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公主病入膏肓后 第80節
梅長生一直想不通這一點,同時一直覺得在想要宣明珠性命的藩王背后,還藏著什么人,這個人隱秘至深,卻如同胡貴妃的過往一樣讓他無從查起。 直到眼前這個人浮出水面。 法染自負到隨口便認了,那雙如妖如邪的眼眸望來時,梅長生本能地覺得胸口一陣刺痛,咬著牙: “你知不知道,她那時已懷胎十月?你所謂的渡,便是渡她孤兒寡母,渡她傷心欲絕!” “那正是我給你的選擇啊?!狈ㄈ据p飄飄道,“當時明知她有孕,也明知剿殺兇徒會有危險,你還是不管不顧撇下她去了。不能將她放在第一位的人,能留么?” “那么為何又留我性命?” 法染沉默片刻,“我沒想到她那日會臨盆……你這邊受傷,她便大出血,因果之事,你不信,我信。我動不得她的心頭愛,只有閉關面壁,等著昭樂自己發現你不適合她,你看,我等到了?!?/br> 他佛珠合掌,笑容神秘淡雅,“我佛慈悲?!?/br> 梅長生神色陰翳得露出幾分煞相,這個人,就是個徹頭徹尾的瘋子。 “難以理解嗎?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罷了?!狈ㄈ咎痂恋耐?,“梅長生,你我其實是一樣的人,你是偽道學,我是野狐禪,你立身希賢希圣,我發愿成佛成祖?!?/br> 一道紫色閃電照亮慘黃的暗室,掠過那張慈悲高華的面容上,梅長生在霹靂聲中斷喝,“妖僧!” 法染正要說話,卻見梅長生突然長長吐出一口氣,嘴角露出一抹難察的笑,回眸瞟向窗外。 法染留意到他的眼神,在那一瞬瞳孔緊縮,撐案作勢欲起,下意識道:“智凡?!?/br> 這是他從梅長生進門開始,第一次露出緊張的表情。 尉遲在門外應了一聲,聲音警惕,似乎在等待尊師的法令以便隨時沖進來。梅長生唇角的笑意擴大。 法染聽到門廊下尉遲的聲音,便知有他守著,明珠不可能在窗外,后知后覺,自己被梅長生擺了一道。 “你不是確定,我不敢把真相告訴她嗎?”梅長生好笑,“原來你自己也知道,這些話,不敢讓公主殿下聽到啊?!?/br> “你不會……” 那曼然搖頭之人變成了梅長生,“君子可欺之以方,我已非君子了?!?/br> 他踱步取了墻角的傘,今夜這杯茶喝到這里,想確認的都已確認,也該收官了。 寶鴉還在家里等著他講故事呢。 邁出門前梅長生道了一句,“她是我的?!?/br> 短短四字,以臣欺君,大逆不道。男人卻說得云淡風清。 “大師啊,”浮浪的腔調從他喉嗓里溢出,仿佛之前種種憤怒與挫敗皆是偽裝,“我背后有江左梅氏倚靠,回京后又有大把時機時她相處——你有什么呢?” 你困于這層參不透的身份,哪怕面對她咫尺,也不可擇手段。 我為了她,可以不擇手段。 到底誰才是自縛的蠶? “哦對了,”梅長生出門看見尉遲戒備的眼神,舉傘回身一顧,“這個人我得帶走,大業坊火災案的縱火兇徒,眼下有點……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很是供出了些腌臜事情,涉及護國寺。把人交給我審,總比明天驚動三司,大張旗鼓地奉令過來拿人,再傳到公主殿下的耳中要好,大師沒意見吧?還是說,大師想保住身邊的人,給梅某一個順藤摸瓜的機會?” 尉遲聞言面露兇相,衣袖下的肌rou瞬間繃緊。 