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公主病入膏肓后 第52節
可昭樂一砸司天臺,他就確信這不是做戲,做戲沒個將老祖宗的禮法都踩在腳底下糟蹋、往天子臉上抹黑的道理。 這位小姑奶奶,是真敢不把天家顏面放在眼里,真敢與小皇帝叫板吶。陛下呢,年紀輕手腕子弱,握不住長公主,到頭來雷聲大雨點小,眼睜睜看著人出京去行宮游山玩水,連北衙軍都控制不住。 主弱臣強,這正是宣戩看中時機,想放手一搏的原因。 畢竟他老了,還能再等幾個春秋?壯年時的雄心如東流逝去的江水,他自己沒能實現,寧愿化作青云梯,托孫子一把。 都是姓宣,都流著祖宗血脈,那個至高無上的位置,本就該有能者居之。 不搏這一回,他死也閉不上眼。 可宣含弼的想法和老一輩兒有所參差,優柔地擰起眉心,“長公主傲性兒?孫兒只見這些年她盡追著梅駙馬走了,心里只有兒女情長的人,真能指望得上?” “你糊涂!” 宣戩斥道,“昭樂不和梅鶴庭休離,祖父還不敢下出這步棋!姓梅的是什么人,帝師白泱的關門學生,把恪職盡忠刻在腦門子上,往常昭樂對駙馬百依百順,才不得不隱忍皇帝一二,可如今——” 人老心不老的楚皇爺瞇起雙眼,“真是天助我也?!?/br> * 當當當,三更天,佛寺的木魚敲了三下。 侍者智凡往小小的燈盞里續添燈油,一燈依舊如豆,一室晦暗如潮。 “稟尊師,楚王那頭,沉不住氣了?!?/br> 敲本魚的僧沒有回應。 侍者又道:“還有一事,那個人,先頭進了回宮,而后去了趟顛白山隆安寺,之后便出洛陽,行蹤隱蔽查不到?!?/br> “無非,去攀山了吧?!鼻邈雎竦穆曇舫隹?,方寸暗室恍如梵音普降,現大光明。 蓮花墊子上,手執木魚棰的和尚一身海青袍如墨,一雙水藍瞳如魅,微笑,生拈花隨喜相。 “他早晚會明白的,有一座山,是他的劫,這一世都休想跨過?!?/br> 第39章 如同突然間換了一人 宣明珠翻覆思量了一夜,直至黎明時才瞇眼打了個盹兒。天明后,又捯飭齊整,照常往城中去逛。 行宮里有幾個來歷模糊的侍人,這是她來的第一日便知曉的,多虧白姑姑細心留意,將那份名單承給她。 宣明珠沒有即刻動這幾個暗樁,當時是未理清背后的線,而今,便是要借他們的眼,看見長公主是如何淡定從容,而非如臨大敵。 她手里有兵權有財權,又“不將皇帝放在眼里”,一旦露出緊張樣子,反而惹人懷疑。 幾個孩子當然還是留在行宮里安全,好在這兒景色頗多,住了小十日也未曾逛遍,梅豫擼袖子主張下湖摸菱角,梅寶鴉偏說去劃小船,被臨出門的宣明珠一人賞了一記榧子。 她嚴令三子不準近水,方出了門去。 回來是在兩個時辰后了,宣明珠香頸薄汗微沁,將馬鞭拋給了身邊人,還未入殿,見一個小宮娥匆匆趨來。 宣明珠還當出了什么大事,只聽宮人稟報說,張公子在小蓬洲的曲橋上跌折了胳膊。 宣明珠怔了一下,才聽明白她說的張公子是張浹年。 她不由得無奈,“這孩子的身子骨是甘蔗做的不成,一折一個準兒?” 心頭壓著事的人,沒心思顧及這些,遣隨行的醫官料理就是了,白琳卻隨后而至,附在長公主耳邊低語數句。 