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公主病入膏肓后 第86節
梅長生撂下畫冊子,慵懶地負手托腮,長睫低瞥道,“你主子是不是說,今日我但凡踏進這個門,便洗脫不干凈,等同與他們上了同一艘船?是不是教你,無論今夜有無成事,明日便去敲驛館的大門,在眾目睽睽之下哭天搶地求我收留你?” 硯奴僵在原地。 她突然發現,那雙她滿以為端方清正的眼眸,漆黑的瞳底卻是一片不見底的黑淵。 隨著話音,冶光熠熠,淵底深處,如潛惡蛟。 “男人擺不平的事,用女人來,有時的確有用。但你可能不知本官是做什么的?!?/br> 他眼神冰冷,卻是在笑,“鑒查院聽說過嗎,其中有一樣刑法本官很喜歡,將人五花大綁在一根木柱上,再用月牙剜刀,旋開人的頭頂骨,手藝好的刑人,甚至不會讓你感到疼,只會覺得掉了片頭皮,接下來才是重頭戲——” 男人的聲音越發輕柔,“將水銀順著開蓋兒的頭顱,慢慢的灌下去,可知道白花花的腦漿跟著會變成什么樣么,哦,姑娘吃過豆腐腦沒有,愛吃糖霜的還是點鹵的?一匙攪拌下去,趁熱送進嘴里,嘖,那滋味兒?!?/br> 硯奴臉上的柔情蜜意端不住了,她想吐,小臉煞白道:“大、大人與奴說這些做什么,奴聽不明白……” “不明白無妨,感同身受一遭,就什么都明白了?!?/br> 眼見硯娘跌在地上干嘔起來,梅長生知道火候到了,這才悠然起身,取出帕子捻了捻并不臟的指根,簡單的動作,被他做出一派賞心悅目的雅致。 “路都是自己選的,這些話,你大可以原原本本轉述給你主子,再賭一賭,自己明天能不能走到驛館門前?!?/br> 說罷抬步而去。 將及門口時,身后突然傳來顫抖的聲音,“奴家是被楊大人買回的,依附楊大人而活,縱使不想做什么,也身不由己?!?/br> “他讓你身不由己,本官讓你身由己?!?/br> 梅長生未回頭,在那門檻上漫不經心踏了兩腳,“為本官做件事,事后,想從良,本官幫你找婆家,想做江南名妓,本官捧你?!?/br> 他仰頭望了眼清皎的月亮,“本官不會虧了跟我的人,也不會放了攔我路的人,好好想想,不著急?!?/br> 小樓燭燈滅。 梅長生下得樓,余小七立刻迎了上來。 “什么時辰了?”梅長生抖摟袍子問。 余小七道:“大人,酉時末了?!?/br> 梅長生的眉眼頃刻間溫潤下來,“快回家?!?/br> 一邊走向馬車,他一邊向掌心呵了兩口氣,有些底氣不足地自語:“聞得見酒氣么?” 余小七卻當真的嗅了兩嗅,“不仔細聞,聞不出來?!辈耪f完,就被大人掃了一眼。 余小七一臉無辜地趕來馬車,對大人說車內備了換穿的干凈衣物。待人登車后,便乘著夜色一氣駛回驛館。 到了門口停車,打開車門,見梅大人仍舊是方才的那一身,余小七不禁微愣,“大人為何不換衣?” 他雖不是如姜瑾一樣自來跟著大人的,卻也被姜瑾交代過,說大人愛潔,要他小心周到地伺候著,所以想不通,大人怎么突然能忍受一身酒味了。 梅長生瞧了眼這個不像話的小子。出去一身衣,回來換了一身衣,生怕自己解釋得清? 不理會他,梅長生整了整襟領,又拍了拍臉頰,好讓自己看上去精神些,徑自往宣明珠下榻的院里去。 步入隨墻門,迎面有一團謐謐燈火從屋舍的菱窗泄出,他的心瞬間安定下來。 走出幾步,遇見等候的雪堂對他道:“大人回了,殿下正等著大人有話問?!?/br> 梅長生眸色更為溫存,應了一聲,上前去,輕叩門扉。 里頭道了聲“進來”,他這才輕輕地推開門。 