法染在雨水潮氣侵潤的屋內,久久未語。 梅長生歪頭,“你看,他舍棄你,如棄敝履?!?/br> 尉遲咬牙冷笑,“你不必挑撥,像你這樣無用無能的廢物,永遠也配不上大長公主!你就算抓了我,也別想從我嘴里聽到一個字?!?/br> 梅長生欣然點頭,輕跺了跺靴面上的雨珠,“好啊,鑒查院的一百零八刑,等著你去領略滋味?!?/br> 法染在無人關扉的禪房中,面色隱沉在燭影之下,如老僧入定。 第63章 入彀 洛水河是上京最長的一條天然河道,兩岸風光沿著十里桃陌如畫卷般展開,建有一百三十八座樓閣坊臺,酒樓、藝坊、食肆、花巷,只有難想沒有難尋的消遣去處鱗次櫛比,是洛陽城最繁華熱鬧的所在。 這幾日的洛水一百三十八園兒,卻被大長公主包下了,招待各路朋友在其間飲酒歡樂,絲竹伎樂徹夜不休。 接連幾日,洛河的水都飄散著陣陣馥郁酒香。 有小道消息傳說,連陛下在某一日散朝后也悄悄地微服出行,乘畫舫渡洛水,去討了大長公主的一杯酒喝。 消息不知真假,倒是成功阻住了御史臺奏彈的筆頭。 赴宴的熟面孔不少,除了宣明珠平素玩兒得好的,他們愿意帶自己的朋友過來,宣明珠一概歡迎,頗有普天小同慶的架勢。 梅豫平素被家里管得嚴不許沾酒,此日竟也混了進來,沒有偷著喝,而是先找到母親,說話時眼圈還紅了:“娘,孩兒也想為您賀酒?!?/br> 母親身患不治之癥的事,梅珩和梅寶鴉都不知,只有他這個梅家長子知道,默守著這個沉甸甸的秘密渡日,心理上的折磨可想而知。 一朝柳暗花明,少年內心痛快淋漓急需宣泄,怎能無酒? 宣明珠自己經歷過一番絕處逢生的滋味,而今身心一輕,眉間的朱砂痣都比之前明艷照人,又豈會不了解兒子的心情。 她撫了下梅豫的后腦,“成,娘許了。不過記得離言世子遠點兒,他喝酒不要命的?!?/br> 那只抬起的纖纖皓腕上,空無一物。 在翠微宮留宿的那個雨夜,皇叔送她的菩提子串毫無征兆地斷了線,珠子撒落一地。 宣明珠命婢子秉燭撿珠,最終只找到一百零七顆,最后一顆菩提,不知滾到了哪個角落,無論如何也覓不著。 她便暫將不全的珠子收了起來。 宣明珠不適應地挲了下空蕩的手腕,肩膀忽被狠狠一拍,險些一個踉蹌。 卻是楊珂芝提壺過來,雙眼分不清是哭紅還是醉紅的: “好啊你個宣明珠,這么大的事兒你不知會我,若不是恣白告訴我,老娘還被蒙在鼓里呢!你還當不當我是朋友?” 宣明珠之前怕楊珂芝傷心,沒有將患病的事告訴她,為這個,她這幾日說不清給她賠了幾番禮,眼見這人是又喝多了,她忙賠笑說了一筐好話,招來個人將小芝jiejie扶到隔壁醉湘妃的樓中休憩。 大長公主在外作樂的時候,家里小的自然得有人帶。 雛鳳小院,身穿一件家常半舊白綿袍的梅長生,抱著寶鴉坐在假山旁的小杌子上,一起看環山的小水塘里金鯉游泳。 寶鴉在父親懷里膩來膩去,總覺親近不夠。這次阿爹回來,給她帶了滿滿一箱子的蓮花燈哩,從那獨一無二的形狀上看,就知道都是爹爹親手折的。 寶鴉掰著指頭算了算,若省著些放,甚可以一直放到明年。 “不用省著放?!泵烽L生低頭將她軟軟的手指抻平,目光溫柔道,“我不會總讓寶鴉數燈想阿耶的,很快,寶鴉想放多少燈,阿耶就可以陪你折多少盞燈?!?/br> “當真?”坐在他膝上摟著他脖子的寶鴉目光湛亮,和爹爹說好了拉勾,然后開心地眨眨眼,露出幾分狡黠來。 她與阿爹耳語道:“其實寶鴉知道的,阿娘是出門飲酒去啦,只不過瞞著崔嬤嬤一個,怕她老人家嘮叨,嘿嘿?!?