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公主病入膏肓后 第27節
自那日翠微宮入了夢,他便輾轉查過,柔嘉娘娘當年病重時,司天臺上言后宮有木妖妨主的,正是眼前這位死狀凄慘的華大人。 “喲,做功課啦?!蹦腥碎g的對話有時很簡單,一個眼神,三言兩語,言淮便知這廝已想到這件案子的背后直指長公主。 當年人砍樹,今朝斧砍人。 桃花,小篆。 暗示得太過于明顯。 言淮倚在門口,仿佛只是覷目閑聊,“梅大人不會相信長公主為了報復,使出這種拙劣的手段吧?或者某人被休之下意難平,憑你,想要捉個把柄回敬回去?” 梅鶴庭非浮躁易怒之輩,不受他激,輕飄飄松開帕子,任一方錦墜在死者掌間。叫進下屬來進行下一步的檢尸,以及對死者家人仆從的問查。 吩咐過后,目光澹靜地走出書房。 與言淮擦身而過時,他面上淡泊,胸中終究有一團濁氣無處宣泄,背對言淮忽道: “世子管好自家事罷!不憑我,憑你?” 往傷口上撒鹽誰不會。 言淮笑了,他知道他的意思。 如今皇帝與長公主前朝做戲,以老死不相往來的姿態示人,長公主手上還實打實掌握著京城北營禁軍。 而他,是天子近臣,也是信臣,戍邊多年,同樣有兵權在手。 梅鶴庭的言下之意無非想說:縱然長公主沒有駙馬,他若想與阿姐在一處,會引起兵政混亂、朝臣生疑。 英國公愿不愿意獨子娶回一個燙手山芋且不說,御史臺不會同意,兵部不會同意,朝中深惡長公主作派的迂儒老臣們,也不樂見長公主再心血來潮禍害一名后起俊秀。 那么皇帝到最后屈于多方壓力,也就不會同意。 言淮嘖嘖:自家后院的火都燒光房梁了,還不忘堵死別人的后路。 慘是真慘,狠也真狠。 他成心氣他,抱臂跟梅鶴庭腳前腳后走出華府,道傍左右無人,他唇邊泛起一抹痞笑。 “無妨說句敞亮話,小爺我策勛十轉,以軍功換取一樁婚事,大人猜怎么著,那叫一個不在話下呀!” 梅鶴庭聽了未為所動,唯眼神陡然鋒厲,“知道言世子悍不畏死,七年來南疆大小近百戰,身先士卒,梟敵首級無數。 “晉明末年,生擒老蠻王麾下兩世子,逼對方退兵釋放大晉兵俘;元清二年,帶旗下承白軍攻克苗疆三城;永淳初,伐南詔,屠城都,坑萬人?!?/br> 他對他的戰績如數家珍。 說到屠城坑卒時,聲音驀然低沉。 言淮無辜點點頭,“倒是我忘了,當初屠城惹眾怒,還是梅大人向陛下上書,力排眾議保下了我的元帥之位?!?/br> 他饒有興致地,看著眼前這山水不露的帝師高徒。 “我至今也沒想明白,像梅大人這般師從儒門的清流君子,也認同以殺止殺的兵家之說?” 任誰瞧見這張天真的面孔,都無法將他與人稱殺神、活坑敵卒的平南將軍聯系在一起。 唯獨梅鶴庭洞若觀火,望著那雙漆黑釁然的眸子,一眼看到底。 “恣白,承白,世子平生推崇者,唯戰國殺神白起。我可有說錯?” 言淮表面嘻嘻哈哈,內心卻有如一片驚濤掀起,如同被人剖開胸口洞察分明。 他有馬上百戰平疆土的雄心,以戰止戰便避免不了傷亡。然而這個想法,他從未敢對阿姐說起,就怕她把自己當成嗜殺之人,不復親近。 可細想想,他與梅鶴庭在赴邊之前,僅僅見過一面。 言淮后背無由生出寒意。 晨風習來,吹過梅鶴庭一塵不染的緋色袍角,他振振衣袖,撩下眼皮。 “不必揣測,當初保全世子名聲,原不過是為穩定南疆局勢,大局考量?!?/br> 言訖,折身回衙署報道,休假旬日,盧淳風這個主簿不頂事,公文不知堆積多少。 言淮舔著后槽牙盯住他的背影,驀而摩挲了一下佩刀刀柄,記起此來目的——華苗新之死,關乎著針對阿姐的陰謀。 他暫壓驚疑,揚聲追問: “案子何時能破!” “破了?!?/br> 梅鶴庭頭也不回,余音消散在孟夏的早風里。 言淮被這兩個字弄呆好半晌,突然罵了句軍營里的糙話。 * 回到公署,梅鶴庭如常交接公務,心卻杳杳落不到實地。 今日見到的種種人,接收到的種種眼色,種種明嘲暗究,無一不在提醒他——帶了七年的駙馬頭銜,在這一天,不屬于梅鶴庭了。 他不認。 可是別人都已認定,他與長公主再無關系。 大理寺的同屬,不知是對即將失去的飲食福利可惜,還是對梅少卿的新鰥抱有同情,目光露出欲言又止的憂傷,頻頻投向梅鶴庭。 