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公主病入膏肓后 第88節
“輕著些蹦,仔細回去腿根疼?!?/br> 宣明珠為出門方便,換了一身朱紅色男裝圓領袍,戴黑紗幞頭,一頭長發盡攏在帽內,腰系躞蹀窄鞶帶,盈盈一握的腰肢畔懸著一柄鑲珠胡刀。 這副行頭是她混跡于洛陽各大樂坊時穿慣了的,扮相伶俐英俊,即便燈火闌珊處,也足以引得行人頻頻回看。 何況還有她眉間一點朱,與那雙飛鳳儇挑的豐采妙目。 她的叮嚀被嘈雜人聲淹沒,寶鴉照舊樂樂呵呵,另一邊的梅長生牢牢牽著女兒小手,一邊留意梅豫梅珩別被人潮沖散,又擔心宣明珠被行人沖撞,一路上沒心思看燈,大半目光,都落在那道朱紅的身影上。 他們之間隔著一人,梅長生的心卻向她挨近。 只見她隨步觀燈,臉上掛著輕松的笑容,比少女豐韻成熟,又比小婦人盎然天真,是一抹獨屬于她的神采,顰眉笑目,令一天一地的火光燈色都黯淡。 這樣的熱鬧,是她熟悉且喜歡的場面。 似乎察覺到有人注視,宣明珠如玉的秀頸轉過來,梅長生避之不及,心跳怦然。 黑湛目光被光影搖曳開,他內斂地笑了一笑。 恰好宣明珠身后一個酒攤子上,老板為了招徠客人揭開了一壇子酒的泥封,香氣拍人,他自然而然地移開視線,提議道: “此地的管仲春有些名氣,為殿下買幾壇回去,姑且嘗嘗風味?!?/br> 宣明珠微愣,擱在從前,要梅鶴庭主動為她買酒,那是萬萬不用想的買賣。怪道連寶鴉都敢奓著膽子和他當面“叫板”了,有一說一,這人的性子確實比從前好了不少。 過去她要捺著酒癮,如今自然不必了,有人送酒宣明珠從來不推脫。 此事不勞梅長生親去,梅豫早顛顛地去給父母跑腿兒。 在燈樹下等候的當兒,宣明珠想起來一事,隨口問道,“大人的酒量何時這么好了?” 那日從太和樓回來,一身酒氣,也沒見他醉,原來竟不是吹牛的。 人聲處處闐闐,一人要低頭湊在另一人嘴邊才略聽得清她的話,梅長生就著那個姿勢,頓了一下,而后微笑,“臣酒量那么差,不成樣子?!?/br> 其實是為了她學的。她箭術高明,他便也一日一百箭地練習,她酒量好,他便學會了喝酒。 很遲了,但他不能不做。 如果再給梅長生一次機會,他一定不會在自己的昏禮上,連喜酒也要由妻子擋去。 許是氣氛太好,桂樹花燈下的女子美得像一個觸手可及的夢,雋然的男子未飲先似醉,不由自主道:“殿下,我……” “呀,猜燈迷!”寶鴉忽然歡呼了一聲,被幾步外的一座五彩燈棚吸引,小小身子直往那邊沖。 梅長生失笑,隨著她過去,不忘回頭向宣明珠攬了下手:“跟緊些,別散了?!?/br> 這隨常的語氣讓宣明珠怔了一下。 繼而她又好笑,這個沒逛過燈會的人,先別把自己丟了罷,倒囑咐誰呢。領著兩個小的拾步跟上。 猜謎不用他們當中的文探花大材小用,寶鴉一人便包攬了半壁江山,到最后,那老板不得不賠著笑臉摘下一盞比其他樣燈都精致的小雕檀燈籠,遞給那聰明絕倫的小女君,連連拱手告饒。 意思別再猜了,給他留個掙飯錢的營生。 寶鴉無辜地抬頭瞅瞅娘,再瞅瞅爹,她是憑自己的才智得著的燈,咋個了嘛。 宣明珠笑著揪揪她的小辮子,示意松苔取塊銀錁子給賣家。梅長生替寶鴉接了那盞燈,用地道的吳音教她:“囡囡道謝?!?/br> “哦……謝謝伯伯?!睂汎f乖巧聽從。 梅豫便趕忙把滿手提的燈籠都還了回去,好家伙,小丫頭再猜下去,他就得成燈架子了。 誰成想高興得太早,猜了燈謎后五口人又向前逛,一路上遇到什么墨子酥、灶粑粑、又有那彩陶泥人、水荊編物等新鮮玩意兒,只要寶鴉看進眼里的,他這個專職跟班懷里的篋盒必定撂高一分。 