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公主病入膏肓后 第28節
他只顧著自己的原則,卻忘了她原是眾星捧月的天驕。 偏偏被自己拽入泥途,任人說嘴輕踐。 “公子,您如何!”姜瑾見人頹然欲倒,連忙伸過手去扶。 梅鶴庭格臂推開他。 “走,回家?!泵氟Q庭斑駁的目光幾乎被懊悔淹沒,嗓音嘶哽至極。 * 即便這么著一氣未歇趕回長公主府,梅鶴庭還是慢了人一步。 府門之外,已先來了一位身穿柳葉錦衫的魁梧男子,臉頰兩側肥碩的rou團浮滿紅光。見到梅鶴庭,此人眼中有詫色一閃而過。 繼而他大度地揖了回手,藏不住人逢喜事精神爽:“梅大人,您貴人多忘事,只怕不記得在下了吧?” “柳息壤?!?/br> 梅鶴庭如何能不記得,此人是東閣大學士柳諍眉的幼孫,當年在他的昏禮上喝得大醉酩酊,過后便傳出,柳家郎君立誓為長公主終身不娶。 猶記得宣明珠聽說這件事后,無語良久,隨即向不甚相熟的柳息壤修書一封。 在信上絞盡腦汁地措辭,令他不許鉆牛角尖,不可損傷身軀,當尋良配成家方為正理。 那時梅鶴庭與新婚的妻子同樣不甚熟稔,還因這位殿下的反應意外過。 沒有想到霸道如她,也會有慌手慌腳的時候。 新為人婦的長公主卻煞有介事咬著筆桿說:“本宮平生天不怕地不怕,就怕真心。我自己找著了天底下最好的小郎君,怎么能白白耽誤別人呢?!?/br> 彼時尚為少年的探花郎,被這一句話戲紅了耳朵。始作俑者卻還無知無覺,目光亮晶晶地捧著寫好的信請他斧正,名曰避嫌。 那封信真是寫得顛顛倒倒不知所云啊,卻也因此,方見得寫信人的真性情。 梅鶴庭至今記得清楚,當他看完她寫給其他男子的信,雖無關風月,心中初次涌出一種酸酸的滋味。 那時不肯認,還道自己無聊。 不成想,今日會在這種情形下與柳息壤見面。 柳息壤的表字里也有一個“生”,柳蕓生。 宣明珠常點的《牡丹亭》里有句戲詞:不在梅邊在柳邊。 從前不屑于注目的針鼻小事,一旦認真計較起來,便成了橫戳在心上的一根梭。 梅鶴庭薄薄然瞇目,神情充斥警示的意味:“速去!閣下以為自己有資格嗎?” 柳息壤微愣,而后揚頭笑了笑,“昭樂殿下提出休離,必然是梅君無情負了她。君負公主七年,我等公主七年,再怎么樣也比閣下更有些資格!” 眼下他還有些腫胖,剛又繞著護城河跑了幾里地,語氣稍微激動便不禁喘息。 可是不怕,為了好不容易撥云見日的長公主,柳息壤有毅力減肥。 他不舍得讓公主殿下的追求者中多出一個直籠桶,那不是惹人笑話么。 梅鶴庭面對這副得意嘴臉,目光愈發凌厲危險,偏偏,無力反駁。 姓柳的說話一針見血,句句踩中他的痛腳。 走了一個言淮,又來一個柳息壤。他可以鎮定面對那位銳氣凌人的小世子,因為他的招式看得見摸得見,可是對著看起來毫無勝算的柳息壤,梅鶴庭心生隱慌。 是她曾經親口說的,天不怕地不怕的人,也怕一顆真心。 金烏懸在頭頂,浩大的光芒炙得青磚與黛瓦都發燙,幽涼樹蔭與灼灼光瀑交界的明暗里,梅鶴庭手足冰冷。突然意識到了,被消磨盡心意的人,不會留在原地等著另一人去道歉,悔過,改正。 如今,他從長公主的獨一占有者,徹底淪為了排隊的追求者。 不,甚至他揮霍了一次機會,連坦然站在她面前的資格都葬送。 夙性中的游刃有余在眼前消失殆盡,男子心上仿佛鉤了一尾涸澤的魚,無法喘噓,只能任甩動的魚尾啪啪甩打上心尖rou,疼得人發慌。 “她,說我是天底下最好的小郎君……你是嗎?” 半晌,不成聲的喉音擠出這樣的話。 柳息壤聞言呆滯。 真是做夢也想不到啊,當年十七歲便沉斂老成,得晉明帝親口褒贊的梅長生,會這么沒臉沒皮。 姜瑾直接捂上了眼。 公子是不是被氣懵了,這種小兒爭寵的語氣怎么回事? 梅鶴庭自出生以來一路順遂,出身于簪纓世家,從小敏慧過人,科舉一試便中,姻緣自己臨門,都沒用他費過半點心思。 所以,這種與人相爭的繁難一時困住了這天之驕子。他顫著指尖給自己攢底氣,抿唇又道: “她還為我建過一座梅鶴園,你有嗎?息壤園,像話嗎?” 姜瑾實在聽不過去了,拉過公子低聲道:“公子,柳家郎君站在這兒,多半是被拒之門外了。公子休要置氣,還是到長公主面前好生解釋,才是方兒啊?!?