宣明珠這才知曉,張浹年并非自己摔的,而是與幕僚張宗子在曲橋上狹路相逢——路其實也不狹,只不過兩人都想走中路,各不相讓。最終是細胳膊細腿的張浹年落了下風,被張宗子撞倒,小臂骨挺身護主,便就義了。 宣明珠目光微翳,牽扯上她的客卿,便不是一宗閑事了。 她望向那唯一目睹事發的宮娥,“你看清了,是一人正面撞向另一人的?” 小宮娥見公主殿下神色欲怒,心道那跌倒的必定是公主愛寵了,公主這是沖冠一怒為紅顏呢,紅著臉道: “奴婢看見了,不過,那位手握書卷的公子看著與世無爭,按理不是有意……” “別按理,按你看見的說?!?/br> 小宮娥便點頭說是,她的確看得真真兒的,就是拿書的那人撞了另一人。 宣明珠郁塞地吐出一口氣。 她這次來行宮帶了兩位卿客,張宗子,余清原,后者博雜而能,前者卻是深靜而專精,又是舊世家出身,底子干凈,所以她更看好張宗子。 在驛館地,迎宵曾猶疑地提起,張宗子好像與張浹年有些過不去,因她也不確準,宣明珠便沒當回事。 現在有人明白地告訴她,她一心想栽培成左膀右臂的人才,存心要與她的面首一決雌雄。 出息。 宣明珠輕揉眉心,重拾馬鞭踏入殿中,“把張宗子給我帶過來?!?/br> 一盅茶的功夫后,張宗子被帶到殿外。 這長相清秀的竹衫男子一邁過朱色的高檻,便在抱柱的覆影處撩袍跪倒。 “小人自知有罪。然小人無悔。似張子那樣的人,不配伴隨殿下左右?!?/br> 一箭地遠的珠簾后頭,宣明珠心里喲然一聲,這是不打自招了? 她空甩兩下蟒鞭,輕淺的笑聲泠泠如玉: “你也姓張,說來你們還算本家。他不配,難不成你覺得自己便有資格么?!?/br> “小人不敢妄圖?!睆堊谧拥穆曇舻拖氯?,話意卻坦蕩直白,“那日觀星樓外,小人在場,目睹了殿下身為天胤之女卻不受羈縛,鳳骨開張,上拂丹宵,小人便再難以忘懷。自此仰慕殿下之心,如仰日月?!?/br> 此人聲音干凈,生的也是一張清秀書卷氣面孔,不是第一眼便驚才絕艷,卻很有江南煙雨的韻致。 宣明珠在珠簾后瞧著瞧著,先前的火氣剎了一半。 世人皆鐘愛精致的皮囊,她也不能免俗??上Я?,面首與客卿,在她,是二者不可得兼的事。當一個有才學抱負的聰明人,生出了私心,那么縱使再聰明也不成事,她也不敢用。 “看見那矮幾上的東西了嗎,本宮給你重新選一次的機會?!?/br> 張宗子抬頭,見左側的夔龍束腰長方案上有兩個盒子,其中一盒中放著一枚白色棋子,另一個盒子里,則放著一顆黑色藥丸。 長公主告訴他,那藥名為“棘無薪”。 “凱風自南,吹彼棘薪。頌揚母愛之詩篇?!睆堊谧屿o靜道,“棘無薪,是為母無子?!?/br> 到底是讀書人,顧名便知其義,他沒有猶豫地拾起那粒藥丸,“小人愿伺候殿下?!?/br> “倒會討巧,還不給本宮放下呢?!?/br> 宣明珠聞言嬌笑一聲,聰敏又不油滑的人,很討她的歡心。這種輕癢如羽毛的調劑,她也并不排斥,反而自昨夜起便一直緊繃的心弦,隨著這聲笑放松下來。 她忽就理解了,帝王在前朝忙完國政,回到后宮還要調和一起起爭風吃醋的嬪御矛盾的心情。 