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公主病入膏肓后 第40節
絲帕落下,正覆住小癩狗崽的傷腿,梅鶴庭枯眉搓弄著掌心皮膚,徑往內舍的盥室去。 這座宅院,被梅鶴庭買下后,山水布局皆改成與長公主府一般模樣。 無論影壁天井,還是流水假山,皆如同一個微縮的往昔,也有舊亭臺,也有舊池塘,也為寶鴉辟留出一個雛鳳小院,方便她來時休憩。 西面也有一園,無梅無鶴,被他改為了“一簇園”。 桃花一簇開無主,花開,只待主。 處處熟悉,落在眼里,處處蝕心銷魂。 只因無舊人。 連那寢舍中大到梳臺屏風,小到窗紗珠簾,也是姜瑾奉令一樣一樣踅摸齊的。當他看著一如復刻般的屋子,頭皮不禁發麻,覺得公子是在故意給自己找罪受。 每夜都睡在物是人非里,心里頭得是什么滋味? 如今又莫名拎了條小臟狗回來,這等行為更不能用常理揣度了。 姜瑾唏噓,帶都帶回來了,公子說不管,他也不能當真。有點嫌棄地撈起那小東西,跟蒼頭要了個腳盆,給這只土黃狗崽清洗一番,又給傷腿裹上了藥。 剩下的能活不能活,全看它命數。 他抱著小土狗找到公子時,清潔一新的梅鶴庭正站在西園池塘邊。 未束的濕發披散著,水珠從發梢落在池面,驚起一小圈漣漪。 池中有紅尾錦鯉出沒荷葉間,他拋下魚食,出神地看。 姜瑾暗嘆一聲,過去道:“公子頭發沒擦干,站在風口當心頭疼?!?/br> 梅鶴庭沒應,姜瑾湊趣地將懷中物向前遞了遞,“聽說起了名的貓狗好養活,公子要不要……” “九尾?!?/br> 九尾?姜瑾心道,把狐貍的名字給一只狗也太奇怪了,抬眼卻見公子的目光根本沒在這兒。 他這才反應過來,連忙放下狗輕哦一聲,“是有九尾了……屬下無能,當初晉明皇帝為柔嘉娘娘放生的點砂錦鯉,共有九十九尾。只是已過去二十幾年,這魚,怕也講個壽祿?!?/br> “辛苦了?!泵氟Q庭默了一陣,“寶鴉也許會喜歡,我具了帖擱在書房,你去投到那府里吧?!?/br> 姜瑾一愣,領命。忽聽“嗚”地一聲,一錯眼功夫,那只小狗子已經拱著身蹭到了梅大人腳邊,還膽大包天想把爪子搭到人家新換的靴子上。 梅鶴庭垂眸瞥它一眼,向旁挪開半步。 姜瑾連忙彎腰把狗子撈起告退。走到隨墻門洞處,他不禁回望一眼。 輕衫勝雪的人還是那副淡無生機的樣子,就近坐在池邊的鵝頸靠,從袖中抽出一卷醫書。 * 許梅鶴庭探視寶鴉,是宣明珠此前便應允的,接到帖后也未故意為難。 她為寶鴉挑了一套洛神珠色的收襟箭袖半胡服,戴上瓔珞金瑣圈,穿上掐銀挖云紅香鞋,將小姑娘打扮得好生俊俏伶俐。 上看下看,伸手順一順她的童丫髻,宣明珠點頭道:“妥當了,去吧?!?/br> “這個呢這個呢?!睂汎f指指自己眉心。 宣明珠聞言笑著拿起軟眉筆,蘸了胭脂,在女兒的眉間點一粒小痣,剎那靈氣四溢。 寶鴉滿意了。 阿娘那顆天生的朱砂痣又玲瓏又艷麗,可把她眼饞壞了,任世上何等胭脂,都調不出那個顏色來,她呢,自然樂陶陶東施效顰。 阿娘是世間獨一無二的阿娘,一想到此事,怎能不心生歡喜。 梅寶鴉糾糾地挺直小身板,保證陣營不動搖似的道:“阿娘放心,我用過晚飯就回來?!?/br> 宣明珠笑應,“好?!?/br> 有丫環乳母跟著,還有松苔和雪堂暗中保護,她沒什么不放心的。 對寶鴉這個年紀而言,父母的愛缺一不可。道理本來很淺顯,然而許多分手后的怨侶,偏偏愛之欲其生恨之欲其死,明知孩子無辜,仍把苦痛轉嫁在自己的骨rou身上,她決計不會如此。 寶鴉沒從阿娘簡短的一個字里聽出不舍,倒有些忸怩起來。 適逢梅豫和梅珩兄弟倆來請安,順便送meimei過去父親那邊。 看見小姑娘紅衣靚然,卻在地心磨蹭著不動,梅豫招手道:“晚上就回來了,車馬都等著,走吧?!?/br> 宣明珠也在觀察女兒的神色,怕她心里有什么傷痕,徐徐柔聲問,“寶鴉怎么了?” 寶鴉眨眨眼,忽然跪下了。 她仰起的小臉有模有樣,“娘,不然女兒改名叫宣寶鴉吧。娘親放心,女兒跟您一輩子的?!?/br> 這一句話,把滿屋子人說得怔了。 梅豫挺大個人,居然被五歲的meimei說得心坎發酸,正要揉鼻尖,忽見梅珩跟著跪下去。 梅家二公子含笑揖手,“孩兒的名,本是宣珩?!?/br> 嗐,失策了!梅豫撩袍而跪,一臉落于人后的后悔不迭,可惜他身為梅氏嫡長是母親親口定下的,更改不了,便道: “梅豫有生之年,會照顧好弟弟meimei——答應娘之事絕不食言?!?