/br> 梅鶴庭一聽,有理,他倒被一葉障目了。 揚頷瞥視柳息壤一眼。 自己振袖上前扣門。 手心里,實則沁著一層細密汗水。 他怕宣明珠也給他吃一記閉門羹。 好在門房開門后看了他幾眼,猶豫一番,還是將人放進去了。 梅鶴庭明知自己是借了寶鴉的面子,無恥的僥幸,僥幸的無恥,眼下都顧不得。行至中庭,看見下人們抱著成捆的枯梅斷枝,從后園那邊出來。 梅鶴庭步履一頓。 又有幾個庖人走過來,手中掐著丹頂白鶴的細頸,折翅的折翅,薅毛的薅毛,神色間充斥拭刀而立的躊躇滿志。 他聲音喑?。骸斑@是做什么?” 仆人們面面相覷。如今他們對待這位爺,以主上之禮肯定不對了,可對方有官身,等閑視之也不妥當。未幾,一個小廝躬身而出,低頭隱晦道: “殿下命仆等清理了梅園,晚上……焚梅煮鶴吃?!? 梅鶴庭怔忪半晌,眼眸蒼青,徑往鳴皋苑去。 這回不似之前有重重攔阻,他輕易便來到昨夜立了一宿的廊子下。 方欲挑簾,便聽里頭響起一道再耳熟不過的語聲。 “浹年。俱傾環氣怨,共歇浹年心。*嗯,是個有來歷的名字,也讀過書不曾?” 回應宣明珠的,是一道婉轉低徊的男子聲音,清柔得幾乎滴出水來: “回殿下,小人祖上曾出過舉人,家里從前也有個藏書閣兒,小人總角時候常去翻閑書看。后來族中沒落,整座宅院都易作別姓了?!?/br> “可嘆,你這孩子倒真惹人憐……噯,輕些?!?/br> 碧蠶絲纏就的綠竹篾簾底下,梅鶴庭眸色森黑沉冷,兩只袖管止不住的篩糠。 才過一個晝夜而已,天地山河皆變了顏色。 第23章 .誰一更【紅包】 屋里一遞一聲說著話,梅鶴庭在門外,指尖狠壓住竹篾的邊鋒,劃出一道血口,惘無知覺。 只聽宣明珠和聲煦語道:“當日在翠微宮,你因我的緣故挨了打,心里是怨成玉多些,還是怨我多些?” 男子不假思索,開口便是一唱三嘆的入骨柔酥: “浹年卑賤之軀,唯有一顆真心,只盼主上雷霆雨露皆落在浹年身上,便是小人的福分了?!?/br> 雷霆同雨露皆落于一身,這樣的話,真是經不住細琢磨。 宣明珠新奇地笑了一聲,“論調/教人,我不及小六多矣……” 梅鶴庭再也聽不下去,推開了竹簾入室,那落地罩的珠簾半卷半掩著,更惹人惱火。 梅鶴庭的氣息愈發沉濁。 時下近端午,這樣晴暖的風日,宣明珠只著一件薄紗桃雪花的襦裙,吹絮綸帶松松墜掛腰肢,慵倚在窗下的壺門小榻。那道弱不勝衣的青衫背影,便跪在她身前,溫馴如同貓兒,兩只粉拳輕輕敲打著美人膝。 “放肆東西!” 制繡的具服袍擺襲卷凌風,急過處,幾縷垂珠簾被扯落下來,水晶珠子劈里啪啦滾了滿地。 梅鶴庭抬起一腳踢在那殺才脛骨上,將人踹翻了個?!皯{你也配談心!” “他碰了你哪里?嗯?” 他俯身捉住宣明珠的雙肩,腦中盡是那兩只臟手在她裙裳上游弋的畫面。 燒紅的眼底,分不清是水汽還是火澤。 “怎可讓這種人近身……”進府前想好的道歉與解釋一霎兒都記不起來了,他用目光從上至下地檢查她,語句顛倒無倫,“旁人怎可碰你,你到底在想什么……” 宣明珠正安逸地享受著,冷不丁被他從美人榻上搖起來,心生惱意,漠然望著失去氣度的男人。 上京的王公貴胄早年有互送臠寵的舊習,后.庭的公主們不甘落于人后,世上男兒能做的事,她們也有樣學樣,交換個把面首互相品鑒,原不是什么值當掛齒的事。 只不過成玉送了這人來,不用想就知是為了惡心她。 宣明珠偏不讓小六稱意,不生氣也不打罵,且對著一張俊俏臉蛋兒養養眼,不算虧心買賣。 屋里屋外的人,當然是她故意撤走的。 只是沒想到,梅鶴庭會有這么大的反應。 跌在地上的張浹年嚇傻了,這可還是當日在宮中,從容訓誡六公主的梅駙馬嗎? 耳邊突然炸響:“滾出去!” 目光森冷的男人幾乎用了吼聲。 張浹年顫了一顫,咬唇忍著裂骨般的疼,拖著含柔帶怯的身段逃出屋去。 “勸卿家煞煞性兒罷?!?/br> 宣明珠從最初的詫意中回過神,抬指悠悠理鬢,鳳目輕睨:“三伏天還沒到,倒先動起了肝火。你是朝廷的股肱,未來的棟梁,眼界要寬,格局要大,沒的傳揚出去,說堂堂大理少卿和一個面首過不去,徒惹人笑話?!?/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