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公主病入膏肓后 第78節
穩當當坐在對面的法染忽然開口:“鎮國該去告訴陛下這個好消息,可慰陛下之心?!?/br> 梅長生眼眸輕瞇,宣明珠如遭棒喝地回過神,拍掌道:“是了,皇帝前前后后為我擔心,是該親自入宮告訴他一聲。九叔……” 法染起身,“我非客,都無妨。你這便去吧,宜早不宜遲?!?/br> 宣明珠靦然,這個原以為普普通通的清晨,帶給她的沖擊與改變實在劇烈,倒讓她一時無所適從,茫茫地顧頭不顧尾起來。好在是在九叔面前,也不必念及這些虛禮。 羞赧依賴的神情落人眼里,像顆釘子,梅長生腮骨一棱而笑,“正好臣要入宮向陛下述職,可與殿下同行?!?/br> 宣明珠還沒答言,梅長生余光見那僧袍微動,扭過臉兒,嗓音沉徐:“發覺太醫誤診之事,真該好生多謝國師,國師可要和我們一同入宮面圣嗎?” 誰都知道,法染剃度之時,立誓剝除一身榮華的縛束,故而十余年間,未踏入過宮門半步。 所以這一問,純屬賣梳子給和尚了,和尚聽了,淡笑,搖頭說不必。 梅長生斗篷下緊捏的手心這才松開,滿掌酸疼的印子,回轉眸光,目中再無旁人。 他的神情既克制又溫雅,他清楚此時宣明珠的內心尚未完全脫開矜喜與柔軟,也清楚,她何時最好哄.誘,矮了分身形,嗓音如雪化松針,軟軟的,又刺刺的:“讓臣送殿下一程吧,順路的?!?/br> * 車輦與馬匹同向同路,向朱雀大道的宮闕而去。 宣明珠到底允了梅長生隨行一程。 反正去皇宮就是這條路,她去面圣是一刻不能等的,人家快馬加鞭趕回京城說不準有要務上稟,誰先誰后都矯情,索性如此。 宣明珠在路上,卻是又哭了一回。 奇怪得緊,明明打從得知自己患病后,幾乎都沒有哭過,以為這顆心經得起千錘百煉,已經堅強了得,誰知雨過天晴了,反而沒出息起來。 可她心里就是灌有一種酸楚,晃一晃便南流北淌,不流出來不能痛快。 扈從在側,她面子上不好意思哭出聲響,咬住唇兩肩聳瑟,拭帕不斷,又怕人瞧見,便仰起頭轉向窗帷,佯裝去瞧白云長空。 山河無恙。小時在宮里,太子兄長很喜歡這句話,還特意用這四個字刻過一方閑章,她呢,當時覺得這句詞美則美矣,卻談不上其他的感覺。直到經歷過自己的一場劫波,她才明白,無恙、無恙,無論對人還是對江山世道,都是再好也沒有的祝愿了。 梅長生在另一側車帷外的馬上,雙眼始終直視前路,眸底壓抑著濕潤,掌心里緊扣一方絲帕。 說不出,遞不出。 因為法染反算一著,那些他一路上反復懷想的一試一探的曖昧,水到渠成的安慰,如今除了惹她懷疑戒備,再沒有別的用處。 到了宮城門外,寶車停,梅長生下馬候著公主降輦。泓兒將帷簾掀起時,宣明珠已經平復了,除去眼圈還有些紅,又是那位雍容莊重的大長公主。 他記得晉明帝在御時,她還不是這樣的。 那時節每逢入宮,宣明珠臉上總是嬌嬌女式的矜美神態,宛如一只明媚驕傲的小鳳凰。 晉明帝說她,成親后還像個小孩子,當心駙馬笑話,她便學小孩子歪頭壞笑,干脆當著父皇的面摟住他的胳膊,把兩個男人弄得面色相覷,自己開懷大笑。 后來她的父皇去世了,梅長生便沒再見她那樣笑過。太子登基,待長公主亦是如兄如父的疼愛,然而不過兩年,先旁亦逝,臨終前將少帝托付給她。自那時起,宣明珠便徹底成為了一個“長輩”,而非在父兄膝下承歡的小女孩兒。 她才二十五歲。 二人無話,一前一后走上紫微宮中路御道。 他兩個是無事相安,黃門侍郎見大長公主與梅大人共同入宮,卻當成了稀罕大事,忙不迭傳報到御前。 人還沒走到宣政殿,身后突然傳來一陣匆忙的步履聲與卸甲卸劍聲?!鞍⒔?!” 宣明珠還沒看清來人,身子便騰空而起,一重重飛檐朱闕都在眼前旋轉起來。 那落在腰上的臂硬燙如鐵,穩穩抱著她,轉了一圈又一圈,“是真的嗎?真的嗎真的嗎?阿姐你真的沒事了,我簡直太快活了!” 