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公主病入膏肓后 第22節
頹然跌在地上的少女帶著哭腔:“從前師兄何等的心志凌云,是不是長公主殿下強行留你在身邊這些年,師兄滿腔失意,圭角盡皆消磨了?便是蕓兒求的狄大人幫你一幫又如何,師兄乃當世俊彥,蕓兒不忍心看著明珠暗投!” 背對她的梅鶴庭目光漸漸陰翳。 自己竟也有看走眼的時候,昔日當作meimei看待的姑娘,不知不覺變得如此陌生。 聽她滿嘴里說的話,何其荒謬。 “詆毀宗室公主,按律,流徒嶺南;鼓動朝廷大臣,置喙政事,罪加一等?!?/br> 雪白的衣袖從那只手中振然扯出,梅鶴庭背對刑蕓一字字道:“從今往后,你這張臉,莫出現在長公主面前惹她厭煩??h主記牢了,避好了,但凡有違——梅某親自送你下獄?!?/br> “師兄……”刑蕓眼淚被嚇得斷止,嘴唇囁嚅不敢言。 朱漆大門在她面前訇然闔上,刑蕓渾身一軟,被冷汗濕透了后背。 她怔忡地咀嚼那段冷酷的言語,心寒,打殺也不過如此,誅心也不過如此。 可她沒做過任何壞事,全是一心為著他的前途考慮啊。 印象中蘊藉守禮的小師兄,為什么會這樣狠心待她,就像完全變了一個人? 她無論如何也想不通,自然怪罪到長公主頭上,心想定是那人的調唆,才將她光風霽月的梅師兄磋磨成這個樣子! 刑蕓目光清毅起來,咬牙便欲起身,準備回府尋義母幫她做主。 未等動作,一個身穿墨綠地柿蒂宮裝的嬤嬤從階磯拐角處現身,身后跟著兩個帶刀侍衛,她兩只死水般的眼珠落在刑蕓臉上: “縣主想往哪兒去?” * 從影壁到廳堂,不長不短一徑路,梅鶴庭走得極慢極沉。 進到廳中,三個孩子已退下去了,上首茶座上岳氏正與長公主說著話。 “鶴庭打小心思深重,是個據嘴的葫蘆,做十說一,在這一點上最吃世情的虧。幸得殿下青眼不棄,見你們夫婦和睦,老婦人便放心了?!?/br> 宣明珠不知太太從何處看出的和睦,耐著性兒呷了口鳳凰單樅,但作微笑。 梅鶴庭走近,凝視女子的云鬢蛾眉,含愧輕喚:“明珠?!?/br> 非但宣明珠愣了一下,連岳氏也稀奇地看著兒子。 反應過來的梅夫人“哎喲”一聲,拿帕子掩著笑意,向長公主告聲乏,便避到廂房去,給他們小兩口讓出獨處的空兒。 殊不知弄巧成拙,宣明珠在人前還能擺一二分笑臉,獨與梅鶴庭無話可說。 一縷視線都未投去,她將茶盞撂在瓷托上,戛金碎玉的一聲,起身欲行。 男子踅身攔她。 望她垂眸,復喚一聲:“明珠?!?/br> 宣明珠繡履微錯,漠然地撩起眼皮。 她的閨名,往常央這人多叫一聲也是不肯的。頂多房帷之中,情動深處時,會不自抑地從他低啞的喉嚨深處溢出,熨帖在耳畔,甚至超過身體的歡愉。 此刻再聽見,未免膩歪了。 梅鶴庭仿佛看出她疑惑,鼻音低噥地解釋:“你既不喜我叫你殿下,今后我……” “提一線動一下的傀儡木偶嗎?”宣明珠終于涼哂出聲,“這樣的人,本宮要一萬不會得八千。怎么閣下的大夢還沒醒?你我,沒有今后了?!?/br> 梅鶴庭怔在原地,拂蕩的云帔在他眼前離去。 經過他身側時,宣明珠輕嗤:“本宮的閨名,是誰人都配叫得么!” 梅鶴庭的胸腔凜寒,再欲追,兩個身披銹紅鎖子甲的侍衛悄無聲息地現身廳門外,將他去路截住。 二人異口同聲:“大人留步?!?/br> 當年長公主出降,晉明帝為愛女備送的二百赤甲府衛,已經多年不曾現身。 如今,侍衛在御,府邸的長史也代替姜瑾重掌權務。 而他,從駙馬,變成他們口中的大人。 ——“長生,我想讓這里變成咱們二人的小家,不是我一個人的公主府。廷衛就撤去吧,管家權也交給你的人便是了,你說好不好呢?” 少女興頭頭規劃未來的語氣,好似還在昨日,宛若夏末時節墜在枝頭半成熟的蜜桃,熱切而甜美。 眼前盡望,是一片深深寂寂的空庭。 梅鶴庭眼波如晦,一點點收緊掌中逐漸冰冷的溫度。 * 晚膳時宣明珠拖辭身子不適,未出席為岳氏接風。 往日并不覺得,一夕主位空出來,便如玉玦少了一塊,心也跟著不完滿。 梅鶴庭知曉母親的身子經不起驚聞惡詫,少不得在飯桌上粉飾太平,洵靜之色一如往常。 