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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公主病入膏肓后 第55節

    瞟了眼九尾快被嚇死的小可憐模樣兒,他挪步上前解救,“那個,公子……喝盅補湯吧,您不能見天這么熬著?!?/br>
    梅鶴庭回神說好。

    他撂下九尾,反復盥手三遍,一絲不茍喝了那湯。

    他當然得顧惜自己的身體,這一身血,還有用處呢。

    喝完,他放出籠里的最后一只黑翎隼,循目注視它沒入無邊的夜色。

    姜瑾心頭合計,上京那邊的事差不多可以收尾了,不知還有什么需公子傳信。想問,覷不見梅鶴庭隱于黑暗的臉色,又不敢問。

    倒是梅鶴庭看出他的疑惑,薄唇浮起淺淡的曼笑,“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想到長公主都來了行宮,那位久居洛陽的成玉公主,也該回她的封地去了?!?/br>
    “她的面首,太多了?!?/br>
    男子瞇著眼想,出現在宣明珠身邊的男人,他都可殺,可是,他沒有立場啊。

    如今她身邊沒了他打擾,變得很是快樂。

    他不能破壞長公主的這份兒好心情,就只能遠遠地藏著,看著,忍著,替她歡喜著。

    心里疼嗎?

    等把這腔熱血贖給她,也就不知疼了吧。

    *

    楚光王祖孫三人賜鴆的日子定下時,梅鶴庭從汝州下了趟江南。

    正是滿城梅子雨,揚州老家有梅氏宗祠,快舟急流一路南下的梅氏嫡孫沒有帶多少人,進城后獨自去上了三柱香。

    見過父母,次日又要匆匆返回。

    梅太太已然知道長公主與兒子休離的事,若不是梅老爺按著,她就要二進京。見到兒子清瘦如許,許多埋怨的話便也沒了,只用帕角抹著淚道:

    “娘往常便說你笑得太少,不懂得體貼哄姑娘……殿下多好的人啊,為咱們梅家生兒育女的,你、這你也能丟!也能丟!”

    終究氣不過,從沒和人紅過臉動過手的婦人在兒子背上撣了兩下。梅鶴庭盡受著,反而眉眼溫潤地安慰母親。

    轉而對父親道,“出城前,兒子欲去拜訪韓先生?!?/br>
    梅父點頭,“他是你的啟蒙之師,回來一趟理應當拜見?!?/br>
    這父子倆的相處貫來是如此,有事說事情,無事不婆媽,梅鶴庭便向雙親告辭。

    梅父忽問了一句,“你的玉呢?”

    梅鶴庭迷茫地怔了怔,下意識摸向腰側。

    那里有令牌、香囊、佩刀、算袋,就是沒了過去二十年不離身的家傳無字玉佩。

    君子無故,玉不離身。他曾以為這塊玉對于梅鶴庭來說很重要,比擬半條命也不為過,然而自從失玉后,他一次都沒有想起過。

    她才是他不能離身的。

    魚在水中,不知自己離不得水,要等上了岸,入了網,才能體會到無法呼吸是怎個滋味。

    “被兒子換了?!泵氟Q庭咧嘴一笑,“換了三文錢?!?/br>
    *

    梅鶴庭是帝師白泱的高徒,光風霽月,這是人人皆知的事。但其實他在十六歲前,一直是隨家鄉的塾師韓遂先生學習經史文章。

    白泱師承孔孟儒門,朝遂卻是荀子法家一脈。

    孔孟法先王,荀子法后王。

    孔子說性本善,荀子卻道性惡論。

    梅鶴庭在十六歲那年,毫無征兆地轉投師門,韓夫子動了大氣,一把戒尺打在平生最得意最聽話的弟子背脊,一折兩斷。

    不是生氣他棄師另投,也不是忌諱門派之爭,而是:“長生你蹈習法家十六載,信奉的是性惡可養而不可改,可豫而不可去!你該明白,一旦改換成儒家學派,全套的仁義道德,需要改髓易心從頭開始。你便不怕扭曲了性情,自己與自己互搏,到頭來兩邊不靠,學不成個體統?!”

