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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公主病入膏肓后 第53節

    當年不愿尚公主,因為如此便阻了他的青云路。

    而今不愿入內閣,因為如此則斷絕了重修舊好的可能。

    權臣與駙馬,二者同樣也不可得兼。

    她以為,給他點時間,讓這段過往淡了,褪色了,他總會自己想明白的。

    她心里有一桿秤,認為梅鶴庭人雖冷情,但在大義上頭素來是公事為先,鞠躬盡瘁的。

    宣明珠今日第一次懷疑,自己看走了眼。

    梅鶴庭的下一句話,再次她心頭激起一片駭浪,只聽他無比沉靜道:

    “臣未具拜帖而來,是急于同殿下商討楚光王一事,事急從權處,還望殿下恕罪?!?/br>
    宣明珠驚心地看他一眼,視線又飛快向階墀下掃過,當機立斷:“進殿說!崔侍衛,將八門闔閉,嚴禁任何人靠近?!?/br>
    梅鶴庭應一聲是,眸光始終未抬,謹遵人臣之禮垂首入殿。

    殿外之人是被阻絕了,殿里,卻還有個白衣公子,手里還滑稽地握著篦梳等候著公主。

    宣明珠敲了下腦門子,竟是忘了他,道:“你且——”

    她轉念一想,看向梅鶴庭,略緩了口氣,若有深意地問:“依卿家之意,本宮該不該屏退左右?”

    梅鶴庭此日此來,處處透著古怪。雖說那一派慎持守禮的風度,是他最該有的模樣,可也許是那襲濃郁壓身的黑服遮住了他過往的清爽,宣明珠總覺得有幾分看不透他。

    她想試一試他,來汝州究竟是為公,還是為私。

    “殿下金尊玉貴,臣不敢置喙左右,”梅鶴庭的神情全無變化,頷首,“殿下隨心便是?!?/br>
    “好?!毙髦閷徱曋?,這一隨心,張宗子便也留了下來。

    緊跟著,梅鶴庭正色道:“關于楚光王宣戩叛心謀逆,欲戕害陛下以扶嫡孫上位一事,臣得到消息,昨夜有死士扮作舞伶潛入行宮,尋到殿下秘談,具體細情,還請殿下相告,臣好以此定策,丞輔吾皇無憂?!?/br>
    清凜似玉的聲音在大殿回蕩,張宗子聽得一清二楚,肝膽俱張。

    梅鶴庭當著他的面,將這樣一件驚天秘事,巨細靡遺都說了出來。

    梅鶴庭,曾經的江左第一公子,是每個南學士子心中的仰止高山,張宗子出身江南,自然不外如是。先前他還疑惑,都傳言長公主的前駙馬對她情猶未盡,梅鶴庭入殿見到自己,為何無動于衷,此時張宗子全明白了——

    他這是想讓他死啊。

    歷來皇家傾軋,謀算重重,最提防的便是走漏風聲。他在公主府的根基不牢,長公主對他談不上信任,縱有垂憐也止在一念之間。他見識過長公主蟒服加身的風采,深知長公主胸有溝壑,在國朝大事上不容私情。

    他這無足輕重之人,除了一梳之緣,也根本無私情可求公主相詢。

    此時再退出去顯然來不及了,張宗子跪倒,“殿下!小人什么都沒聽見,小人對殿下之忠心天地可鑒!”

    宣明珠氣涌如山,不曾賞張宗子一個眼色,咬腮盯著另一張神色無瀾的臉孔。

    何曾不知是著了他的算計,可為保險計,也只能沉聲吩咐:

    “雪堂進來。將張公子帶下去好生照看,非我命令,不可隨意行走一步,不許他與人交談一句?!?/br>
    隨著一聲應諾,張宗子甚至來不及辯解一句,便被入殿的暗衛捂口帶了下去。

    他一直握在手心的閨閣之物,混亂中掉下,象牙篦子細細的梳齒跌斷,正落在梅鶴庭腳邊。

    梅鶴庭長睫垂覆的目光,磔磔森黑。

    厚重的楠木門吱呀一聲再度闔閉,大殿之內,終只剩了他二人。

    第40章 梅鶴庭于今死了

    人被帶下去了,宣明珠咬牙切齒的氣性兒還沒消,“梅卿會說話,不妨多說點!”