/br> 梅長生輕點她的小額頭,“崔嬤嬤其實也知道的?!?/br> 梅寶鴉仰頭問,“那我什么時候才能喝酒?” “嗯……”眉目溫潤的男人想了想,“及笄以后吧?!?/br> “???可阿娘說她四歲時就喝到第一口酒了呀,我都五歲了!” “你娘親天賦異稟?!?/br> “哦……那女兒確實比不了,爹爹是幾歲開始喝酒的?” 梅長生默了下,架不住女兒纏問,含糊一聲,“唔,大概十七歲?!?/br> 小院浮光悠閑,連這口角稚嫩的一問一答也透露出從容羨人的光景。 院中的千葉榴樹擷剪了果實,小如茶芽的葉片碧綠扶疏,偶然隨風輕搖,密葉間流動的金芒便漏灑在兩父女的眉梢側臉上,點點躍躍。 看到小姑娘在捂嘴吃吃地笑,梅長生面子上掛不住,補充道,“今日不同往日,如今爹爹的酒量很好?!?/br> 才說完,他自笑,他與閨女逞這個做什么呢,隨手從一旁小竹根墩的果盤里挑了一個果子遞去,故作兇腔地逗她:“吃果子,不許笑?!?/br> “得令!”寶鴉抓過果子,才咬了一口,忽然“唉呀”一聲。梅長生忙問怎么了。 寶鴉回身懵懵地攤開手心,那上面,躺著一顆小門牙。 她的這顆牙松動已有些時日了,之前告訴阿娘,阿娘說她可能要換牙,白嬤嬤叮囑她不要舔牙,盡量吃些軟和的東西。方才卻是一時高興忘記了,一口沙柰果,便給硌了下來。 父女二人面面相覷。 “怎么辦?” “……藏起來?!?/br> 兩個人同時開口,寶鴉詫異地看著前一刻還慵懶自在的阿耶,果斷迅疾地起身,在假山底下挖了個坑,將她的大門牙埋在土里。 她足愣了半天,用漏風的小奶音道:“爹爹你,不會是怕被我娘說吧?!?/br> “豈會?!泵烽L生拍拍手上的土,幾縷頭發垂到胸前,過了會兒,他甕聲道:“寶鴉,聽爹的話,待你阿娘回來后,你沒事便莫笑了?!?/br> 小姑娘一臉不能理解地齜起嘴唇,指著自己,只見她那幾粒小糯米牙中間,如假包換地空缺了一個黑洞,“爹爹覺得我不笑便能瞞住嗎?” 掉牙而已嘛,她還沒嫌疼呢,爹爹怎么怕成這模樣? 正想著,云荊過來報說,宮里的黃公公入府向梅大人傳陛下手諭。 這位老資歷的御前行走先是去了趟梅宅,發現人不在,黃福全這才折到了大公主府,一刻也不耽擱,可見是急諭。 梅長生聞聽瞇眼,“好快啊?!?/br> 他凈了手出去接旨,黃福全見人行禮,將那卷御用黃麻紙寫就的手諭遞到梅大人手中。 又免了梅長生行大禮,說這是陛下的意思,老宦官白胖的腮邊笑出兩堆橫rou絲兒,“陛下說了,梅大人見旨便可明白,老奴這便告辭回宮?!?/br> “勞煩公公?!泵烽L生送走人,撥指展開詔書。 當看到圣旨上寫著“巡撫江南”,他嘴角泛起意料之中的淺笑。 姜瑾被他留在了汝州,護國寺近日仍是派余小七盯守。七郎昨日報說,皇帝微服去洛水酒園兒看望大長公主之后,順路去了趟護國寺,仿佛是為法染國師查出了皇姑母誤診,而特意去道謝的。 皇帝在禪房與國師品了將近半個時辰的茶,無人敢窺探天子行止,所以無從知曉他們談了些什么。 梅長生卻能猜想得到。 他顛了顛手里的敕書,那天夜里離開護國寺之前,他故意給法染留下兩句話: 我背后有江左梅氏倚靠。 我有大把時機時她相處。 他故意說得張狂,因為得意忘形之下的話,才能令人捉住漏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