泓兒和澄兒先見一道黑影竄來,嚇了一大跳,瞧清言世子出人意表的行徑,愣過幾息,相視一笑。 “恣白!”宣明珠輕嗔,灑金含朱牡丹裙裾凌空綻開,一圈一圈的圓滿。 她脂面粉紅,綠鬢墮墮,纖白的十指緊扦在少年肩上,開始怕摔,又怕被宮人瞧見了不像話,后來轉著轉著,不禁沉醉在眩暈的感覺里,便放松了身子輕翹鳳舄,享受風拂面頰的自由,口中少不了笑斥: “再胡鬧不過你的?!?/br> 梅長生在言淮到來時就下意識上前一步,見她笑意,眉心輕動,便駐足,在兩人身旁默默地瞧,只輕聲提醒言淮:“別跌著她?!?/br> 興頭上的言淮回了句“用你管”,到底也怕阿姐頭暈,轉了十來個圈子后停下,立地生根的身形不見一晃。 他環抱著喘息細細的宣明珠等了片刻,才將她慢慢放下。 兩傍的宮人早已面墻而立,就算他們不回避言淮也是無所顧忌,一雙水光明亮的琥珀瞳仁里全是宣明珠,喉結滾動,“阿姐,我怕是夢,想聽你親口說一遍?!?/br> 宣明珠聽見他微顫的聲音,動容地抬手夠上他腦袋摸了一摸:“阿姐沒生病,是誤診,沒事了——瞧你,跑得一頭的汗?!?/br> 言淮嘿嘿地吸了下鼻子,只覺得怎么樣也開心不夠,一開心便要撒嬌,欲和阿姐討帕子來擦。這回梅長生靜靜走上前,有意無意,插在了兩人之間。 他露出一點微笑,“陛下恐在等著了?!?/br> 宣明珠聽見點頭,隔空朝言淮額心點了一下,示意他收斂些,命侍女略整釵環,扶臂而登階。 那襲金朱地牡丹長裙逶迤于階墀,兩個男人一左一右地隨行,言淮心情大好,此日懶得與他計較,梅長生寂默依舊,背對她時,便又恢復那副郁郁寡淡的神情。 皇帝前一刻聽稟時還是兩人,再沒有想到這三人會湊到一道同來,很吃了一驚。 尤其是本應身在汝州的梅鶴庭,“卿家你……” 先前拿回京述職做了借口的梅長生鎮靜接口,“陛下,今日臣隨殿下前來,有件天大喜事要稟報陛下?!?/br> 他還沒說完,言淮就忍不住揉著鼻子無聲笑起來,從心底里泛出的喜悅,真是怎么忍也忍不住呀,那兩排糯米白牙要多燦爛有多燦爛,把皇帝笑得越發一頭霧水。 “何事?” 宣明珠將殿中侍者皆屏了下去,泓兒這才上前,將前因后果啟稟陛下。 宣長賜聽后呆愣良久,忽然雙目放亮地上前把住宣明珠雙臂,“當真嗎!” 他一時間手腳不知如何放,竟也似想抱著皇姑姑轉上幾個圈似的。 “誒陛下,冷靜,您冷靜?!毖曰纯闯雒珙^,忙上前將人隔開,他與皇帝在朝堂論君臣,從親戚說卻是表兄弟,性子又是個不拘小節的,私底下相處便沒那些講究。 皇帝以拳砸掌道:“天大喜事,真是天大的喜事,這怎么冷靜得下來?蒼天垂憐,朕,要大赫!為姑母祈福!梅卿,為姑母發現誤診的是你吧,朕也要賞你!” 梅長生目光隱晦閃動,宣明珠眼瞅著皇帝高興糊涂了,趕忙拉著侄兒明黃的衣袖稍安下來,好笑道,“是法染國師發覺的,國師不喜外物,皇帝果欲賞賜,便請為護國寺多添些香油錢吧?!?/br> “好,好?!被实厶ь^定定看了皇姑母好久,一連說了幾個好,這才想起那幫子庸醫,又怒火中燒: “都是一幫什么庸才玩意兒!一個錯也罷了,三個都能診錯,宮里的錯,宮外的還錯,竟還不抵僧人水準,朕怎么放心將皇室的躬安放在他們手上調理?!?/br> “去,將楊延壽,周鶚和林鉉都給朕傳來。朕要問問,他們是怎么給大長公主看的脈!” “臣卻有一事想不通,”言淮舔舔犬牙,想到阿姐這段時間受的苦,眼中露出一陣狠怒,“按國師的說法,此脈按理并不難診,為何前前后后那么多人眾口一詞,竟無一人提出異議,害得阿姐白白喝藥吐血?!?/br> 皇帝聞言眉頭緊皺:“你的意思是,有人想暗害皇姑母?” 他將目光調向梅鶴庭,論起懸疑刑事,宣長賜最信任的還是他。 梅長生卻搖頭。 每一個為宣明珠看過病的醫士他都經手審過一遍,此中有無陰謀,他最清楚?!盎蛟S,陛下應聽說過南朝高僧傳中,有一則狂人細布的故事?!?