/br> 三人中只有他知曉母親的病情,是故這句話出口,又包含別樣的鄭重。 一個這么著,宣明珠還覺得暖心,眼見他們跟連根土豆似的接二連三跪倒,反破涕笑啐:“胡鬧個什么,還不起來,該哪哪去!” “噯!” 寶鴉一骨碌爬起來,往阿娘臉上香了一口,小手被一左一右牽住,出了門。 崔嬤嬤看著三個孩子并排去了,帕子掖著眼角欣慰道,“哥兒姐兒的心都是向著殿下的?!?/br> 宣明珠目中光采清瀲,彎起的嘴角便沒放下過,一顆心比泡在溫湯中還熨帖幾分。 卻還在嬤嬤面前賣乖,“那是自然,我的兒女,必定是天底下最好的?!?/br> 大門外頭,梅豫托著寶鴉上了馬車,目送闐闐車輪駛出,回手往小書呆后腦袋拍了一下。 梅珩挨了收拾還有點想笑,這事兒算大哥別笑話二弟,反正都比不上meimei會討喜。 他撓頭叫了聲哥,猶豫一下,收起笑意問:“父親和母親的事……兄長如何看待?” “???”梅豫其實明白小書呆的意思,他心里頭重重壓著一樁事無法訴懷,仰頭望了半晌的天。 “從前父母是父母,如今父親是父親,母親是母親,不一樣了,但,還是一樣的?!?/br> 說完他審慎地看了梅珩一眼,“你想說什么?” 只知讀書的九歲少年稍顯靜訥,卻有一雙深澈的眼眸,“哥,你有沒有見過父親看母親的眼神?” 梅豫一時沒琢磨過味來,啥眼神?他連父親看自己的眼神都不敢直視,生怕被choucha功課,哪有狗膽窺探其他有的沒的。 “不一樣的?!泵风褡詥栕源?,有時候,他覺得那種眼神和父親看任何人時都不同,可具體如何不一樣,他形容不出來。 “別想了?!泵吩ヒ话褦堊⌒舻募珙^,瘦得有點硌人,“——嘖,你平時不吃rou的嗎,你不是有小金庫么,叫哥哥瞧瞧,莫不是鬧了虧空????” “兄長又惦記我的私房?!?/br> “話也不能這么說嘛,誰讓咱哥倆好呢,你看你長了兩個旋兒,一看就不是小氣的人……” * 這廂打嘴仗不提,卻說寶鴉到了梅鶴庭的新宅,小小女孩兒,數日不見父親,自然想念。 軟嗒嗒掉了幾滴淚,便紅著眼賴在阿爹懷里不肯動了。 梅鶴庭抱著女兒,面上始見幾分活泛氣,話依舊不多,將寶鴉舉到自己的脖子上,把著姑娘參觀宅子各處。 小姑娘難過得快,高興得也快,很快忘了離愁,每見一處熟悉的景色便驚嘆一聲。 “咦,阿爹怎知曉我們府上的鳴皋苑換了匾,所以這里正院才沒有匾額嗎?” 梅寶鴉騎在爹爹肩上,指著正房空空的門楣,提出疑問。 梅鶴庭眼神有一瞬黯淡,很快又淡淡的笑,“爹爹不知道?!?/br> 只不過有鶴,才有鶴鳴九皋。當初她是為他才題了那苑名,如今白鶴已焚,自然不需要了。 是咎由自取。 留有空匾,卻是他僅存的一分奢望,望乞鳳還巢。 梅鶴庭抬臂拉住寶鴉的小手,“走,帶你去看鯉魚。爹尋了幾條長有臂粗的金紅錦鯉,寶鴉一定喜歡?!?/br> 父女倆徑去了西園。寶鴉低頭沉默一路,忽揪住梅鶴庭的兩只耳朵,輕聲道,“阿爹不要笑啦?!?/br> 梅鶴庭達不到眼底的笑意微滯,“嗯?” 寶鴉彎下身倒捧父親的雙頰,軟聲道:“前幾日,我很擔心阿娘來著,以為阿娘臉上無淚,心里有,后來才發現不是……今日見阿爹,臉上有笑,心里無,所以寶鴉不愿爹爹再笑,寶鴉會難過的?!?/br> 梅鶴庭眉峰猝然而無聲地崩碎。 鋪天蓋地的綠荷在眼前旋轉迷離,他目光幾變,最終聽話地斂平唇角。 “知曉了???,魚?!?/br> “哇,好大的魚?!?/br> * 賞過魚,花廳里的午膳也備好,一桌子菜肴皆是寶鴉喜歡的口味。 飯后寶鴉喊來丫環,主動拿出最近練的二十張小楷,給阿耶交功課。 她是抄書的能手,為求快功,字跡往往不修邊幅,所以從前梅鶴庭給她定下了一日兩張楷字的作業。 這丫頭慣會耍賴,往常拉著梅豫梅珩捉刀,在梅鶴庭的眼皮子底下也敢使計瞞天過海。 而今沒了父親在身邊監督,她卻工工整整地完成了。 梅鶴庭捏著那張薄薄的紙。 這遺傳自他的女孩兒,太過敏慧,她是想用這種方式營造出父親仍在身邊的感覺。 她什么都不抱怨,其實心思敏感,什么都能感覺到。 自己這身才智,真是半分好處也沒有了。 “寶鴉這樣乖,”他目光深醇地輕撫女兒的丫髻,聲音發啞,“爹不舍得你走了?!?/br> 不想這話正中了小姑娘下懷,和阿耶玩兒了一下午,用過晚飯后,寶鴉就開始耍賴,說什么也要在這里住一晚上再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