病時,這三個孩子都懂禮數不會去玩樂,如今倒可樂樂,也算遙為他們祖母慶賀。

    不過他們在這里熱鬧地說了半天,平時最好湊趣兒的一個卻沒動靜。

    宣明珠眸光流轉,莞唇向安安靜靜的內槅間道:“咱們這里頭,好似有個人不想去呢,那便不帶她了罷?!?/br>
    那頭隨即傳來中氣十足的嗓音:“記得那年花下,深夜初識謝娘時。哎,背詩哩背詩哩,么得打擾——方方誰喊女兒來著?”

    說著裝模作樣捧著書本,歪身從百寶墻邊露出一顆腦袋瓜。

    一屋子人相視而笑。

    *

    同一時間,揚州府,梅宅。

    梅夫人焦慮地在房里踱步,她生來是個柔性人,即使步急,那舄邊蓮裾亦裊然款擺,風韻十足。

    “打小我便不是個會說謊的,鶴兒那信上寫得明白,他不日便帶殿下來了,若被發現我是佯裝的,這可怎么處。我到時是應躺在床上好,還是咳兩聲……”

    轉過頭,瞧見梅父跟個爺似的欹在太師椅里喝茶。

    梅夫人嗔道:“老爺倒幫我想想,孩子的后半生大事,怎么不知急呢?!?/br>
    梅父端著小紫砂壺冷笑一聲,“好小子,自己沒本事追媳婦,叫老子娘裝病助他,虧他如何想來。也便是你心軟,我這里還有一頓家法候著他!”

    梅夫人見他這副脾氣,急得沒有著落,“從小到大,鶴兒何曾開口求過人,如今孩子好不容易開竅了,老爺不心疼兒子,也不疼寶鴉不成?”

    清雅熨耳的吳儂軟語,再急也無一絲火星兒,梅父抬起那雙凌歷的墨眉,見夫人頰蘊赧紅之色,目含秋水之嗔,忽失力放下茶壺,手指掐著肋頭骨下頭,“哎”了一聲。

    “老爺怎么了?”梅夫人唬了一跳,忙趕過去扶他。

    她的柔荑被一雙有力的大手包住,梅父道:“什么大事,值當急成這模樣。便這么裝,學會么?!?/br>
    第70章 一家五口

    阜城九月半的燈景,在淮河兩岸皆聞名。酉時未末,城中從莊逵大道到民檐曲巷皆迫不及待地搭起長棚掛起彩燈。

    那燈有官辦的,便是城衢正中心的鰲山燈景,有商辦的,則料絲燈、燒珠燈、綢墨畫的、走馬轉的應接不暇。

    還有百姓家自制的,父母帶著總角子女出門逛燈會,將節前用鐵絲糊紙做成的兔子燈狐貍燈,交由小孩子手中提著,樣式雖粗糙,憨態亦可掬。

    梅珩和梅寶鴉都是頭一回下江南,這小城燈會與上京的元宵燈節無法比擬,卻因風俗迥異,置身其中別有一份熱鬧。

    梅珩還可,到哪里都是安靜的性子,寶鴉卻不得了,一身軟玉色綴瓔珞的夾綢衫襯得她冰肌雪膚,右手被阿娘拉著,左手被阿耶穩穩牽著,每走一步,掐絲小羊皮靴便高高踢踏一下,旁邊還有專人擎著支糖人兒,姓梅名豫,伺候著她時不時伸舌舔上一口。

    火樹彩燈的人潮中,再也找不到比她更快活的小姑娘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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