原來這種感覺并不壞呀。 蟒皮鞭梢挑開水晶簾子,公主盈盈走到書生面前,“抬頭?!?/br> 張宗子清雋的喉嚨輕仰,目光含有一種水質的清澄。 落在那張芙蓉面上,他呼吸輕緊,便再也移不開視線。 “這丸藥稀罕著呢,不是你選了便有資格用?!毙髦樾χ扑l怔,“會篦頭么?” 張宗子聲音微啞,“小人可以為殿下學?!?/br> 宣明珠滿意地點頭,昨兒一夜沒睡好,這會子頭皮還繃繃的脹疼,正好殿中有妝鏡,便踅身坐在鏡臺前。 張宗子亦步亦趨地跟上,立在公主身后。如日如月的神明,這般咫尺,這般無聲炙烈地灼著他的心,讓他幾乎不敢呼吸。 輕輕抬手,抽掉公主的發簪,那蓬青絲掃過張宗子手背,燎起一片火星。 男子有些笨拙地拿起篦梳,“小人,小人僭越了?!?/br> 鏡中美人眸尾輕睞,“許你僭越?!?/br> 張宗子聽見自己響若雷鳴的心跳聲,用左手扣住右手的腕子,一下一下,為公主細細梳發。 梳頭與畫眉,是閨中的秘事,也是一段難得嫻靜的時光。男子生疏的動作與做慣差事的女使不同,既含有天然的力道,又帶著小心與輕柔,讓人感到被呵護的熨帖。 宣明珠愜然閉上眼,被服侍得受了用,身子便漸漸向后靠去,心知有人接著她。然而天公不作美,偏在這時候,殿外站班的侍衛通傳道: “殿下,汝、汝州牧求見?!?/br> 宣明珠眉頭不悅地輕蹙,未睜眼道,“這會子來做什么?若孝敬了東西便留下,人請回?!?/br> 吩咐罷,殿外一靜。 一靜過后,殿外再次響起一個聲音: “微臣來拜長公主殿下?!?/br> 這道清冽如霜的聲音無異石破天驚,宣明珠霍然睜眼轉頭,張宗子反應不及,一縷發被梳齒帶了下來。 他慌忙請罪:“小人萬死!” “嘶?!毙髦轭^皮生疼,在萬千驚詫面前卻顯得微不足道,頃刻間什么旖旎之念都沒了,哪里還顧得上張宗子,起身而出。 殿門外的來人,揖首靜立。 一身大玄色緙絲鶴補的三品公服,江水海崖鑲領,石青素緞接袖,冷而硬的黑綢裹著那兩只白如象牙的腕子,楚謖分明。素冠素靴,腰上卻熠爍著赫赫金芒,金帶圍上綴掛躞蹀七事,愈發凸顯得頎背窄腰,不可方物。 宣明珠的一頭青絲還垂散腰畔,愕著鳳目,怔營凝視他。 見慣了他緋衣玉帶,莽看見這一身玄錦金帶,仿佛不識。 就如同突然間換了一人。 男人目光自她面上掠過,轉息便恪守禮數收回,斂睫再次葉揖: “臣,汝州牧梅長生,見過長公主殿下?!?/br> “你,汝州牧?” 二人一個在殿內,一個在檻外,宣明珠皺眉,目光古怪地打量這個不再是大理少卿,而莫名成了汝州牧的梅鶴庭。 待看見他腰間的金魚緋袋與那面御前令牌,明白了他何以能暢通無阻來到她的正殿外。 解惑之后,卻是更大的疑惑——他是如何說服的皇帝?如何會失心瘋般放棄好好的京官不做,卻跑到一個中州之地來取一個無關痛癢的州長而代之? 只因,汝州是她的封邑嗎。 此前皇帝有意調梅鶴庭進內閣的事,她是聽說了的,得知梅鶴庭婉言謝絕,她便道這個人還是放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