    “殿下別生氣,是臣之過?!泵氟Q庭聲音輕柔,將地衣上的梳子拾起,放在小案幾上。

    視線掠過案上那枚黑色藥丸時,他靜了下,伸手用指甲刮下幾許藥末,在鼻端細細捻動。

    這是從大理寺帶出的習慣動作,專心思索時的梅鶴庭,側臉有種冷肅的神氣。他忍著鯉粉的腥辛,與明礬的苦涼如風刀霜劍般鉆進心肺,半晌,垂下長睫,“避子之物,好東西?!?/br>
    宣明珠納罕地看著他。

    她沒想到他識破此物后,還能如此冷靜,再不是當日那個一怒便踹斷張浹年骨頭的人。

    “梅卿何時連醫術都精通了?”

    細細辨他的神色幾許,宣明珠有些摸不準脈路,總覺奇怪,“你此來,果真是為公事?”

    梅鶴庭沉靜無瀾地點頭,“那日殿下在護國寺說的話,臣回去思量許久,終于明白。臣從前對不起殿下,再不拾臉面地出現在殿下面前,只會惹殿下厭煩,之前是臣糊涂了,與其積黏不清,不如放手兩全?!?/br>
    他抬頭看向宣明珠,眸色溫平而澄澈,甚至淺笑了一下。

    “自今以后,殿下無召,臣不會再出現在您面前。此回是茲事體大,故而擅來,還請殿下海涵?!?/br>
    宣明珠輕儇眉峰,半信半疑著問:“那方才張子之事?”

    梅鶴庭頓隔一許,面上卻露出幾分赧意,輕道:“臣雖意決,然而習慣成自然,畢竟,有過七年的時光,不是一朝一夕便能……視若無睹,方才一時心窄,亦請殿下包涵。

    “往后,臣不會如此了?!?/br>
    宣明珠又著意審視他的雙目,梅鶴庭坦然與她對視,一如萍路重逢的舊友。

    見其中并無做作痕跡,宣明珠心弦倏展,欣然點頭。

    說來像這樣一板一眼的話風,不正是他們剛成親時他對她的態度么,是身為一個臣子的自覺,而非夫君。

    這是好事,能坦然說出這番話,說明他真的想通了。方才一時看不過眼動了心機,依梅鶴庭的脾性,倒也在情在理。倘若他當真八風不動,她反而會懷疑,眼前人不是她所認識的梅鶴庭了。

    宣明珠長出一口氣,一切,終于回溯到正轍上。

    如她想的一樣,只要梅鶴庭自己肯放下,那么他便是最值得信賴的朝堂股肱。

    她隨手將發綰成松墮的髻子,坐回上首,又向下頭的圈椅比手:“坐吧。就著方才的事說,你如何得知楚光王的舉動?”

    梅鶴庭謝賜落座,坦言道:“行宮里有臣的耳目,昨夜之事由此人傳信得知,只是不知殿下與楚光王派來的人具體談了些什么,所以……”

    “等等,”宣明珠抬起一指截住他話頭,眉蹙成團,“你方才說什么,行宮里有你的人?”

    不等她詰問,梅鶴庭神色如常地從袖中取出一張紙,“此為名單。之前臣擔心行宮久曠,殿下的身份招人眼熱,恐別有用心之徒混進,便僭越行事,請殿下寬恕?!?/br>
    “往后,”他抬頭抱歉地一笑,“臣也不會這樣了?!?/br>
    宣明珠從不知他還做過這樣的事,心緒有幾分莫名。

    接過紙箋一看,那上面的名字,不在白姑姑給她的名單之上。

    梅鶴庭做事,不會讓人抓到把柄。

    卻也悶著頭不會說出來,去討人喜歡。

    如果不是出了楚光王的事,也許她永遠都不知道,他曾派人守過一座她可能不會再踏足的宮殿。

    宣明珠盯著他,“你何時安插的人手?!?/br>
    梅鶴庭抿了抿唇,似不大想回答這個問題,隔了一會兒道:“幾年前?!?/br>
    “幾年前?”宣明珠追問。

