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公主病入膏肓后 第23節
“崔問!” 侍衛長猛地將這愣頭青往旁邊一撥,文繡刀剎那在梅鶴庭離頸半寸前擦過,削下一縷發。 侍衛長舌根子都麻了,這位爺真不要命了還是怎么著! 恰此時,邁過門檻的梅鶴庭側目輕睨,雙眸如深井,潛藏不知物。 “他進去了……” 崔問急出哭腔,“他他他進去了,殿下有令的,我我沒守住,讓人進去了!” 侍衛長心悸過后又是一陣氣怒,抬掌削了崔問后腦勺一下子,壓緊喉嚨,“你當這是什么地界,二庭還有暗衛呢,你小子再蟄蟄歇歇的找死,不用等殿下降罰,老子這就一腳蹬了你!刀,刀,收起你的刀!” 二庭是迎宵和松苔在值守。 “誰?” 迎宵耳目警省,看見梅鶴庭提燈而來,霎那間記起黃昏時殿下吩咐的一番話。 “他入夜會過來,外頭的侍衛攔不住,你們掂對著,左右別放人到我跟前兒?!?/br> 殿下生性不喜佛道,可迎宵有時候覺得,殿下真是拿駙馬當禪來參了,受、想、行、識,體會得分毫不差。 可又怎么樣呢,真佛的心高著呢,在蕓蕓眾生,在大乘經法。她的傻殿下哪怕剖出一顆心來作燈芯子,也捂不熱一顆無情舍利。 到頭來,種種色相,照樣成空。 她冷眼上前一步,同時松苔鬼魅般現出纖窈的身形,將一張黃封的批牒遞到梅鶴庭眼前。 梅鶴庭眼皮輕跳,有一種預感。 猶豫片刻,接在手內。 冷月昏燈下,通篇筆墨看不全,只隱約辨出“休離”、“褫駙馬”幾個字樣,令人眼前眩暈。 正式的宗府文牒,終究下達。 自此刻始,梅鶴庭不再是昭樂長公主的駙馬。 結發七年的妻子,不是他的了…… 第20章 .-入v通知~ 人影靜止如山,忽然,風燈墜地,梅鶴庭面無表情將手中的牒紙撕個粉碎。 迎宵與松苔雙雙瞠目。 她們預想過梅鶴庭見到休棄書后的種種反應。 唯獨沒想到,他竟有膽子不敬宗法例律! 迎宵驚疑得一口氣提不上來,“梅大人自己身為提刑官,難道不知毀壞牒本,罪同欺君罔上嗎!” 松苔的聲氣兒尚和緩:“宗人署的玉牒白日里便改完了,是礙于梅太太在府上,殿下才沒當面拿出來。大人便撕了這份抄本,供在太廟里的玉牒上也已御筆無誤,今夜一過,明個兒上京城里便人人皆知了。 “按理,無論是大人您還是梅家太太,如今都不適合住在長公主府,可殿下多少顧念老夫人身體,這才寬容虞下。梅大人,憑心而論,我們殿下對您算仁至義盡吧,大人如此糾纏作為,又有何意思?” “我是她的駙馬?!?/br> 梅鶴庭眸中映著一簇燈光,有妖冶的戾氣,嘶啞道:“我不同意休離,此事不能作數?!?/br> “她歇下了嗎,我去瞧瞧她?!?/br> 迎宵見他渾如沒事人一般,氣得心如篩糠。你不同意,你不同意算個甚!今夜的這份執著但凡有三分用在往昔,何至于讓殿下心灰意冷,臨了身邊都無一個體貼人? 將要失去了,才記起自己是駙馬,死扒著井沿子不松手,讓她哪只眼睛看重。 她冷笑道:“難不成到了這個時候,大人還妄想與殿下共處一室?” “我只在外罩間,遠遠看她一眼……”梅鶴庭望著近在眼前的殿閣燈火,一程一程吐盡胸中的郁氣,竭力維持鎮定,“請二位通融傳報一聲,余下的,我面見公主自與她說?!?/br> 迎宵呼吸起伏不定,上次在翠微宮他就是這么說的,還“只看看不近前”?她再信是棒槌! 正欲拿話刺人,松苔把住她的小臂搖搖頭,輕描淡寫地道出一句:“大人,何必呢?!?/br> 早知今日,何必呢。 覆水難收,又何必呢。 “抱廈?!泵氟Q庭手指掐住袖管,低頭,“我就在抱廈睡?!?/br> 松苔搖頭:“抱廈是婢子們夜宿之所,不符大人的身份。請大人體諒,不要使我等為難?!?/br> “角殿?!?/br> 梅鶴庭眼眶疼澀地盯住地面,腳底相連著一個四不像的影,臃腫萎靡,像什么動物被拔去了爪牙。 松苔都有些可憐他的模樣了,迎宵的心卻是石頭做的,冷哼一聲: “那是給一般二般的客人預備的地兒,大人只怕不算公主府的來客吧?!?/br> 這兩個姑娘手中無刀,說出的話卻比刀口鋒利百倍。 梅鶴庭站在自己居住七年的宅邸,非主非客,不如奴仆。 