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公主病入膏肓后 第38節
現下姜瑾最害怕聽到這三個字,縮著肩回道:“大抵……有五條了?!?/br> 眼見公子皺眉,姜瑾無可奈何地訴苦,“公子明鑒,廿年以上的實不常見,十能存一已是大不易?!?/br> 每當這時,梅鶴庭便不再言聲,燈燭照著他的側臉,曳出一片夜色般的噤默蕭瑟。 他將目光重新投回書上,撫著那些朱砂小字,一頁頁翻過。 姜瑾心疼主子,御史中丞卻不管三七二十一,這位是一塊磚,諫議封駁哪樣需要往哪搬,聞風而動,在朝會上表示梅少卿過于重效績、急求成,造下的殺業太重,恐犯造物之忌。 只可惜這一回,沒有司天臺的僚友援應他了。 十顆重罪犯的腦袋在西市口并排斬落的時候,那群靈臺郎還伶仃仃地徘徊在倒塌的司天署外,活像一群沒娘的小可憐兒。 朝堂上烽火狼煙,對昭樂長公主的作為爭來吵去,沒個定論,到后來僅逼出唯一的共識: 司天臺好歹得重建起來吧,畢竟是天家的體面,三省六部缺個茬兒算怎么回事? 恰在這當口,長公主府的長史向工部遞了張賬單子——不就是重建么,這錢公主府出了。 “好闊氣人兒,好霸道手段!” 成玉公主還在府中一心等著陛下懲治昭樂呢,聽了這個消息,差點咬碎銀牙。 錦鴛臥蘭草的帕子在她手中揪來擰去,這位三嫁的公主氣得直委屈: “父皇偏心偏到了爪哇國,留給大皇姐的私庫里有多少家當,連先帝爺也不得過問。敢情她是砸錢聽響動呢,這不比撕帛砸玉氣派多了?再有那身蟒,哼,更如楚霸王似的了! “秋槐,你說本宮怎么就托生不到中宮肚子里頭呢,挑的男人也一個比一個短命,連梅駙馬的一根指頭都比不上。那般齊整的男人呀,等閑斷人生死,有判官坐鎮的氣魄,生死簿上說勾抹就勾抹了,偏又有疑獄全無的本事,嘖,叫我愛得怎樣好……你說,他私底下該什么樣兒?” 久曠之心和開春的貍奴通靈,經不得提醒,一旦醒覺了,心上便茸茸癢癢的,越想越燒得慌。 跋扈慣了的人,難得也有哀怨的一面:“——噯,大皇姐好福氣,到底還落著七年?!?/br> 成玉公主身邊的大宮女秋槐盯著自己的鼻尖,對此習以為常。 自家主子就是這么個脾氣,一涉及長公主的事,抱怨到最后分不清是罵是夸,是怨恨還是羨慕了。 “張浹年怎樣了?”成玉自己熄了沒趣的念頭,又強打起信心,轉臉期冀地問:“大皇姐有無被氣得吃不下飯?” 秋槐噎了一下,面對公主期待的眼神,眼望地磚縫: “想是的確在家中用不下飯吧,聽說長公主帶了張郎君,去宜春樂坊飲酒了?!?/br> “……什么,帶出去了?” “帶出去了?!?/br> “招搖過市的那種?” “唔,招搖過市?!?/br> 成玉聽個倒噎氣,突而拍案哭喊:“她想氣死我!” * “阿嚏!” 宜春坊的二樓雅廂,正吹奏尺八的張浹年突然打個噴嚏,連帶著亂了阮行首的琵琶音,不好意思地向長公主告罪。 宣明珠正與楊珂芝對窗閑話,隔著青銅冰鑒,轉眸倚腮,兩只耳珰輕晃,一種天然風流。 將養沒幾日,她的氣色恢復得七七八八。那天驟然昏倒將迎宵嚇掉了半條命,她自己過后卻不當回事,只要還能走動,便能來這坊中逍遙。 一時興起帶了張浹年隨行,才知他身上還藏著技藝。 小小驚喜,是尋常日子里的一樁點綴。細觀之,這孩子生得是真好,眉眼溫潤精致,不作踐去看,其實并無脂粉氣。出身卑賤,跟錯了主,不是他的錯。 長公主帶在身邊的人,向來大大方方,成玉不是成心惡心她接手撿剩的嗎,她若把人苛待趕走,才是露了敗相。得叫那小六看明白,張浹年跟了自己后滋潤得很吶,瞧瞧,顏色比從前還勝三分,到時才知惡心的是誰呢。 她嘴角噙著一縷淺淺的笑,聲音是與盛夏天兒相契的慵懶,“可是咱們阮娘子身上太香,撲著你了?” 屋里的人一聽都樂,知道長公主又打趣人了。張浹年有些紅臉。 他頭回知道長公主在風月場中是這樣,與先頭那位閻王奶奶相比,可說一個在天一個在地了。 壯著膽子,他悄悄覷向公主殿下眉間的紅痣。 張浹年是讀過幾年書的,恍覺那似艷艷相思擷來的一粒紅豆,又如畫龍眸上一點睛,視久,移不開眼目,臉上的紅暈更真心實意了幾分。 “……卻說近來大理寺獄監的伙食,好了不少,你道為何?” 樓下突然傳來助酒篾片的戲說,張浹年如被兜頭潑了盆冷水。 他至今還記得梅大人對他的那番威脅,心頭打個激靈,立刻縮回視線。 又忍不住支起耳朵,聽樓下人半是胡謅半是亂造: “——因為上路得吃斷頭飯吶!以至于那些橫行了一世的江洋盜,困在小小囹圉,滿以為能捱到秋后,誰知看見牢頭送來的白米飯肥rou片,八尺巨寇當場痛聲哀嚎。 “牢頭還語重心長地勸呢:我們梅大人體貼人啊,怕秋后問斬無人給你們送寒衣,怪凄涼的,爾等須知感恩。下輩子可別作惡了,???” 宣明珠聽見“梅大人體貼人”那句,噗出一口酒。 楊珂芝忙道,“前兒新收個女篾片,只知是個嘴皮子利索的,原來竟這樣不牢靠——青笠,待會給她結清賬,明日去別處謀生吧!” 宣明珠擺手說別呀,放下了,就沒有什么聽不得,過往云煙哪及得上與民同樂。 “不是為這個,”她慵然箕坐,一肘支膝,“這壺酒味道不對,jiejie給我上的酒也羼水?” “去?!睏畲竽镒虞p剜一眼,“我給誰上的酒都不羼水,童叟無欺!這是人家小世子吩咐的,讓我看著不許你吃醉,說,薄酒清歡就很好?!?/br> 宣明珠聞言微愣。 那白玉的指頭捏著白玉的壺把,悠悠晃晃,與有所思的眼波同了頻,不再往嘴邊送了。 說不慰心是假的,一個從鐵劃銀鉤中歷練出的兒郎,心能有多細?可偏能在這些小小不言上頭,花足心思。 “成,算我沒白疼他一場?!?/br> 才放下酒壺,青笠捧了個裝著醒酒石的鏨漆小匣過來。 宣明珠笑說我沒醉,“巴巴地拿了這個來笑話誰呢?” 青笠遲疑了一下,打開匣,見那玄底錦緞上頭,齊整整碼著幾塊寒水紫晶。 這樣剔透的水精,單一件便非凡品,何況是精雕細琢的一大匣子。拿這樣的珍品來壓舌,和長公主砸銀子聽響有得一拼。 青笠說此物是有人送來給長公主的,她不好應對,宣明珠聽了,心中便有幾分形影。 順著青笠的目光瞥下窗欞,彩錦飄蕩的牌樓底下,果然站著個整冠修襕的人。 有那蔭涼處不避,偏立在正陽底下,是為了對準窗扇口,讓她一轉頭就能看見他。 宣明珠收回眸子,意興闌珊地掂起一枚紫水晶。 觸肌冰涼,怎么著也當值百金。 一瓣檀唇漾出旖旎的顏色,她隨手彈到吟曲的小伶兒懷里:“賞你了。浹年過來,斟酒?!?/br> “噯?!?/br> 張浹年是個機靈的,柔聲答應,特意跽坐于公主身后方,青玉案的柳衫將窗子擋住大半。 素手斟酒,舉杯齊眉,眼波迢遞,脈脈含情。 他可是半分都沒違背梅大人的話啊,他讓他安分守己——這世上,哪還有比聽主子話更安分的呢。 牌樓底下,目睹這一幕的梅鶴庭狠掐掌心。 熱汗透出他的交領白衫,將公服的襟領沁深一片,像一團明晃晃的靶子。 弓是樂坊二樓那道半遮的影,利箭無形,盡數鉆心。 姜瑾在后頭,見公子泛霜的唇抿緊牙關,怎么看怎么有一種蛟游淺灘的困頓。 他婆娑著手里的人參盒子心想,出師不捷。 官場上的事,公子向來游刃有余,可這情場上頭,卻是折戟帶沉沙的。 從前他何曾不勸公子對長公主多用些心意,公子卻說公主殿下坐擁寶庫,什么珍玩珠寶都不缺,把心意通通用在了以詩贈情上頭。 是,那些詞章他得幸拜讀過,江左第一公子的手筆不消說,濃烈都藏在雋永里,可惜一年就過一個七夕、一個上元,再但愿人長久的,不也是兩張紙嗎? 如今,不再含蓄了,可長公主也不回頭了。 風水輪流轉。 汗珠順著梅鶴庭刀裁般的墨鬢滾落,從前那么個講究人,此刻惘如未覺,就那么直勾勾的,盯著菱窗里翻出的綠袖。 以及衣袂遮住的那抹倩影。 望眼欲穿。 樓底下的人,樓上人都看見了。楊珂芝喝了兩杯酒,想到此人第一次踏足宜春樂坊的情形,感嘆了一句,“這個梅大人啊?!?/br> 從不踏足風月坊的大理寺少卿,穿著一身官服守在門外枯等長公主。 這么明晃晃的,是昭告天下,他悔了。 可惜有用無用,全然不在他。 楊珂芝想起另一樁事,瞧著明珠的神情,提了一嘴:“前些日子懷寧縣主不是被大理寺盯上了么,聽說罪名是借與權臣內眷走動之機謀私,上達了天聽,那個叫刑蕓的封號便被一削到地了?!?/br> 豈止如此,過后人在女獄還扣著不放,逼得慎親王妃沒有臉,連請幾位老王妃在家哭訴,周折好幾道關系,才把人撈出來。 樂坊里盡日出權入貴,尤其是這種壞消息,流傳起來一日千里。 嘖舌的不止楊珂芝一個,刑蕓是誰在王府賞荷宴上拿的,人人盡知。不解的是,成心針對一個女人,怎么看也不像梅鶴庭容和守禮的作派。 楊珂芝今日才明白是為什么。 宣明珠目色穩緩,一個余光都不再偏轉,命張浹年闔上窗子。 “自我感動而已?!彼?。 她就是打這條路上走過的,最知曉顧影怕自憐的道理。 自以為做到了那份兒上,天地也該為自己感動,鐵樹也應開出花來,卻忘了問一句——憑什么? 憑什么你做了,對方就得領情。 她明白了這個理,所以無怨。 也不慣著別人來點她的眼。 怪沒意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