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公主病入膏肓后 第21節
宣明珠與梅鶴庭雙雙候在那里。 梅鶴庭走神地望著女子的側影。 岳氏見到宣明珠后暫松孫女的手,快行幾步,整衣見拜:“臣婦見過殿下,唐突登門,失禮處望殿下莫罪?!?/br> 若在往日,宣明珠這時便該含笑攔住婆母,自己微微福身。 今日她坦然受禮,望著日影兒,隨口說些過場話,“太太哪里的話,一路行來可辛勞,老爺怎的沒來?” 這廂寒暄著,立在側畔的刑蕓緗襦霞帶石榴裙,一派楚楚風姿,那只攙著岳氏的手始終未松開。 水鄉嬌養出的女子,靜默亦有風情,余光觀覷著并肩而立的二人。 她見長公主神情舒暢,梅師兄卻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可不正是貌合神離的景象么,嘴角微不可察地輕揚。 無意抬頭,撞上長公主玩味的視線。 刑蕓心頭微凜,忙含笑福禮。 宣明珠淡淡乜開眸子,問澄兒,“這姑娘看著眼熟呢?!?/br> 澄兒哂笑:“殿下忘了?這位是江南刑家的姑娘,早前家風最是端嚴,未記錯的話,刑娘子有自個母親的吧?后又認了個干母親,今兒又伴著世兄的母親來,這份兒一剖三的孝心可真難得,不知還夠不夠使呀?” 這言外之意比一個巴掌甩在臉上還叫人難堪,刑蕓尚矮著腰身,面頰浮現一層困窘。 岳氏心中納罕,許是久未上京拜見的緣故,長公主身邊的女使仿佛越發伶俐了,笑著圓場: “殿下不知,多虧了蕓兒這孩子,過城門時我坐的馬車拔了縫子,巧遇了她,這孩子性情還是這么好,一路將我送過來?!?/br> 宣明珠笑聲是嘛,“這卻巧得很了?!?/br> 澄兒在后頭聽得白眼紛飛,卻見那沒羞臊的女人聽到來自梅夫人的夸獎,還有臉低頭赧笑,捻腰帶偷偷看向梅鶴庭。 殊不知,她眉眼官司打得勤,梅鶴庭眼里別無他物,一味關注宣明珠的一舉一動。 她在書房最后的那句話,如同一記重捶,砸碎他所有的神思,直到此刻仍恍惚無解。 人前沉靜的架子,是強撐著。 他看著闔府仆婦出來迎接他的母親,便知她給他留著一分顏面。 她是武宗長公主,本不必做出這些排場。 先君臣,后父子,他的母親向她見禮是應當。然而自成親伊始,宣明珠便免卻了梅家人在她面前的一切禮節,反而以媳婦禮事之。 不止如此,駙馬見公主行禮問安的規矩,被她一并抹去。 她曾說:“我相中的男兒,見不得向別人彎腰低頭,誰都不行?!?/br> 她為了他,可以什么規矩都不講。 反觀自身,卻恪守禮節,向她稱臣七年。 ——你稱過多少聲殿下,稱過多少聲臣,數過沒有? 陡然間,梅鶴庭明白了那句話的意思!他心跳怦然如擂鼓,似絕路逢生,急切地想與宣明珠說些什么,母親的聲音卻在耳邊道: “許久未見蕓兒,如今已成縣主了,又出落得這樣苕榮美好,瞧著真是歡喜?!?/br> 梅鶴庭目光沉凝——又是刑蕓。 從前他不覺得自己與宣明珠之間隔著誰,刑蕓頂多算梅家世交的一個meimei,若非當面見到,他甚至不會想起這個人。 他心中坦蕩蕩,以為解釋與避嫌,都是多此一舉。 原來不是。 是他讓她受了委屈。 梅鶴庭腔子里似被搡進一把粗礪的鐵沙,越回思,越愧得掌不住身,呼出的氣兒都絲絲縷縷發疼。 急欲同宣明珠說句話,卻聽她接了母親的話笑道:“不錯,這縣主晉封得真是時候,可巧敬陵還缺一位八字妥帖的守陵宗女,我瞧著,這個無一處不好的姑娘正正合適?!?/br> 一言出口,眾人都愣住。 刑蕓眼中有驚慌一閃而過,勉強笑道:“殿下說、說笑了,臣女粗鄙愚笨,不懂規矩……” “不通規矩不要緊,好在你有自知之明?!毙髦閭饶糠愿溃骸俺蝺?,你懂規矩,教教咱們縣主拈香轉經、八拜九叩的道理,長公主府大門寬敞,來者是客,天黑前就好生款留吧?!?/br> 刑蕓笑意當即消散,哀哀咬住粉唇,目光向旁睇去。宣明珠漠然扭過臉兒,“太太舟車勞頓,請入廳坐?!?/br> 說罷不等應答,自己搭著泓兒的手擺袖先行。 “這……”梅夫人有些迷惘,不止長公主的身邊人不同以往,好似殿下的性情也變得有些難琢磨了。 岳氏是詩禮人家出身,先養于姐妹和睦的深閨,后嫁給彬彬洵雅的世家子,一門心思簡單。她這些年不與子媳同住,不知他們三人之間的糾葛,只因從小看著刑蕓長大的,可憐她年紀輕輕的便失怙恃,方多了幾分親近。 