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公主病入膏肓后 第79節
分明方才皇姑姑在這里時,他一眼都未曾逾矩看去,等人走了,又成了這模樣。 皇帝唏噓一聲,他從前也有過希望他們和好如初的念頭,可惜有人不爭氣,可能這便是注定無緣吧。 他道:“如今大長公主無礙,卿家也可放心了,便當前塵已散,待朕大婚后,安心準備入內閣吧?!?/br> 梅長生恍若未聞,目光還幽幽地飄忽在遠處。半晌,聲如煙渺:“陛下,若前些年我一直陪著公主回翠微宮,如今的情形,會不會不一樣?” 皇帝沒想到向來板正的人會說出這樣一句話,本已準備前往太廟去的步子頓住,“梅大人悔了嗎?” 悔?梅長生睫羽顫了顫,眼底狂涌的黑潮一瞬被他定住,露出一抹溫文的微笑,“臣不悔?!?/br> 皇帝這才滿意地點頭,反剪雙手道:“是啊,朕記得,卿家為少傅時,教朕對弈曾說過一句話,此生如棋,落子不悔。朕一直記到如今。你說,做下之事無論是對是錯,人悔了,便會自憐,自憐,便會自艾,以至于錯了過去,又誤了將來。所以要知錯而無悔。 “朕,因銘此言,親政后過手的每道政諭,做出的每個決定,都在心里告誡自己要確保他日無悔,故而反復思慮,不敢有一刻懈怠?!?/br> 梅長生聽出皇帝話中之意,斂色道,“陛下青冰之資,宸聰圣明,臣惶恐?!?/br> “這些老頭子話朕聽得夠多了,不差你的?!被实邸皣啞绷寺?,擺擺手,“朕當時年少,卻永遠記得卿家說出這番話時的豐神俊采。天下快意事,本就少得可憐,若連祖皇盛贊的骨骾良臣也人心反復,輕談一悔字,未免太無趣了些?!?/br> 梅長生目光微動,這番話明為敘舊談心,何嘗沒有敲打的意思。 江瑾那些話,多多少少,到底還是留在了陛下心里?;实塾盟?,要用個安心。 昔日被晉明帝牽在手里親自送到他面前,命他好生教輔的小皇孫,已經成長為了宸思與馭術皆備的大晉天子。 梅長生面色如常,頷首稱是。 是,不悔,他曾在心里苛責自己萬遍,卻發現不能抵償她受過的苦痛,他從顛白山下山那日曾決心放手,只默然守她,可一見到那粒朱砂,此心又約束不住。 既然如此,他要定她。 她的九叔,能讓她安心地哭,她的小淮兒,能讓她放縱地笑——梅長生過往是孽,便許她個將來。 就各憑本事。 “陛下?!泵烽L生忽然下拜,“臣有一事請奏?!?/br> 皇帝有些意外,“何事?” “陛下年前,曾有意在江南施行改稻為桑之策,臣一向留意,臨安元氏與蘇州甄氏皆累三代家學,可謂清貴,陛下若有意,可堪扶持此二氏,幫助當地農政衙完成百姓由耕到桑的過渡?!?/br> 皇帝眼皮子一跳。 大晉的江北有五姓世家,太原王,清河崔,隴右李,滎陽奚,范陽陸,五門閥互為制衡。 而江左梅家,一家獨大。 江南世族皆以書香傳家,所以南學自來優于北學,而江南絲政之富,又是天下聞名。 先前有梅長生這位梅氏嫡長孫入仕,梅家為避鋒芒,朝中更無姓梅者,可見是對其寄予了厚望。如今他真要登閣了,皇帝可允他主考科舉做個半朝座師,卻未必能容許梅長生做整個南學的楷模。 前者是天子之臣,后者卻是閥閱之主。 中央集權在歷朝歷代都是帝王手中最大的權柄,不愿假手他人。 梅鶴庭的這個建議,相當于提拔江南兩姓與江左第一氏的梅家抗衡,有種一心為公的斷腕魄力。 削梅,皇帝是隱約有過這個念頭的,但具體如何動這個盤根錯節的龐大世族,他也知道深淺,得和梅鶴庭有商有量著來。 梅鶴庭主動上言,這在皇帝的意料之外,他是避嫌表忠也好,以退為進也罷,宣長賜都不能當真順階下,執他的手去砍他的根,用人不是這么個用法。 皇帝背在身后的手掌捏了捏,年輕的臉上閃過一絲猶豫,“唔”了聲道,“你的意思朕知道了,此事不急,容后再說吧?!?