    梅鶴庭沉默少許,抬起清脈如畫的眼睛,望向她道,“殿下說好了往事兩清,過去的事,莫提了吧?!?/br>
    “那么,”宣明珠的目光微微下弋,點在他的胸口,那片束裹嚴實的白袷交領之下,她知道,有一處傷疤。

    半月牙痕,小小一道的傷疤。

    靠近心臟的位置。

    那是在寶鴉降生幾個月后,她突然有一天發現的,發現時已經結痂。他便告訴她,是用書房的裁信刀時不慎劃到,淺淺破了rou皮,早已愈合。

    曾經他說的話,她都盡信。

    “你可還有旁事瞞我?”

    玄服的襞積冷硬利落,他垂下的目光卻很柔和,“沒了?!?/br>
    宣明珠沉默。

    昨夜,聶氏女子說她中的那一刀傷口很深。

    她問有多深,聶氏說,離心半寸,僥幸能活,是閻王不收命硬的鬼。

    殿外的陽光從窗欞子一格一格透進來,晃在宣明珠的眼皮上,眨一眨,產生紅塵溶金的錯覺。

    恍惚間,她憶起五年前,從隆安寺被抬輦送回府里的那一路,她捂著絞痛的小腹一直在想,回去要怎樣與夫君訴說她經歷的驚心動魄,再久久窩在他懷里,告訴他,自己懷上這個來之不易的孩子有多么惶恐,他才會多疼疼她。

    可是一見小夫君拎著根滴墨的毛筆進門,神情慌張無措,她怦然心動,發覺其實他比想象中更為在乎自己。

    便傻乎乎硬生生的,壓下了此事沒提。

    那時候她想,最希望一個人心疼你的時候,原是最怕他心疼的時候。

    這樣的傻子,竟然非她一個。

    是追緝大理寺刑案時,遇到過亡命之徒么?還是礙了朝中某些人的眼,欲買兇殺他?抑或是別的什么她不知道的緣由?為了怕她擔心,他便什么都不說,還弄出裁信刀劃傷這樣蹩腳的話誆她。

    她偏還信了。

    宣明珠忽然低頭輕輕笑了。

    多年夫妻做到這份兒上,一個太小心,一個太克制,結果便是你瞞我我瞞你,自以為對對方好,其實像一對傻子蒙上眼摸象腿還樂此不疲,不離,實在天理也不容。

    換作從前得知此事,她必會追查個底掉,將傷她夫婿之人千刀萬剮也不能解心頭之恨。

    如今各自去尋各自門,她也無那心情去揭破追究了。

    因為不再心疼他了。

    如梅鶴庭所說,既已物是人非,過去的事,便都隨風輕散吧。人活一世,的確輕松一點兒的好。

    長公主理鬢收斂神色,排遣雜緒,將昨夜之事一五一十地告訴他。末了道:“那方印記被她毀了,人此刻被我押著,你若有用便提去?!?/br>
    梅鶴庭微忖搖頭,“殿下慈悲心腸,保下了一條命,若交到臣手里,人只怕活不成了。且此人用處不大,左右不了大局。臣已了解其事,必在陛下大婚前將叛王一黨料理干凈,此事交臣,殿下放心?!?/br>
    有他這句話,宣明珠的心一下落回原位。

    與梅鶴庭商談公務,真是一宗兒輕巧事,甚至是一種享受,他呈上的結卷,絕不會令人失望。

    天塌地坼的事落在他口中,語氣依舊稀松平常,仿佛山在面前,便搬了這山,海阻去路,便填了這海,無甚為難。

    “好?!毙髦橹割^悠哉地在椅座上敲了兩敲,說實話,昨日初聞此事,她除了震驚與興奮,隱隱也有種獨拳打虎的緊張,現在有他接手,余事她都放心交他,朝堂上的明刀暗箭,用不著她打頭陣往前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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