一時想不明所以然,也沒聽懂宣明珠話中深意,還當長公主真心要留刑蕓在府中坐一坐。 梅鶴庭卻心知肚明——所謂教她叩拜道理,是要罰刑蕓的跪;府門寬敞,是讓她跪到外頭去;天黑前留客,則是命人一直跪到黑天為止。 刑蕓眨著盈盈水眸,成了一頭誤入迷林的幼鹿,求助似地望向她的梅師兄。 她的梅師兄視若無睹。 揖手對梅夫人道:“先請母親入廳安坐——有勞你?!?/br> 最后三個字,是他凝望宣明珠的背影而說,言訖,復斂下眸,始終沒正眼看過刑蕓。 “送縣主出門?!?/br> 刑蕓聞言,心頭卻升出一種隱密的雀躍。 她心想師兄到底是護著自個兒的,他素來最講道理了,怎會忍心見她無故受刁難呢? 宣明珠由頭到尾就沒分出一個余光給他們,更不擔心在自個兒侍衛林立的府邸,能叫一個小小縣主走脫,敢不遵從她的令。 天黑之前跪滿四個時辰,長公主言出便是法隨。 別說梅鶴庭想徇私,哪怕慎親王妃親至,也半刻鐘都少不得! 她牽住寶鴉的手移進內堂,微笑始終掛在臉上。 面上應酬功夫,她在皇宮十幾年,言傳的眼見的身行的,早已練到爐火純青。 眼下除了寶鴉、梅豫、梅珩,皇帝侄兒,再加上一個看著長大的言恣白,這一眾小輩是她真心關切的,沒人再值得她傷心傷肺。 只是不趕巧,按約,梅鶴庭今日就該搬出長公主府。 他的母親偏偏在這個時候來了。 據說岳氏當年生子的時候受了驚,此后心上便添不足之癥,所以膝下只有梅鶴庭一個獨子。 尋常不能勞累,更受不得驚嚇。 看她樣子,好似還不知事。若此時直愣愣告訴她,你兒子已經被我休了,不鬧個一佛出世二佛升天的才怪。 宣明珠品格貴重,哪怕與梅鶴庭一碼歸一碼,亦不是那等趕盡殺絕的潑人??粗鴮汎f親近地窩在岳氏懷里,聲聲喊著祖母撒嬌,她愛憐心起,命泓兒為梅夫人端上六安花茶。 “寶鴉,祖母乘車勞頓,乖乖的不許鬧人?!?/br> * 與此同時,梅鶴庭將刑蕓送到府外階下。 刑蕓的耳尖染成緋色,正想說多謝師兄親自送蕓兒出門,便聽他道: “跪下?!?/br> “……什么?”刑蕓詫異地望向他。 梅鶴庭眸光輕瞥,“長主公之令,你有幾顆腦袋敢不遵?!?/br> 刑蕓不認識他似的后跌兩步,方發覺,梅師兄此時的眼神足像一座寒霧繚繞的雪山。 一寸沉一寸,壓迫她的膝臏。 她不由自主屈了下去。 “師兄,你怎么了,我是蕓兒??!”刑蕓跪在被太陽曬得guntang的磚石上,清淚漣漣滑落。 梅鶴庭只是冷冷盯著她。 “狄閣老如何聽聞長公主與我的私事,又為何動念薦我入內閣——給我一五一十交代了?!?/br> 第19章 .去她再也不屬于他了。 刑蕓聞言怔住,繼而泛出幾縷心慌,“師兄在說什么,蕓兒聽不懂?!?/br> “昨日未時,一輛青帷車停在狄府門前,雖無徽記,駕車的卻是慎親王府馬夫方顯達?!?/br> 半日時間,著令姜毅調查的事便有回執,梅鶴庭停頓一霎,“下車的是誰,需要我明證嗎?” 刑蕓瞿然想起,眼前人不僅是她的同窗師兄,也是大理寺掌刑斷獄的少卿。 她慌忙仰頭去找他的眼神,對方卻根本不曾看她,輕瞥著后頭的樹影兒。 疏散清寒的目光,如墨筆描摹的眉梢鬢角,無一不透出禁欲的疏凜。 便是這份脫塵無儔的氣質,讓她念念不忘這些年,然而此時,刑蕓心尖打顫兒,“我我”地吞吐數聲,一顆晶瑩的淚珠滑落下來。 “師兄不要誤會,是那日蕓兒聽聞狄夫人病了——先父去世時,刑家多得閣老照拂,故而蕓兒便想著,便想著應當盡些心意去探望。許是和狄夫人講外頭的新聞解悶時,無心多言了幾句……” 清淚似斷線的珍珠,掛在清致小巧的臉龐,成了一幅現成的梨花帶雨圖。 “別哭!”梅鶴庭皺眉。 當日在翠微宮外見她無由啼哭,他便心中不喜,不說禁中儀禮謹慎,只說她這副臨風落淚、對月長愁的姿態,未免有以色取憐的嫌疑。不清楚的,還當長公主如何欺負了她。 可惜當時他心緒紛亂,又覺得刑蕓至少出身名門,情性不至于歧曲至此,便未多想。 就像當年宣明珠拿她送的賀禮說事,他還道蕓兒稟性純良,不會有他意。 梅鶴庭驀地扣緊青白的指節。 當年事,是他誤了。 不絕于耳的啜泣聲中,男人不耐轉身,“無心也好有意也罷,縣主今后記著,梅某家中事,一星半點,皆不容旁人左右?!?/br> “四個時辰,記得領足?!?/br> “師兄,你怎么了?”錦衣如雪拒人千里,刑蕓見他轉身,急得膝行向前拉住他的袍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