/br> 梅長生嘴角微不可察的輕動,“臣遵旨?!?/br> * 木魚聲停,鳳尾森森的僧房之外,和尚盤膝趺坐在連廊的竹排橋上,“備茶罷,待客至?!?/br> 尉遲聽后,知道這個時候找上門的不會有別人,沉吟問,“尊師,可要準備些人手?” 法染漫淡側眸,“上次給我惹的紕漏還不夠算的?” 尉遲一聽這話立刻萎靡了下去,同時神情中又潛藏著一抹惱恨,是他自作主張大意了,以為不打擾尊師便能將那個楊延壽處理干凈,不料被那后生小子算計! “尊師,我派出的人一個都未回來,扣在姓梅的手里,萬一……” “阿彌陀佛?!狈ㄈ鹃]目,“等天黑吧?!?/br> 天未黑,卻先下了一場雨。暮色被沉墜的霖霖秋雨拽入大地,天光迅速四合成昏。 雨夜里護國寺的沙彌晚課也停歇一日,各自回僧舍溫習舊經。毗盧閣后的竹屋,燃起了一盞油燈,法染身著一襲水田袈裟,親自攬袖分了兩杯茶,那門外的腳步聲也到了。 冒雨而來的人身上黑色風披與夜色融為一體,持傘骨的手指冷白如月,步上竹排廊橋,收傘,垂控墨褶油紙傘面上的雨水,以傘頂抵開木扉。 兜帽下一雙精光藏斂的眸子望入禪房。 法染湛藍的雙瞳抬起,隨和做家常語:“阿彌陀佛,檀越來了?!?/br> “深夜拜訪,冒昧?!泵烽L生薄唇噙著一點涼薄的笑,踩著黑靴踏進門檻,“不知當稱閣下一聲九皇子呢,還是胡族通古部落的圣子呢?” 第62章 妖僧 法染聞聽梅長生的話,如如不動,捻珠的動作亦未停,“檀越何出此言?” 梅長生在長案的對面盤膝席坐,“晉穆十八年,匈奴聯合闕氏攻打東胡,東胡王將部落圣女瑰麗黛,連同八百匹牛馬獻祭給匈奴王,以求平息戰亂。令慈胡貴妃,便是通古圣女,途中與婢女調換身份逃離,從燕州邊境入了中原?!?/br> 法染慢慢“哦”了一聲,“一個美貌柔弱的胡姬,從燕北邊線到上京教坊司……梅檀越真是生不逢時,這樣精彩的故事,若能在晉穆皇帝面前說上一說,你的下場,大抵能和當年那些因造謠而被九族抄斬的宮人一般同?!?/br> 清曼的嗓音平緩無瀾,仿佛在說著與自身無關之事,飲了一口清茶后,法染忽而笑出一聲。 “此身何人,我自己都不知曉。梅大人若果能證明,法染感激不盡?!?/br> 梅長生凝視那雙湛藍的瞳仁,半晌低道,“原來如此?!?/br> 他派人深挖宣靈鹔生母胡貴妃的往事之前,并未曾料到會掘出如此多的內情,而且胡貴妃曾是東胡圣女還不是最不可思議之處,而是她流落教坊司前,曾與一出身富貴的中原人私定終身。 但任梅長生再怎么調查,也查不出那人身份。 他發現這段往事被人刻意地掩蓋過,且手段高明,令后來者無從查起。 起初梅長生以為是法染為隱母諱而做的,后來根據蛛絲馬跡,才發覺線索斷裂的時間,比他推測的要遠早得多,是在法染出生前后。 那個時候,能為胡貴妃做到如此地步的,便只有法染的父皇晉穆帝了。 正如晉明帝以武功彪炳青史,晉穆帝卻是以癡情聞名。 宣靈鹔行九,是晉穆帝最小的孩子,也是他最后一個孩子,晉穆帝自從得了胡貴妃,東西六宮皆虛設。 那么,晉穆帝暗中為愛妃掃清過往的痕跡,是為了遮掩什么呢? 聯想宣靈鹔肖母不肖父的相貌,加之那雙代表著胡人血統的藍瞳,舊朝宮廷的傳聞未必是空xue來風。 法染對宣明珠懷有一種特殊的感情,這一點梅長生已經覺察,一想起有個從小看她長大的男人對她含有齷齪的念頭,梅長生心里就無比惡寒,可他只能順著這一支點思考下去。 叔侄禁忌,若宣靈鹔的皇子身份是假,那么憑他心機手段,對于他心宜的女子,不會眼睜睜等到如今;可如果是真,晉穆帝又不會對胡貴妃的過去晦莫如深。 所以,是什么樣的痛苦,令一個出生皇宮的異瞳之子,不務正業而精研雜學,詩酒風流卻玩世不恭,又在風華正好時,萬念俱灰落發為僧呢? 窗外的雨越來越大,夾雜著幾聲幽悶的雷鳴。梅長生抬指敲了敲盞沿,清碧的茗湯震起小小漣漪。 