    挨了打的少年人面對尊師質問,沒有解釋一字,向韓夫子磕了三個謝師頭而去,留下話說,不學出個體統,不敢來見恩師。

    今日他食言而來。

    只因有一惑重重地壓在他心頭,這個問題,儒家給不了他答案,梅鶴庭只能向昔年的老師求解。

    杏子書塾的一個小學童走出來,脆生生地傳話:“韓先生說不見?!?/br>
    臉上流著兩條清鼻涕的小童子說完,便仰起頭,好奇地望著這個長相漂亮的大哥哥。

    他看見這個大哥哥在牛毛細雨中皺眉,過了一會,從袖管里拿出一塊比桂花糕還要白的手帕子,一根一根揩動手指,然后在他面前蹲下,微笑。

    “可否請你再傳一句話,說,長生無顏面見老師,只有兩個問題求教——以一千人之命救一人之命,可否?以一千負罪將死之人的性命,救一個大功將死之人的命,又可否?”

    童子為難地掰著指頭,大哥哥便又對他耐心地重復兩遍,他才記住這饒口令似的問題,點頭跑回書舍。

    童子邊跑邊想,第一個問題連我都知道不行的啊,怎么能用一千去換一呢,這個人為何要問我們先生如此奇怪的問題?

    不一時,童子再次跑出來,仰頭學著夫子的口吻:“先生道:你心里不是已有答案了嗎?”

    梅鶴庭沉寂良久,點頭。

    “是啊。我明白了?!?/br>
    小童子天真地問,“你明白什么了?”

    男人但笑不語,他的墨衫沾了江南濕發不濕衣的梅子雨,氤氳出一道陰冷濕朦的輪廓。

    雪色帕子自他修長的指隙滑落,踏靴踩入泥濘中。

    梅鶴庭于今死了,從此以后,世上只有梅長生。

    第41章 罪臣之今日,便是梅氏之……

    梅鶴庭上次來行宮,是向她作了保的,會在皇帝大婚前將京中的異黨料理干凈。

    結果別說入冬,連中秋還沒到,就在這炎炎仲夏砍瓜切菜般整肅了朝綱。

    饒是宣明珠從不低估梅鶴庭的能力,仍驚異于他的手段。

    依她原本的想頭,梅鶴庭人在外阜,才智再高也沒法變成靈犀鳥直接飛到禁中陛下跟前,怎么也須徐徐圖之。

    沒想到,他拿一件龍袍作開刃,寶鋒出鞘就驚世,利落不留情地破開楚光王這在洛陽扎根了三世的老竹子,連帶著拔出底下的一大串連須爛筍。

    從頭到尾沒出半個月。

    那件兒龍袍,應不是她那位萬事謹慎的老皇叔私藏的,可那又如何呢,宣明珠鳳眸輕熠,他老人家的野心都跋山涉水和自己接上頭了,哪里還算冤了他。

    君子可欺之以方,亦可權變行事。如果說從前的梅鶴庭還有些拘泥,如今他愿意舍下那份兒自矜,用非常手段達到正途的結果——

    這是一把堪用的好刀了。

    “傳信給皇帝,說本宮的意思,”宣明珠咬了一半荔枝,赤腳濯在涼殿的曲水龍池里,趾頭撥弄著水波,吩咐暗衛道,“楚光王府該抄的抄,嫡系該除的除,至于后宅那些不解事的婦孺,能留下一條命的便留個造化吧,眼前陛下一樁大喜要緊,沒的弄得太過血腥?!?/br>
    雪堂領命去了,澄兒在旁將玉膩渾圓的嶺南荔剝好放在瑪瑙盤里,不由感慨:

    “待此事畢,陛下也該將殿下的長公主銜兒晉為‘大長公主’了,挨了那幫子迂儒這些年的罵,欠了您這些年的尊榮,真是委屈殿下了,奴婢們可都盼著這一日,好給殿下好生磕個頭呢?!?/br>
    有北衙軍神兵天降般出現在禁苑內,圍剿了那一營的反兵,本身便是對長公主忠君之心最有力的注腳。

    宣明珠倒不大計較虛銜,她有私庫有食邑,不靠著這個吃朝廷俸祿。大長公主……好像無端把人叫老幾十歲似的。

    她悠然晃蕩雙足,澄澈見底的清波下,那十個趾瓣宛若剝了殼的水菱角,漾起的漪紋濡到輕容紗裙上,濕縠裹玉肌。

    想起來問了句,梅刺史近來忙些什么?

    一時有一時的章程,從梅少卿到梅刺史,宣明珠在稱謂上頭不含糊。

    底下人回,梅大人下江南了。

    “江南?!毙髦槿粲兴?,擼了下腕子上不知沁著什么香的菩提子。

    *

    七月流火,正是一年中最悶熱的時候,唯獨到了七月十五夜晚,凈黑的夜幕無端壓抑得人背脊寒涼。

    梅長生踩著中元的尾巴回到汝州城。

    此夜不到坊禁時分,街上便沒什么人了。汝州城不及上京地處王權公卿腳下,金吾不嚴,城肆的街道上處處可見百姓為先人焚化紙錢留下的燼痕,從城垛上俯瞰下去,便如大地貼了一塊塊黢黑的膏藥。

    夜風一揚,不干不凈的紙灰尋覓著陽氣,徑往活人鞋底下鉆。

    故有老話講七月十五鬼門開,除了那百無禁忌的,尋常人家黃昏后就早早上了門板不再走動。城門下的兵丁正抱戟打瞌睡,忽然城門樓上的風燈一晃。

    照出一人一騎向城門行來。

    守城兵衛瞬間悚然。

    那馬是渾白的,高踞坐鞍上的人影卻似籠在一片黑霧里,看不真切,馬下還跟著四扈,腳步仿佛被一根線牽動一般整齊。

    守城兵慌忙低頭去找地影兒,等看見了心才落地,舔了舔唇上前問名。

    馬上之人并不答言,四角豎風燈下,只見那枚玲瓏的頷尖輕耷,睫下兩點漆星,兩根精致如白瓷的手指挑了下腰間的篆牌。

    守城兵借著昏光抿了好幾下眼皮,才辨出,竟是本阜州長的牙牌,瞳孔舒張,忙告罪讓道。

    等一行人穿過城闕洞,守城兵兩只手心兒皆汗濕了,望著那位大人甚為年輕的背影,暗道一聲乖乖。

    新任牧令竟是這么一位人物。

    梅長生入城后不回府邸,直接回了司衙。

    解轡踏入院中,他回眸向東南方眺望,看見了那片點綴在山巒間的燈芒,如旅人歸家有了落腳地,餮足收回視線,眸底的陰翳卻一遞一遞凝出霜來。

    今夜她殿中的燈,也亮著。

    九尾聽見門口的動靜噠著小瘸腿跑出來,沒等靠近一身風塵的主人,又突然奓著毛,惶然折返。

    梅長生輕瞥小東西一眼,進門盥洗。

    留府的姜瑾走來伺候,梅長生看他一眼,后者趕忙回稟道,行宮一切如常無恙。

    梅長生低頭往腕子上撩水,這才問,“上京那邊如何?”

    之前為了保持與京城的消息暢通,他將姜瑾留在了汝州。姜瑾命下人去備膳燒熱水,在水盆架邊給公子遞上巾子道:

    “楚光王爺孫九人,并五位誥命國夫人,于前日飲鴆伏法了。陛下慈悲,免了滿門抄斬,女沒坊司,男徙嶺南。

    “今兒早上得的消息,門下省侍中令江琮褪去具服,白身跪在含元殿前,愿以謫官證明自身清白,這會子不知如何了?!?/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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