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公主病入膏肓后 第39節
這琵琶一直聽到后晌午,老板娘索性命酒博士到張家園子要了一桌席面。 二人吃過,又閑語消了陣食,宣明珠便拈著張浹年滑若凝脂的手背,足愜下樓來。 不成想梅鶴庭還在外頭。 第30章 .追不上小狼狗出動 宣明珠攜扈從下樓時,梅鶴庭還在。 男人站在坊門外頭,腳底似生了根,受著來往諸多視線的洗禮,始終沒挪動過一步。 向西偏斜的日光還很盛大,濃郁金芒自皛空灑下,沿著那雙黑色官靴,在地面扯出一道燥而單薄的影。 宣明珠目不旁視地經過去,梅鶴庭開口道:“殿下?!?/br> 連日不曾睡好,他薄薄的唇緣透出一抹淡霜色,取過姜瑾懷中的黃梨盒,向她雙手托著遞去。 “此是千年血參王,對殿下的身子或有補益?!?/br> 緋服男子慢慢挨近一步,像害怕驚擾到什么,冷白的指尖微蜷,本已低切的聲音放得更輕:“我無他意,收下好么?!?/br> 他只想幫她調治好身子。 長公主掌眼過多少好東西,一見便知,這是揚州神草堂的鎮店之寶。 那神草堂又是江南梅氏名下的一大產業。 千年的參,有價無市。這位神草堂的少東家究竟怎么想的,前有醒酒水晶,后有千年參王,不出手則已,一出手,就恨不得將家底和盤托出? 宣明珠不解了,他是第一等見微知著之人,難道沒發現他如今所做的種種奉承,都是她那些年用剩的嗎。前車之鑒證明,一頭熱得不來什么好結果。 何況她根本不需要拿人手短吶。 這便要走,東邊忽快馬趕來了一個穿胄的城防值衛。 那值衛見到長公主便下馬參拜,獻上一個用白縐紗裹著的食盒。 “標下參見長公主殿下。飴然坊新出了一款甜霜糕點,言都督特意訂了頭一屜,命標下快馬送來,請殿下嘗嘗鮮?!?/br> 梅鶴庭目光一剎陰晦,抬眼,便見宣明珠眼中的冷淡瞬間卸防,彎起昳麗如丹的唇角。 “替我多謝你們提督,一盒糕點勞他這樣費心?!?/br> 那樣溫存美好的笑容,他久已未見。 那年輕的小值衛是個會來事的,呲牙笑道:“我們都督說了,護國寺上香有頭香,長江捕漁有頭網,殿下得的東西自然得是頭一份的?!?/br> 言訖,完成差事的值衛抱拳低首,又急來急去上馬回營。 清風馬蹄疾,有人得意,也有人通身的血液都被那陣蹄聲踏碎。一旁的姜瑾聽到頭里那番話,暗嘆:公子先失了一城。 言世子自己會花心思,還有伶俐的手下,姜瑾覺著自己不能給公子拖后腿,思量再三,鄭重上前一步道: “殿下,小人有一件重要之事通稟,其實五年前——” “住口?!泵氟Q庭截斷姜瑾的話音。 望著宣明珠親自拎在手上的錦紗食盒,他呼吸艱澀,明知沒資格,可還是忍不住地抓過人參盒,想壓在那食盒子上頭。 “殿下想吃糕點,我可以訂,一日不落一日不重地送到府里都成……” 他的氣息促而急,帶著困獸式的無理,有幾分不得法地望向她,“只求你看我一眼,和我說句話……別不要我的東西,嗯?” 從前,她柔情似水的目光與笑容都是他一個人的,唾手便可得,所以未珍惜。 等他想要了,才發現已是曾經滄海。 無法排遣的酸脹在心里頭橫沖直撞——苦參和蜜糖,好比他與言淮的兩端,良藥苦口不討喜,甜蜜小食,卻是人人愛吃的。 言淮未必不焦心于長公主的病情,卻總能用這樣的巧思討得她歡心。 自己卻只會直言逆人的耳,苦藥掃人的興。 梅鶴庭握緊了掌。二十幾年循規蹈矩形成的性格,他無法一朝一夕便脫胎換骨,可他愿意改,哪怕顛倒筋骨rou身。 只要她舍他一個機會。 宣明珠卻錯履一側身,裝著人參的木匣子“啪”一聲掉在地上。 富貴人家尋破頭都買不來的珍材,落在街邊,連灰塵都沒激起幾縷。 梅鶴庭定了定,彎下腰,沒有碰那人參,屈在長公主身前。 威赫的襕服襞積,匐在繡裙之下。 “我當真錯了?!?/br> 長公主的扈從們深吸一口氣,這場面可不是他們能直眼看的,個個知機地調開視線。 宣明珠果真低頭看了梅鶴庭一眼,還多說了一句話:“你不欠本宮的,本宮也不必欠你。