他不平地看了眼兩手空空的小書呆,嘖了一聲。這一齜牙,前頭三人齊刷刷回頭瞅他,把梅豫盯得一縮脖兒,得,他認他認。 隨行的迎宵等人忙要上前接過,梅豫也沒讓手,笑道,“宵姨不必忙,這丫頭典型的胃小眼睛大,只怕一會兒也落不下你們?!?/br> 正說著,前頭出現一個舞獅子燈的小廣場,鼓吹彈唱,人群擠擠。宣明珠喜歡了,駐足觀瞧,三子便都圍在她身邊跟著看。 那咚咚的鼓聲仿佛按著心跳的鼓點在敲,梅長生左邊腔子被震得煩悶作痛,略皺了皺眉,面色無尤地立在妻兒身邊,慢慢計數著:是時候了。 當鼓曲最后一個音節落下,霍然,天上綻開絢爛的煙火,團團簇簇,如黃蜂出巢,撒花蓋頂。 眾人一片驚呼,寶鴉興奮地伸手指天,就連見過宮宴煙火無數,對此早已習以為常的宣明珠,也不覺被這場煙火吸引——她還從未見過以桃花形狀作成的煙火。 中間的金色是層層桃蕊,圍在四周的五片粉紅焰磷便是花瓣,一朵接著一朵,疊疊復疊疊,將天空擠得無一絲空隙。 璀璨晶映的光照亮宣明珠的螓首蛾眉,她眼里盛了兩汪水,驚嘆于這一刻的熏灼之盛,意外之喜。 而那本曇花一現的煙火好似不會凋落,盛綻了許久許久。 “殿下喜歡嗎?” 貼著耳畔突然響起一道嗓音,在轟隆震耳聲中猶如一股清泉。宣明珠側頭,對上他濃沉深致的眼神,點頭道喜歡,猶疑著道:“你……” 梅長生靜靜望著她,“什么?” 那雙眼里干干凈凈,宣明珠莫名而來的懷疑一瞬消散,暗笑自己糊涂了,他才落足阜州幾天,正事還處理不及,哪里懂得這些風月閑章。 搖頭道:“沒什么,這焰火很好看?!?/br> 好看就好。梅長生心道。 幾丈地外施放煙火的余小七等人,正賣力地點那一排排的捻子,其中一人抹著額頭汗水問,“七爺,咱們大人如此討殿下歡心,殿下定會高興吧?” 余小七點頭說那是自然,那人又疑惑,“既然高興,大人為何不肯告訴公主殿下,反叫咱們偷偷地放呢?” 余小七聞言瞪眼,“干你的活罷,還敢管到大人頭上了!” 說罷回想起前兩日他問過梅大人相同的問題,而大人說甚么,如果告訴了她,她便不會放心歡喜了——哎,他也著實是不懂。 焰火看過了,燈會也逛足,宣明珠最后戀戀地看了眼夜空,想明日又要乘船南下,孩子們熬不起大夜,便道聲“回吧”。 一行人便向驛館回返。 回去的路上,無意見得有一個射彩的攤子,卻是方才不曾瞧見的,大概是剛剛才支擺起來。 寶鴉見了又走不動道了。只見一枚枚細線墜著的銅錢懸在一塊鋪氈的木板之前,聽攤主說,射下一枚銅板可得彩絨花環一件,射下五枚可得博山爐一件,連中十枚,則有十兩白銀奉上,不過有一條要求:只能射絲線,不能直接射銅板。 寶鴉不稀罕金的銀的,卻瞧著那頂小花環編得可真好看,搖搖阿娘的手,“阿娘,我想要那個?!?/br> 宣明珠瞥了一眼,便知攤主打的什么算盤,他備的那些箭支是軟木削的,箭頭連個尖都沒有,系銅板的線卻是硬蠶絲做的,看著細,外行想射斷卻是門都沒有。 要她出手,這攤主怕不是要步之前賣燈的掌柜后塵。她這邊一個眼神,梅長生便知大長公主不想欺負人,彎了下唇,主動上去交了箭支錢,搭箭在手,低頭問閨女,“想要?” 寶鴉用力點頭。 梅鶴庭風度振振地一笑,目光不著痕跡的掠過宣明珠,那笑容里充滿自信,轉眸拉弓放箭一氣呵成,而后自然便……射偏了。 男人臉上還沒收起的笑登時僵住。 宣明珠點點眉心,她依稀記得,他似乎說過自己準頭不大好來著。 寶鴉滯了一下,馬上攥起小拳頭給阿耶打氣,“再來一支,爹爹行的!” “是……方才有些大意了?!