他不忌諱向長公主的人低三下四,只恐即便如此,也換不來她的一回顧。 眸海倒映著那片可望不可即的光暈,簇動在黑湛的瞳仁,如蕭丘寒焰。 從前她有多少個夜晚,便是亮著這樣一室燈火,枯等他歸來? “倒座房?!彼种韲?,“行了嗎?” 迎宵微挑眉頭,主殿緊后頭的倒座房是堆放雜物用的,旁邊挨著茅房,講究些的門戶連二三等仆役也不住在那里。 她疑惑了,梅氏不是生□□潔嗎,他踏得進去腳? 松苔又扯扯她的袖子,迎宵略作猶疑,負氣讓開道路。 一來不好當真將堂堂四品少卿擠兌到茅廁去,二則整晚在這里扯皮,恐殿下不得安生歇息。 梅鶴庭去住倒座房的消息,很快傳到了宣明珠耳中。 煙羅帳內的四方小天地,此時穿著寢衣的長公主正微揚頷尖,享受地往面頸上推抹香膏。 這是宮里傳出的方兒,細碾的珍珠粉末混和玫瑰紫米霜,可駐顏潤膚。 泓兒算算時辰,這會兒懷寧縣主該癱在地上了,她問殿下對那人后頭的發落,“主子真想遣刑氏去守皇陵嗎?” “哪能呢?!毙髦殚]眼輕笑一聲,“十個她加起來也沒那資格,我還嫌她臟了父皇皇兄的眼呢?!?/br> 正說到這時,關于梅氏闖苑的話稟了進來,泓兒站在腳踏旁聽見,輕捺唇角,早干嘛去了? 宣明珠聽后只是有些稀奇,“呀,他也會使苦rou計了?!?/br> 說罷她輕輕打個呵欠,慵然如畫的身段臥上衾枕,“熄燈吧?!?/br> * 與鳴皋苑正殿相隔的兩道院墻后頭,那一排圍廊連壁大屋子便是倒座房,房間雖多,卻久無人氣,常年陰冷冷的空置著。 一道沉郁的身影隨意走到一間屋前,推開門,沒等落足,先被嗆得一頓咳。 這里不知有多久沒收拾過,陳積的灰塵經夜風一吹,盡數往鼻孔里鉆。 幸而是晚上,眼睛看不見埃塵浮空的景象,但單憑著想象,梅鶴庭身上的rou皮便一個勁兒發緊。 他可以面不改色給死人檢尸,尋常時卻受不了一星半點的臟污塵垢。 他人用物,斷然不碰,浮絮沾身,也要拂開。 然而目下際遇,身上的不自在,抵不過心頭磋磨之萬一,眼前這間陋室,是他今夜唯一的容身之所。 屏息踏入,燈籠照過處,雜物堆積滿地,分不清什么是什么。若靴尖一不小心踢到卷起的苑席舊綢,又會激起一片濁塵。 梅鶴庭閉氣到眼前金星打轉兒,才終于在角落辟出一塊相對干凈的地面。 在這里想找到一張榻,一床被臥是不可能了,縱使有,他也不會用。無聲將燈籠插在欞框間隙處,枯立一時,脫下外袍墊在地上,只穿一件單薄的深衣盤膝而坐。 一分一毫都不敢動彈出界,真應了昔日立,天地廣,今日立,錐也無。 心卻肆虐無極,一下下剮著鈍疼。 方才在庭中撕碎的仿佛不是牒本,是他自己的心。 眸光比暗夜更暗,周圍一靜下來,許多平常想不起來的事一窩蜂出動,他后知后覺,已經很久沒人稱他一聲駙馬了。 梅鶴庭回憶頗久以前宣明珠對著他花樣迭出的稱昵:長生、梅郎、鶴仙兒、小相公…… “別這么叫?!?/br> 她的嗓兒是糖蜜做的,充滿柔情的狎褻,他常常聽得耳熱心跳,不得不一次次糾正這位殿下愛起花名的毛病。 那時他不停地告誡自己,不可一味沉淪于溫柔鄉中。 他每每壓抑著,掩藏著,只等她主動攀纏,再矜持地去俯就她。 仿佛如此,便可證明困在他心田深處的腌臜念頭不存在。 圣人節欲,他非圣人,他的節欲也不是為了修身。 是抑魔。 只有他知自己的欲有多深。 為此,竟任憑大晉朝尊貴無儔的女子,為他主動。 寂靜中“啪”的一聲,是皮rou挨上皮rou的脆響。 窗隙間的燈籠把被震落。 燈火墜地的瞬間歘然熄滅,惹起一片灰塵,梅鶴庭再次撕心裂肺地痛咳起來。 待咳聲逐漸平息了,以前不曾深省的事,冰一程火一程,排著隊在他心坎上打趔趄。 約摸半個時辰過去,打坐的人影改為跽坐。 又過半個時辰,人影不由晃動了一下,磨蹭著伸直發麻的雙腿,再屈起,抱著無處安放的長腿在臂彎間,下巴擔在膝蓋,埋下臉。 在從未遭過的窘境下,從未感受過的委屈也從心上的窟窿眼兒汩汩冒出,明目張膽占山為王。 那一種滋味,比醯還酸,比黃連還苦,在體內流竄逡巡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