燈下,卸去釵環的宣明珠一頭素發綰在胸前,正倚著腮百無聊賴地等著。許是剛剛打過呵欠的緣故,女子微挑的纖柔眼尾泛著淺淡的水澤。 聞聲,她儇目瞧向門邊,只這一眼,就似兩只小勾子探到了梅長生的心里。 喉嚨有些發癢,想看她,又不敢十分看實,那兩扇濃密的長睫拿不準般輕顫在燈影里,小心翼翼的:“殿下一直在等臣嗎?” 宣明珠嗯了聲,隨即又掩唇打個哈欠,“可算回來了,倒也不是我等著你?!?/br> 說罷她下巴往里間兒一努,梅長生順著看去,這才發現那帷簾未放的床帳子里還盤腿端坐著個小人兒。 見他總算看見自己了,穿著粉紅睡衫的小姑娘雙腮立即鼓起,兩臂抱在胸前,大聲地說了句沒頭沒腦的話:“我今日學了一首詩:深夜歸來長酩酊,醺醺酒氣麝蘭和!”* 梅長生莫名瞧了宣明珠一眼,隨口接上女兒的詩句,“驚睡覺,笑呵呵,長笑人生能幾何?” 寶鴉“啪”地一拍床板,皺著包子臉:“莫給我嬉笑,誰要對詩來著。說,酒氣麝蘭和,這麝蘭香是哪里來的呀?怎么這么晚才回來呀?” 宣明珠在那桌邊支頤稱奇,我兒出息了,不是那個一見父親沉下臉罰抄書,就可憐兮兮來抱她大腿的避貓鼠了。 梅長生又看了宣明珠一眼,挑眉走過去,“這是和我說話呢?” “哎呀爹爹你出門辛苦哩,累不累呀?”寶鴉眼見阿耶走來,立刻軟叭叭地歪倒在被子上,聲音變得軟乎乎,睜著無辜的大眼睛,“不是說好早些回來嗎,寶鴉見不著爹爹,想您想得快暈古七咧……話說您和誰一起喝酒呀,男的女的呀?” 梅長生捏了捏她軟軟的耳垂,怕自己身上有雜味沖著她,便沒抱她,不咸不淡地笑道,“喜歡韋端己的詩,月底前便將十卷《浣花集》背下吧?!?/br> “噢?!睂汎f蔫蔫應了聲,作勢趿鞋下床,“我去瞅瞅二哥哥那兒有沒有?!?/br> “先睡覺?!?/br> “噢?!睂汎f麻利地躺下拉起被子裹好自己。 梅長生俯身給她抻平被角,看著女兒的眼睛,“都是男的,爹爹一吃完飯便趕回了?!?/br> “噢!”寶鴉的眼神亮晶晶。 “還聽睡前故事嗎?” “明天的吧,女兒困哩?!毙」媚飳λ鹛鹨恍?,閉上了眼睛。 梅長生目光柔和地微笑,起身為她吹熄案燈,又將落地罩的帷簾也落下。 轉身,見宣明珠在外間,還以先前的姿勢慵倚著,他抿抿唇,坦然道: “楊青昭今夜設了美人計,不過臣已應對過去。殿下放心,臣不糊涂?!?/br> 寶鴉的這副情容不會是空xue來風,那么必然是宣明珠的人探聽出了什么,梅長生不以為忤,只覺是她對自己尚有幾分關心,才會派人打探的。 按他先前的想法,并不想用這些臟污事煩擾她,但她既然知曉了,坦白交代自然是上上策。 宣明珠悠悠給自己倒了杯茶,“哦?!?/br> 梅長生眉心一跳,神情更誠懇,怕吵醒寶鴉,那低切的嗓音有一種示弱的意味,“當真的,余七郎可為臣作證?!?/br> 宣明珠:“哦?!?/br> 梅長生噎了噎,現在他算知道寶鴉是隨誰了。他能轄住小姑娘,對她,只有認命的份兒。 甘心俯首,眸里的繾綣柔情幾乎滿溢,“臣錯了,殿下只管治罪便是?!?/br> 宣明珠終于正眼看向他。 “別忙請罪,大人的品格本宮自然信得過?!?/br> 她話風一轉,“不過聽說大人今兒見到了一位絕色,我信不實,想問問大人,當真么?” 第69章 夜話 燈光給梅長生清嘉的側臉渡上一層柔色,不見他如何思索,低低地道: “臣沒有看?!庇蛛S之補了句,“浮夸之言,當不得真?!?/br> “沒有看?”宣明珠慢慢重復一遍這三個字,笑意玩味。 好不老實的回答,誰蒙住他眼了不成。 