本宮亦不想再見你?!?/br> 這是實言,看他伏低在前或故意折辱,非是她的本意。梅鶴庭是梅豫、梅珩、梅寶鴉的父親,他走出去,闔該頂天立地讓兒女感到驕傲心安,而非拿得起放不下地糾結于過往,惹人點指。 寶鴉若見了,會傷心。 宣明珠轉身登輦,一行扈從呼啦啦隨車輿而去。 留下一個靜默的身影在原地,背脊削條,如一柄折斷的竹。 “大人?!苯蛱虼蕉紫?,令上京罪犯聞風喪膽的鐵腕少卿,轉眼跑到宜春樂坊外頭散德行,落在有心人眼里不知要如何編排呢。 “公主殿下她……行遠了,您快起來吧?!?/br> 他伸手想去扶人,梅鶴庭自己撐著膝蓋站了起來。 也就是眨眼間的事,他面上血色只剩下稀薄的一層,鴉睫遮住木黑的眸子。 “我說過,那件事這輩子都不要提,死也帶進棺材里,忘了?” “噯,噯?!苯奶摰貞?,覺得公子又和長公主昏倒那天一樣,眼神直直涼涼的,六魄定不住三魂。 梅鶴庭抬眼望著輦車離去的方向,默然半晌,忽然提步跟上。 “公子,您——”姜瑾還沒來得及攔,梅鶴庭頭也不回的聲音飄來,“替我尋幾壇子烈酒?!?/br> 他就順著回公主府的路一徑追去,等看見那浩浩儀仗的后影,腳步又遲疑地放慢。 她明說了,不想見他。 若被暗衛發現,他連跟都不能再跟。 輦車的三面油畫彩壁垂著重重紫帷,其實是連她的背影也瞧不見的,可梅鶴庭知道,她在其中。 如夢隔云端,魂被勾去了,便也做出尾隨的勾當。 知道不體面。 心都空了,不由自主,便也顧不得體面。 “停?!鼻奥返妮傑嚭焹群鋈簧斐鲆桓裰?,發了一聲令。 梅鶴庭心頭無由一惶,終日抓賊的,霎時也成了心虛的賊。怕她發現,要逐人,幸而身畔有一顆老烏臼樹好心,連忙閃身避到樹后頭。 車里的宣明珠是此時突然反應過味兒來:不對呀,小淮兒知道她在樂坊也罷了,他怎么算準的自己何時離開,掐著點兒送東西來? 宣明珠又氣又笑,“這小子有沒有正事,成天盯我的梢不成?” 那廂,梅鶴庭后背貼在樹干上,心跳擂擂。 忽覺袍角輕輕扯動,低頭看去,不知打哪兒來了一只污毛灶臉的土黃小狗崽,嗚咽著扒上他的皂底靴,用齒嚙著他的袍子。 狗崽的右后腿有些瘸拐,也不知把他的袍履當成了什么在啃。 梅鶴庭渾身的寒毛瞬間豎起。 這身行頭回頭是必扔無疑了,他蹙眉壓低嗓音,道兩聲“去去”。癩兒狗不懂人語,兩排乳牙越發賣力地啃,好好的衣裳咬得抽了絲。 梅鶴庭唯恐動作太大惹動前頭的耳目,只得咬牙忍耐。忽一個醒覺,已有好半晌沒聽到行輦的聲音了。 他踅身繞出老樹,長公主的葆蓋早已不見蹤影。 男人獨自立在空蕩蕩的蹕道。 “嗚……” 小狗巴子吃力地粘纏過來,一爬動,那副惹人厭的蠢相益發明顯,后半個身子幾乎拖在地上,留下一道不知為何的膿黃痕跡。 卻鍥而不舍,直到趴上一見鐘情的靴頭,好像從前在上頭留過記號,認窩。 梅鶴庭心麻了,也沒有動腳,低頭漠漠地瞅著不知死活的東西。 “你也被人扔了?” “說,是不是因你惹主子生氣了。你是不是活該?!?/br> 小狗傻傻的,眼睛被沾泥打綹的長毛遮在后頭,連最后一點討喜之處也失去。 后腿流膿,腹中無食,叫聲咽弱,驗慣尸的人搭眼便瞧出,這狗活不長了。 梅鶴庭輕撤足尖向后,垂眼便走。 十步之后,男子腮骨棱起,目光冷湛地掏出一條雪白絲帕。 位于崇仁里新置的梅家宅子,與長公主府所在的永興坊只間隔一道坊門。姜瑾撿了那血人參回到新宅,正烏眉灶眼擔心著公子,聽到大門響動,急忙走去。 ——腳步戛然而止在門口。 但見門檻外,生來不許貓狗毛絮沾身的公子,冷臉拎著一只土狗崽,的一條腿。 那丑臟丑臟的小東西落到大理少卿掌心,仿佛倒瀝的泔水一般,難受得直哼唧。 “您,您不是追長公主去了嗎——” 姜瑾心頭陡然悲涼,“公子,再大的坎兒有屬下等陪著您一塊想辦法,您可千萬別想不開,???” 第31章 咎由自取 梅鶴庭進門,將嗚嗚咽咽的小東西隨手撂在地上,丟下句“不必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