泵烽L生抿唇又取了一支木箭,對宣明珠道,“我行的?!?/br> 宣明珠心說又不是我要花環,對我保證什么。不過她憶起那日在陸家,他攜七寶龍象弓,一箭射穿林老太婆那枚丹書鐵券的氣度風采,不免也多了幾分期待,相信以他臂力,應該能—— “砰!” 從男人指間脫手的箭去勢如鴻,一剎貫穿木板,把周遭圍觀的人驚了一驚。 那攤主愣愣看著多出一個窟窿的板子,似乎想不通木頭怎么可能貫穿木頭,半晌,轉望那射箭的年輕郎君,干笑: “公子真是、真是好臂力,可惜線沒斷,不算啊,敝人這是小本買賣,板子錢記得賠?!?/br> 那枚搖搖晃晃就是不掉下來的銅錢,仿佛在無聲嘲笑他,梅長生薄薄的面皮下充了一層血,什么叫一文錢難倒英雄漢,他今日算是明白了。 宣明珠就在身旁看著,他竟不好意思轉頭,抿唇取了第三支箭,“我可以的?!?/br> 寶鴉覷著父親的臉色,“哈哈,哈哈,要不算了吧,我再瞅瞅那花環,咦,也不是很喜歡嘛?!?/br> 梅長生沒有順著臺階下,現在已不是花環的問題了,而是他能不能在她面前拾起自己的臉面。 這第三箭還沒瞄準,旁邊忽然“呀”的一聲,原來是一個年輕姑娘也玩射彩,連射幾箭,也是不斷。 與這姑娘同行一個公子哥打扮的錦衫郎君看不下去了,上前把住姑娘的雙臂,笑著道聲笨,而后溫柔地扣住她的素手,帶著她瞄準。 “放?!奔x弦,正斷絲線,滿堂喝彩。 這簡直是輕蔑,是一種人格的侮辱!梅長生凝眸舉箭,目視眼前細絲如仇敵,狠狠張開弓子,就在這時,一只柔軟的手拍了下他的后腰,“腰背放松些?!?/br> 他心氣驟然一泄,宣明珠貼身把住了他的雙臂,掌心覆在他手背上,輕聲指導:“沉肩松臂,手腕繃緊,目視靶心?!?/br> 開玩笑,別人都有的東西,她家寶丫頭豈能眼巴巴看著?豈能被別人搶了頭彩? 只是宣明珠沒有料到,本以為是哄三個孩子出來玩,不成想臉皮最薄的,居然是梅鶴庭,不就是兩箭沒中么,他是文儒,自來也不是學這個的,這得多強的自尊心,連耳根都要紅得滴血了。 她是最不服軟的一個人,自己帶出門的人,沒有被比下去的道理。 扣住梅鶴庭涼沁沁的手腕,她嘴角微勾的檀唇近在他耳邊,“你太求全了,玩意兒而已,別緊張,我給你兜底?!?/br> 梅長生全身的寒毛皆炸開,幽蘭芬芳的氣息裊蕩在他左右,稍一轉頭,便可與她呼吸相纏。 當此時刻,何為弓,何為箭,何為贏,何為輸,他的心成了木板上的窟窿,她,便是他最大的彩頭。 他長睫下瀲滟的目光如水,低低的:“嗯?!?/br> 周圍不知何時安靜下來,從來只見男人哄著女人玩這個,可還從沒見過女子教男子射箭的,稀奇景似的瞅著,卻也無人起哄調笑。 只因那紅袍女郎在燈火輝煌的映襯下,委實是驚人容貌,颯爽英姿,兩相比較,那長相雖也出彩的哥們反倒顯出幾分文弱氣來。 梅豫和梅珩笑視一眼,一人伸出一只手,遮住寶鴉的左右眼。 寶鴉偷笑得小豁牙都露了出來,狡黠地扒拉開蓋在眼皮上的指縫。 “手指顫什么?!毙髦槲罩?,精華內斂的鳳眸注視那根細如發絲的線,“放!” 一箭疾出,銅錢如失束縛,筆直墜落在下方紅絨布上。 梅長生轉頭,見女子笑容明亮,眼中快意的光芒璀璨而純粹。他隨她笑起來,喉嚨有些哽顫。 “殿下,我們重新開始好不好?” 一簇煙花在穹頂絢然炸開。 第71章 “大人畏寒嗎?”…… 煙花在穹頂綻放,星星點點的光芒映在每個人的眸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