/br> 從前有狂人,嫌棄紡師紡織出的絲綢粗,后來逼得紡師無法,只得掐著空氣說:看,這是細絲! 狂人問他為何看不到,紡師回答說,這樣細的絲線,連我們一等良匠也看不見,何況是你。 于是狂人欣喜付錢,后將此絲進獻給小國之王。國王大喜,便命司衣局用進獻的絲綢制衣,衣成后,穿出以示國民。 而事實上,國王身上裸裎未著寸縷,看到的百姓卻無一人敢說。* 一目了然之事,只因涉及天家威權,便成了國王的絲衣,視而不見。 皇帝聽后默忖了半晌,嗟嘆:“難道朕在萬民眼中,便是不分黑白、一怒斫首的昏君不成?說到底,還是朕御極日淺,未能施仁遍及九州,令子民懼于‘天威’二字?!?/br> 他面色含愧地看向宣明珠,“姑姑,我對不住您,當日我該再多召些醫士來的,一榜不成便兩榜,兩榜不成便三榜,總有耿直大膽之人會提出疑議,那么姑姑便不會……” 皇帝還沒說完,宣明珠拍拍他的手道,“世間陰差陽錯之事不可勝數,好在如今撥云見日了,姑母第一個來告訴陛下,便是想讓陛下寬心,還不快收起這模樣兒。 “至于御醫誤診之事,其罪難免,然血枯癥與尋常病癥不同,殊別罕見,本宮以為情有可原,追責不須甚重?!?/br> 她如今唯剩一件事,想向太醫確認。 待周太醫一入宮殿,見這陣勢,立刻想起那天夜里梅大人來找他的事?;实勖娉了扑?,命他為大長公主重新號脈,周太醫戰戰兢兢診過,當場便跪下了。 他沒有想到,竟然真會是誤診。 又或者,也許潛意識中他已經發現,卻一直不敢承認。 宣明珠平靜的鳳目中并無怒意,睨眸問道:“我只有一句話問太醫,既然我是誤診,當年我母后,會不會也有誤診的可能?” 第61章 不悔 殿內安靜下來。 皇帝小心看著姑姑的神色,張了張口,沒能說出什么。 梅長生腳步動了一下,言淮直接上前托住宣明珠的肘臂,以自己為靠,撐著阿姐。他知道阿姐與柔嘉娘娘母女情深,一時之間,只覺得任何安慰的話都無力量,就在她耳鬢邊低喚了聲,“阿姐?!?/br> 宣明珠搖頭說無妨,時過境遷,她只是想知道一個答案。 這回周鶚卻不曾猶疑,在金紋磚地上直膂后重又拜倒,顫聲道:“微臣斗膽斷言,柔嘉太皇太后的病情并無誤診。太醫署的醫案尚在,殿下若存疑,隨時可查。殿下請試想,健康之人服用那張方子,會……會嘔血,而柔嘉娘娘當時用藥后,未見如此情況,反而是病情得到了緩解,直到一年后彌留時才……” 宣明珠身子向后晃了一下,被言淮的胸膛穩穩撐住。 其實她心里跟明鏡似的,方才在府里問九叔,九叔也是如此回答,說她與她母后的情況并不相同。 再者說,若無對柔嘉太后病情的篤定,楊太醫甚而也不會受此影響,為大長公主診錯脈。 母后去世時還很年輕,她就是不問這一句不甘心罷了。 見皇帝他們都擔心地瞧著自己,宣明珠眨了下水光漾動的眼睛,自己笑了笑,收拾臉面道,“行了,我問過心里便有數了。陛下,請中常侍備下香鼎沉水,時新果蓏,送往翠微宮去,我便少陪了?!?/br> 皇帝知道姑母這是想念皇祖母,要去翠微宮香奠,忙應承下,喚進人來吩咐下去。 言淮不放心,要跟著,怕阿姐一時感傷了,他得負責開解。宣明珠婉拒了,讓小淮兒回去上值。 見少年面色悻然,宣明珠轉眸補充一句:“我明兒包下洛水兩岸一百三十八園兒,飲酒去!你留出肚皮就是了?!?/br> 擔心什么,向死得生,她心里頭高興著呢。 這話一出,言淮自然大樂,隨宣明珠一同出殿,各奔東西而去。那周太醫也自退出待罪,而皇帝立在御墀之下,心情仍是百感交集,半晌咕噥一句,“朕也想跟著姑姑去喝酒?!?/br> 他忽然想到該去廟祠向靈牌上香敬告此事,先前便一直掛懷著,若祖皇父皇捧在手心寵愛的姑姑,在他這里出了閃失,他真是死也難見列祖列宗。 這一轉頭,就發現梅鶴庭還久久望著殿門的方向,目光如水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