先前的那句揶揄,不過是因為被寶鴉鬧著陪她等了一晚上,想破個悶子,隨口的玩話。沒指望他認真答什么,可宣明珠聽他如此說,倒非要追問了,抬眼道:“沒看你怎么知……” 話音霎那頓住。 那雙被燭光倒映成深珀色的眼瞳里,恰恰好好落著她。 宣明珠曾經很喜歡在他眼里找自己的影,這種久違的感覺讓她恍惚一瞬,仿佛歲月從未去遠。 也僅是一瞬,她收起笑間,淡淡地移開視線,伸手向旁一比,“方才是玩笑,大人莫介懷。坐吧,今日會晤阜州牧,他作何態度?大人挑能說的與本宮說說?!?/br> 她等到這時候,也是想問他幾句正事,好對接下來的行程心里有個數。 梅長生的眼色暗了暗。 玩笑。 他能一步十算,能一眼看穿那些人打的算盤,只有在她面前,他想自欺欺人,不愿承認早已從她眼中看出的坦蕩無情思。 若仍有情,豈會坦然開他和其他女子的玩笑。 從她說出“和離后你娶誰都好”那句話開始,梅長生便知,她的脾氣并非他想象中的溫柔和順,亦非全然的霸道跋扈,而是天高水長的利落。 她不會因自己得不到一樣東西,便發狠毀了此物,讓所有人都得不到。公主休夫后,大可以令駙馬做一輩子的鰥夫,不許再碰其他女子,宣明珠卻不矯情,只是風輕云淡地轉身,與他一別兩寬。 沒有那些咬牙切齒,也不再回頭留戀。 因為她也曾為他吃過味,也曾在他深夜未歸時擔心他是在何處絆住了,她房里的燈,也曾等他七年。 是他以為她會一直在原地等他,仗著她的喜歡,覺得早一時歸晚一時歸,都無甚關系。 怎么會沒關系呢。 她眼里沒有他一次,他都心澀難忍,易地而處,怎么會沒關系呢。 梅長生斂著目光落座,她想知的只有公事,他便將今日在太和樓發生的事一一道來,只是略去了見硯娘的細節。 宣明珠聽后握發琢磨一會兒,道:“楊青昭在找借口。什么物以稀為貴,實則是守成謀私,當地州府前期不愿投入精力,以及給予農荒補償,后期又怕擴產后朝廷派布政史常駐監管,絲政變得透明無利,所以百般推委?!?/br> 梅長生稱是。宣明珠見他點頭肯定,思緒更活躍了些,原本半倦的眼神光采熠熠,指尖無意識地在絹燈臺下劃圈,“關于改稻為桑,我有一點淺見,大人聽聽—— “我以為,三年前此政之所以推行不下去,關乎民利者有三:一是大量改田,難免出現與官勾結的巨商豪紳侵占私田,壓榨勞力等事。 “就譬如三年前發生在此州的禍事,最后說是由楊州牧極力彈壓的,但如何知不是他自導自演的?畢竟他與皇商孟家互通有無并非秘密,而孟氏背后又有京城晉親王撐腰。只是當時沒能查出實證。 “若京城貴勛對新策有異,他們無門下中書省封諫駁議之權,也不會明面與上御作對,但暗中吹陰風使絆子,上行下令,鬧出幾件事端,哪怕一個小小的阜州,想要推行下去便舉步維艱?!?/br> 見梅長生認真傾聽,沒有提出異議,宣明珠接著道: “二是農人的抵觸情緒。他們大都做了一輩子的力氣活,不擅于養蠶的精細門道,如果對他們沒有一個妥善的安排,這部分沒地種又沒活干的人便斷了生計?!?/br> “三便是絲綢利大,絲稅必然重于耕稅。但是從田到桑養成規模卻需要時間,至少前三年,要免當地稅收,而同時,購蠶苗、教桑事、補貼農人樣樣都需人力財力,這個錢由誰來出,全由國庫承擔還是招攬江南的富商,細則又該是怎么個出法?!?/br> 她說罷,抿唇潤了口茶水,有幾分期待地看向梅鶴庭。 在這等國事上,她心中是很信服梅鶴庭的才能的,但大長公主的面子在那里,又不好直白的開口問她想得是對是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