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公主病入膏肓后 第51節
當下合了心意,信手向場中彈出一粒金瓜子。 鳳座在茵墀之上,舞女立于氍毹毯鋪就的堂下,那一點金光疾去,舞女點足旋身一轉,未開鋒的劍脊輕洗,長公主的賞賚便穩穩停在劍尖之上。 舞劍娘子朗聲道:“多謝殿下賞賜?!?/br> 宣明珠瞇起了鳳眸,贊了一聲“好”,道:“再賞?!?/br> 說罷喝盡杯底的酒,散了歌舞,起身往扇屏后頭去了。 前腳才回到后殿,下人趨步來稟:“殿下,方才那舞劍的聶娘子得了厚賞,感恩殿下垂愛,想要親自來叩謝殿下?!?/br> 宣明珠唇角輕勾。 “原是姓聶?!鼻俺适?,可不也有位精通劍道的聶隱娘么。長公主耷下眼皮,彈了彈鑲翡翠珠的鏤金護甲,“莫非也是位深藏不露的俠女不成?叫她來?!?/br> 下人退去傳信,迎宵皺眉按住腰帶下的軟劍,“殿下?!?/br> “我瞧出來了?!?/br> 宣明珠穩當地坐在玫瑰椅中,手把圈椅扶手,眉間小痣熒熒生華: “她最后接金子那一下,露了真功夫,這是她故意留的破綻。松苔雪堂不必露面,你也無須過于緊張?!?/br> 倘若真要刺她,那位聶娘子不必刻意露拙。至于這位是誰指派來的,目的何在,見一見,便知了。 姓聶的女子很快便至,身上仍是方才那套男子青衫,劍已不在,見到長公主便叉手而跪。 “家主命小人向殿下問好?!?/br> 熒煌燈燭下,宣明珠目光輕睨,“你主子是誰?” 聶氏女頷首道:“家主想問一問長公主殿下,可還記得那年在翠微宮,打掉魏國夫人耳上珠墜的事?” 聞聽此言,宣明珠腦海惺然一響。 她怎會忘記,當年皇室中有個老皇叔,荒唐地懷疑她不是女兒身,而是父皇著緊培養的接班人,所以才會那樣受寵,于是想了個蹩腳主意,在一次宮宴上,讓兒媳魏國夫人故意將酒灑在她身上,再隨她同入后殿,想借機驗明正身。 她平素矜貴慣了,莽地被人上手摸身,當然氣惱,管她什么夫人,一巴掌甩在那婦人臉上,帶下對方的一只耳墜子。 事情是當日赴宴的人皆知的,可打掉耳墜的細情,非當事之人不能知曉。 楚光王。 那個曾懷疑過她性別的人,是她的堂伯父楚光王宣戩。 這時聶氏女接著道:“殿下若是想起了,家主有句話:‘長公主本該是大長公主,堂侄兒也不妨做個親侄兒?!?/br> “呵?!毙髦樾Τ鲆宦?,義甲下的指尖輕顫了一下。 這句云遮霧罩的話旁人聽不懂,她卻是門兒清的。 當今天子未及冠,未立后,更無子,便給了宗室某些野心家鉆空子的機會——只是她怎么也沒想到,本想釣條大魚,竟釣出了一條老蛟。 指尖顫抖,不是嚇的,是興奮的。 楚光王這一支向來低調,除了魏國夫人當年鬧出的那樁事,這些年基本屬于蟄隱狀態。 宣戩的長孫,那個比她還年長十歲的所謂堂侄兒,宣含弼,她幾乎沒有什么太多的印象。此時這層窗戶紙捅破了,宣明珠才猛然想起,宣含弼娶的,正是門下省江閣老的女兒。 好,好,處處低調,處處處心積慮。先帝無旁子,當今也無子,如果宣長賜廢,便要從宗室中選擇繼任之主,那將是一場難以想象的明暗博弈與腥風血雨。 宣含弼自然不是承祧的第一順位人,然而他背靠楚光王與江閣老兩大后臺,未嘗沒有登頂的機會。 