他輕慢地道:“原來,連你自己也不清楚自己的身世啊?!?/br> 法染的指腹在佛珠上一硌,但聽對面之人繼續道:“可能是皇族血脈,也可能不是,可能是她叔父,也可能不是。一半一半的幾率,就是無法確定,一生父不祥,卻被皇帝寵若麒麟兒,偏生,又頂著那樣一雙昭示異族的眼——” 梅長生抵肘向前傾身,眸光漆黑湛然,薄唇一啟一合,吐出四個字:“很痛苦吧?” 法染沉默良久,輕嘆,“你竟能想到這一步?!?/br> 他面上毫無為身世感傷之態,淡淡補充:“這樣好的腦子,卻半分不用心在她身上,更該殺?!?/br> 這話似戳中了梅長生的痛處,他目光驟然陰沉,從牙縫里擠出聲音:“你有,何,資,格?!?/br> “你若真關心她,為何診出她無病后,不在第一時間告知她?為何要任她溺在死亡的恐懼里惶惶終日!你可知她為自己備了棺,你可想過她每次看見幼年的女兒是何等心情!”他霍然起身掐住海青的佛袍,“法染,你的心就那么干凈?!” 那只泛出青筋的手掌,被輕輕拂去。法染抬頭微笑,“我說過,我可渡她,有些事,只有在生死面前才能放下。等她徹底斷了這七年之妄,余生,便盡是自在無憂了?!?/br> 梅長生笑了一聲,“這么說,你倒是為了成全她,在懲罰我了?” “你不該嗎?”法染悠悠道,“她的好,你接不住,便換別人來。那日在護國寺,我是勸過檀越放下的,無奈檀越執迷不悟啊。 “檀越捫心問問自己,一個愛你愛到骨子里的人,心意不被珍惜,日積月累爛到骨子里快要她的命。她為活命,一刀切去,那疼,她自己忍了,等好不容易傷口結痂,你再去用力扒開,問能不能再長出一顆溜光水滑的新心,再愛一回。 “——那個不叫執著,是沒心肝?!?/br> 字字句句,如刀入心,梅長生呼吸稀薄地退了一步。兩個都是聰明人,話都說開,心都如鏡,都知道彼此的罪孽與陰暗在哪里,都知道怎么戳對方的肺管子最疼。 梅長生突然分外的難過。 不是因為法染的咄咄之語,而是他突然替宣明珠不值——為何千挑萬選的夫婿是個天字第一號混賬,一心信賴的皇叔又心懷鬼胎,如若她有一天得知法染的真面目,心情會如何痛苦。 他已是她在這世上最后一個親近的長輩了。 “所以你不能告訴她,對吧?”法染仿佛一眼看穿他的心思,由始至終穩坐于蒲團的國師垂下柔長的睫羽,合掌唱偈,“梅長生,你見過蠶是怎么吐絲將自己縛住的嗎?” 你是不是心中立誓不會讓她再難過?那么,你便無法將這一切告予她,你便永遠,都斗不過我。 你浪費了明珠的半生,越努力彌補只會令她越反感,你也永遠,都得不到她。 明珠喜歡光風霽月之人,你親自將那犯了錯的白衣少年扼殺,卻妄想以嶄新的面目接近她,殊不知是南轅北轍。 一步步,都是死局。 梅長生良久地沉默,雪白的臉色在沙沙雨聲的襯托中,仿佛一打就透的薄紙。 法染很久沒有說過這樣多的話了,不過顯然這個雨夜讓他感到一絲快意,看了梅長生一眼,換成語重心長的口吻: “其實,檀越最應恨之人,當是楊延壽。若無太醫誤診,明珠也許至今還未醒悟,也許便無休離之事了。之前火燒楊宅,何不假戲真做呢,任憑人真的在屋里燒死,豈非出了心頭惡氣?” “呵?!?/br> 梅長生突然冷嘆一聲,“放你娘的屁?!?/br> 法染神色微僵,似乎不能理解他方才聽到了一句什么。 “不必引我。我方才只不過在想,”梅長生指頭敲了敲披風的襞積,歪頭俯視他,“既這般恨我,五年前那么好的機會—— “為何不索性殺了我呢?” 法染頓了一頓,曼然道:“哦,被發現了啊?!?/br> 五年前那場苗疆殺手的伏擊,險些要了梅長生性命。在他身中一刀等待援兵的這段時間,對方本有機會了結他,卻沒有下手,仿佛在最后關頭收了什么指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