在盧淳風又一次拿查閱卷宗當借口,晃悠到身邊,用憋悶的眼神幽幽瞄著他時,梅鶴庭有些生疏地抬起手,按了下盧評事肩膀。 “多謝,僚友們為我擔心的情誼,梅某承領了?!?/br> “欱?”盧淳風差點拍開他的手,長嘆一聲,“不是盧某說,大人你啊你……咱們都聽說了,大人你也太不應該,怎能因長公主無子,便不要那么好的一位殿下了吶?” “什么?”梅鶴庭神情出現一霎的茫然。 周遭嘈嘈切切的,耳聽有人起了話頭,李評事馬上湊過來,一臉的痛心疾首: “大人,論斷案如神,您排第二絕對沒人排第一,下官也一向敬佩您,可,恕下官冒犯了,您與長公主的千金下官還見過一回,下官不明白…… “梅小姐難道不可愛嗎? “有這么個寶貝閨女不知足嗎? “您那兩位公子哥兒還不算人中龍鳳嗎? “長公主府的飯菜它就不香嗎? “您——哎?!?/br> 梅鶴庭被他問得如墜云霧,嘆得腦仁嗡響,“你等在說何事,什么我不要殿下,分明……” 是她不要我了啊。 盧淳風唏噓:“大人還裝樣,話兒都傳得滿天飛了,前些日zigong里的老太妃張皇榜,原來不是她老人家貴體違和,而是給昭樂長公主求生子方的。 “若非大人對長公主無子不滿,那么位尊貴人,何以遮羞行事到這個地步?結果沒過多久,得,傳出長公主休駙馬的事,您問良心說,究竟是誰休了誰。盧某腆顏蹭了長公主府上好幾年飯,這點公義心還是有的!” 不愧是大理寺的人,推演起來頭頭是道。 梅鶴庭的呼吸一陣陣發緊,揪住他衣領:“何時傳出的?” 盧淳風驚悚地發覺梅大人兩眼發紅,好似要吃人一般,心道不會自己說了幾句心里話,就把人刺激成了這般吧。 他有些后悔,囁嚅兩下,緩著語氣道,“那個,大人莫急,是下官失言了?!?/br> “我問你謠言何時起的!” 第22章 .誰更新【紅包】 整個堂署瞿然一闃。 誰也沒見過梅少卿發火,皆唬得呆怔了。 盧淳風眼見他額角的筋都鼓起,黑瞳下簇動的光火有如蕭山涼焰,心頭狠打個寒顫。 “梅梅梅大人,您怎么了?有話好好說……” 有人壯著膽子將梅鶴庭拉開,細聲細氣兒地解釋,“大人息怒,這件事就是今早傳出的……梅大人既說是謠言,那便是謠傳,往后誰都不許瞎嚼舌!” 梅鶴庭白著臉,退卻數步,背上沁出一層燒灼的虛汗。 他自己心里明白,無人敢拿宮里的太妃娘娘造謠,此事多半為真,至少真假摻半。 他知道淑太皇太妃曾張皇榜治病,卻全然沒想過,會同宣明珠扯上關聯。 那一日,他還入了宮去。 也是那一日,她出言與他相決絕。 求子……梅鶴庭總不至于到現在還以為,她是因無子生愧,才想與他分開。若非求子,那么是她的身子有何不妥? 昨晚在她榻邊看到的血跡再一次浮現在眼前,梅鶴庭喉嚨哽堵,一剎諸念皆忘。 迷迷踅身要回家去。 走前他胡亂向盧淳風一揖,自己都不知張嘴說了什么,全憑刻在骨里的克己守禮:“梅某冒撞,向盧兄賠禮?!?/br> 盧淳風哪里還敢受他的道歉,怔望著他腳步匆匆離去。 未等走到大理寺署門,姜瑾迎面跑進。 顯然也是得知了關于長公主求子的傳聞,他語聲帶著焦急在公子耳畔道: “方得來的消息,公子前腳出公主府,各王府公侯家的請帖便紛紛遞到了府上。公子,外頭流言洶洶,有幾人是真心想請長公主吃宴?萬一長公主赴宴,受了委屈可怎生是好?” 通宵未眠的梅鶴庭薄唇冷白,站不住似的閉了閉眼。 是啊。 明珠那樣的體面,婚姻破碎不算完,還要面對明里暗里的冷嘲熱諷。 那些顛倒黑白的人,會笑話她生不住兒子,笑話她拴不住男人的心…… 這些不懷好意的酸話,從前亦有只言片語傳進過他的耳里。 高處不勝寒,尊者遭人妒,這道理他非不懂,只是他以為,日子是關起門來自家過的,底氣是自己積攢的,他夫妻二人的好處,外人如何知曉,又何必去同蚊蠅宵小之輩分辨解釋,反倒落了下成。 他以為宣明珠與他一般心,同樣不在意這些閑言碎語,何況她身為公主之尊,誰又能傷了她,于是,便一次都不曾替她解釋過。 今日自己被同僚誤解一通,方知,這種滋味是如何錐心刺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