所以楚光王想要拉攏她,因為人人皆知宣明珠與當今天子不合,就連“大長公主”的位分,也一直延壓不晉,只留“昭樂長公主”的封號。 在司天臺一事中,皇帝還曾表露過將這個封號也褫去的心思。 所以有那句,“長公主本該是大長公主”。 楚光王的弦外之音是,如果她肯相助,到時候新帝登基,會將她當做親生姑母來奉養。 所以有那句,“堂侄兒也可做個親侄兒?!?/br> 哦,如果真能成事,那個當年被她賞了一巴掌的堂嫂,魏國夫人,可就榮登大晉朝的太后寶座了。 宣明珠壓住狂跳的心緒,從容端起茶盞,不輕不淡地脧了聶氏一眼: “貴主人好算計呀,由頭到尾,本宮沒從你嘴里聽到一句明明白白點名道姓的話,這是要本宮靠著心照不宣去猜了?倘若,此事生變呢,你主子便會矢口否認——這便是他的誠意?” 聶氏女道,“主子說,事關于身家性命,不得不處處謹慎,長公主定能體諒?!?/br> 瓷盞在髹漆小幾上一撂,金震玉響,上首聲音轉冷,“本宮又怎知,你不是別有用心之人派來信口雌黃的!” 聶女聞言,驀然抬臂。 迎宵在她動作的瞬間擋身在長公主面前,卻沒想到聶氏抬手扯開了自己的衣領。 只見在她細瘦的肩頭上,有一款鮮紅的方印。 細看,那印上有“永固維城”的字樣,正是穆帝封楚光王時,頒賜給這個皇兒的。再細看,便會發現那rou皮上的紅色不是朱砂,而是用錐針一針一針挑出來的。 “不錯……”宣明珠片刻失神的功夫,忽一股刺鼻的酸味襲來,聶氏迅雷不及掩耳地抬手覆住肩頭一抹,竟不知手心里藏了什么,肩上的紅印與手掌皮膚瞬間腐爛一片。 饒是宣明珠也忍不住長身而起。 她駭然瞪視那張眉頭都沒皺一下的石像般的面龐。 老狐貍,的確是個老狐貍!先以信物保證她確認了他的身份,將話傳到,再將這唯一的把柄也毀去。 縱然她有心揭發,也無法證明楚光王的人來找過她。 因這唯一的證人——宣明珠冷冷俯視聶氏女,“本宮往日聽說,死士的口中時刻藏著毒藥,當真的么?” 聶氏放下血rou模糊的手,慘然一笑,“主人的話已傳到。小人微不足道,不配做殿下的籌碼,殿下若想留下小人,只會得到一具尸體?!闭f罷便要咬牙。 這一回迎宵及時鉗住了她的下巴。宣明珠豎眉輕喝: “罷了!人人一條命,誰也不必急著找死。放,本宮必然不能放你,本宮亦不費那功夫翹你的嘴。你身懷妙絕劍道,必也是下過苦功夫,世上無人惜你,你自己便不覺得有丁點的可惜?沒準兒,哪日本宮起興,還想再瞧瞧呢。迎宵,將人帶下去看管起來?!?/br> 聶氏聞言目色微動,遲疑須臾,松下抗拒的力道,任憑被押而去。 忽聽長公主又道:“等等?!?/br> 宣明珠借著方才一晃而過的燈影,皺眉走到聶氏身前,伸指撥開她散泄的衣領。 只見在那方灼毀的皮rou下方,有一個半月牙形狀的傷疤,正靠近心臟的位置。 十分眼熟。 連位置也相近。 “這是,如何受的傷?”宣明珠神色清沉。 聶氏有些驚訝地望著長公主,縱使方才她傳遞那些足以掉腦袋的信息時,也沒見長公主神色變化半分,不知何以對她這小小舊傷來了興趣。 這問題無關大局,聶氏啞著嗓音,簡略道:“幾年前為主人辦事,被對手的苗疆刀所傷?!?/br> “苗刀?苗刀……” 前一刻還紋絲不亂的宣明珠喃喃兩聲,好像遇到了一件不可解之事,好看的蛾眉深深蹙起。 “這種傷口除了苗刀,還可能被其它刀刃造成嗎,比如…… “裁信刀?” 聶氏女越聽越為奇怪,她今夜,本來抱有為主子盡忠必死的決心,那使盡畢生技巧與力道的劍舞,是她獲得接近長公主的唯一機會,也是對這人世最后的一場話別。 卻怎么也沒想到,長公主非但不要她的命,還一岔三千里地閑談起兵器與傷口來。 滿腔求死之意,在這一刻,忽然便消彌。 “中原九洲之內,除苗疆刀,別無其它刀器能形成此傷口?!甭櫴险f著,莫名笑了一下,“裁紙刀,文房擺設,便是盡數沒進身體,也及不上這一刀的傷口深?!?/br> * 聶氏被帶了下去。 宣明珠遲遲轉過身,推開落地的直欞窗,夜風拂起女子的鬢發與衣袂。 她對著行宮對面的遠山靜默。 待迎宵回來,宣明珠已撇開傷疤之事不去尋思,側頭問:“珩兒和寶鴉那邊?” “殿下放心,公子與小姐處安排的侍衛一向最周密,那里并無異樣?!?/br> “那便好?!毙髦轼P眸深處浮動著幽邃的光影,“料想他也不是來與我結仇的。楚光王,楚光王,原來是這老賊,當年四哥舉反旗,先帝便懷疑背后有宗室之人支持,只是四哥抵死不認,一直也沒能揪出那個人的尾巴。如今……” 演了三年的戲,如今那只老狐貍是終于相信,她與皇帝當真的不合了。 迎宵的心血自方才便涼了半腔,如此天大的事,關乎江山半壁,得快快傳回宮里才是。 宣明珠卻說不,“他這是投石問路,咱們不能打草驚蛇。若這邊一收到消息,后腳便傳回洛陽,不是一切都露餡兒了嗎?!?/br> 迎宵肅容道,“殿下放心,屬下等定不會留下痕跡!” “我的人,我自信得過?!毙髦樽竭^一縷發,在指端翻來覆去地纏繞,如同在捋那隱藏在亂麻中的線頭。 “問題是京城那頭,皇宮暗處,會不會有楚光王的耳目?!?/br> 昔日他在暗,自家在明,如今他圖窮匕現,卻將后路掃得干凈,依舊如同在暗處,冷眼觀察著她的選擇。 宣明珠心里又罵一聲“老狐貍”,這個時候,便體現出身邊有個可信任的客卿是多么重要。 她雖帶著幾人,奈何考驗時日尚短,這件事上她不敢輕信任何人,皺眉沉思半晌,道:“你先給梅……” 未說完,自己又搖頭,“不,讓我再想想?!?/br> * 在這無月的夜晚,不眠之人豈止一個。 上京,楚光王府。一個身著絳色團紋福祿錦袍的銀發老人,拄著南山龍頭拐將孫兒領到他的書房,顫微微取出一個黃綢包裹的匣子。 匣中有一方印,上刻陽文“永固維城”,乃昔年先父所賜。 “一眾封王的兄弟中,只有我冊禮時得了玉印,雖為私印,卻令我大受鼓舞?!?/br> 楚光王宣戩捧著那方印,陷入對往昔的回憶,“父皇不該給我這樣大的希望啊……他老人家既暗示我與太子分勢馳衡,便不該在最后又收回這份特權,令我空歡喜一場,一無所得,一無所得……” “祖父,”宣含弼扶著他,憂慮道,“與長公主聯合這一著棋,會否太過冒險了?” “冒險?欲成大業何事是不冒險的!”楚光王目光矍鑠,不再是人前慈祥軟和的模樣。 “弼兒放心,昭樂是祖父看著長起來的,她骨子里那份兒傲性,祖父看得真真兒的,她不可能受屈于宣長賜那個毛孩子之下?!?/br> 先前他還有些拿捏不準,憑著幾番大浪淘沙安然活到今的直覺,懷疑長公主與小皇帝聯手弄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