只是默默吃米飯,不見動菜一箸。 岳氏是天生的軟和性子,梅老爺的后宅自來清靜,沒讓她經歷過鉤心斗角的宅務,竟未疑心。 只是不免有些擔心公主的鳳體安和,放下牙箸輕嘆道: “殿下為生寶鴉這孩子,身子受了虧損,三餐四時合該小心經意,多作補養。鶴兒,你名義上雖為尚主,卻是殿下的男人,須知女子生育兒女最是苦辛,府上縱有再多的嬤嬤女史,這些事還要你多上心?!?/br> 梅鶴庭筷子一頓,桌下一只手無力蜷著,點頭道是。 挨著祖母坐的寶鴉見祖母撂箸,粉腮還鼓鼓的,亦隨著兩個哥哥規規矩矩放下碗筷。 又聽提及自己,連忙豎起耳朵。 她心思靈敏異于尋常小兒,所以宣明珠育兒的主意是,不要單拿這孩子當無知蒙童對待,有些話可以當面說與她聽,講清楚道理,她便能聽懂。 比之一味隱瞞,或不知哪天聽了碎嘴下人的編排存在心里,都要好。 故而寶鴉早早便知母親生育她不易,這件事不曾給她留下心里陰影,反而教她更懂得孝順母親的道理。 梅鶴庭看著小姑娘天真的眉眼。 她長相肖母,小小年紀,已透出曲眉豐頰的靈韻與貴氣。 他忽然放箸起身,提袍向外走:“兒子出去一趟!” 一出聲把岳氏嚇了一跳,和膳桌上三個孫兒面面相覷。 * 外頭夜幕已落,天邊一輪圓月盈極將虧。 梅鶴庭出門后,循步便向鳴皋苑去。 夜涼如水,男人獨自提著一只鶴臂羊角風燈,修束不茍的錦衣玄帶隱于暗幕,踩著青石,靴底匆匆卻無聲。 繞水朱墻外正有四個赤甲侍值夜,忽見一道半明半昧的影靠近公主內宅,蕭條清謖不似凡塵,皆悚了一晌。 這里從前是不駐兵的,梅鶴庭的腳步滯住,將燈向上提了提。 赤甲侍衛長看清那張臉面,松了口氣。 “敢是梅——大人罷,殿下敕令閉門,您請回?!?/br> 梅鶴庭沉沉地看著他,“我沒見過你?!?/br> 侍衛長心說這不是巧了嘛,卑職今日才調過來,也沒見過您不是? 可生就如此好皮相,還可出入內宅的,掰著腳趾頭想還能有誰。 單論這份兒容貌風度,真是食玉屑飲瓊桂將養出的鏘鏘俊彥,靡靡雪襟吶,與長公主再相配也沒有了。至于二人為何鬧到這地步,就不該是他們這些小人物瞎琢磨的了。 侍衛長重復:“請您離開?!?/br> 鐵面無情的聲調,在梅鶴庭心底豁開一道酸疼的口子。 閉著眼都能走熟的路,如今設路障,將他隔絕在外頭了。 可是他思念她。 他欲當面向她賠罪,承認過往的闕誤。 想請她收回成命,往后兩個人還好好的過日子。 那雙湛深的瞳眸宛若深潭冷寂,靜水下卻封抑著炙熱的情緒,鼓蕩不休。 他不理會這些人,提燈向門內走。 “嗆啷”一聲,出鞘的寒刃映著白月,湛出三尺冰冷的鋒芒。 站在最邊上那個頭精瘦的小侍衛握刀而出,生澀地挺挺胸,聲音透出稚嫩的少年氣: “吾等惟長公主殿下命令是從,不論何人,無令不得入內!” “崔問你瘋了,亮刀干什么!” 侍衛長心臟險些蹦出嗓子眼兒,心想梅駙馬是文人,咱們四個人難道還攔不住他一個文弱書生嗎,你他.娘的調職第一天就敢亮刀!還是對著府里的半個前主人! 當自己長了八顆腦袋不成? 余光里那道身影竟無視刀鋒,仍向苑中走去。 小侍衛崔問舔了舔干澀的唇,琢磨的卻是另一樁事:這位前駙馬怎么油鹽不進呢? 他一忽兒記起家中耶兄的叮嚀:無論到了何處,都要聽令辦差,切不可循情懈怠出差錯。 崔問又回憶了一遍,那名叫做迎宵的暗衛傳達之令,是絕沒錯的!于是壯足膽氣,示威似的將刀向前一比,意示對方停步。 慘月,昏燈,暗刃,交織著掬碎梅鶴庭如水的目光。 他像看不見那刀,步履邁得穩沉。 幾個侍衛剎那間都有些發怔。 刀鋒離梅鶴庭的襟領不過半尺時,崔問略帶無措地后錯一步,當那枚清雋的喉結暴露在刀刃下,崔問手腕哆嗦,又退一步。 梅鶴庭還在邁步,面色平靜如水,仿佛只是夜歸的人要去見閨中等待他的妻子。 他得去見她。 得同她說清楚,自己心里一向是有她的,只擱著她一個。 崔問覺得邪了門了,心想對方不過仗著自己肯定不敢傷他,偏就不退了,認定他也不敢一頭撞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