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月窈窕 第22節
今晚是挺冷的。 行。 他很干脆地下了車輿,甚至做了個請的手勢。待江厭辭抱著月皊上了車輿,李漳抄著手立在馬側,多說了一句:“長凳下有棉衣?!?/br> 李漳立在夜雪中,目送自己的車輿調轉方向遠去。 小廝問:“爺,咱們還進端王府嗎?” “進啊。瞧熱鬧去,還能看看李潛的鬼臉色?!崩钫拇炅舜晔?,又哈了口氣。再說了,就算不為看笑話,也得借輛馬車不是?這大雪夜,難道要他走回去不成? 李漳的馬車寬敞精致,里面備了很多東西。不僅長凳下裝著的棉衣、厚毯,擺在明面上的還有足爐、袖爐,甚至小方桌上的茶水都是溫的。 江厭辭將月皊放在長凳上,從長凳下的箱籠里翻出一條厚實的狐皮裘衣裹在月皊的身上,然后欠身去拿了暖手爐遞給她。圓圓的嵌藍寶石手爐直接從她手中滑落。江厭辭望著暖手爐滾落到桌角,再抬眼望向月皊。 她樣子呆呆的。 看來是真的嚇得不輕。 江厭辭彎腰,撿起落到地上的暖手爐重新放進月皊手中。這一次,他握住月皊的手,直到感受著她纖細柔軟的手指頭動了動,才松開手。 這一回,月皊握住了。 她緩慢地偏過頭來,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江厭辭的臉。 江厭辭猜著是臉上的血跡嚇到了她。他從桌上的檀木盒中拿了塊棉帕,又用壺中的溫水將帕子打濕,去蹭臉上的血跡。 ——揮刀的時候,離陳六郎太近了,才會讓他濺出來的鮮血落在他的面頰。 擦凈了,他微微用力將臟帕子擲于桌面。 月皊縮了下肩。 江厭辭抬眼,打量著月皊。她一直呆呆望著他,濕漉漉的眼睛里沒有往日的明澈靈動。 半晌,江厭辭盯著月皊的眼睛,問:“嚇得尿褲子了?” 月皊十分緩慢地眨了下眼睛,反應了一下才聽懂江厭辭的話。她低下頭,望了一眼自己被弄濕的裙子,然后又以一種十分緩慢的速度皺起小眉頭,嗡聲反駁:“沒有的。是酒水……” 江厭辭冷寒的面孔忽然露了笑。他“嗯”了一聲,道:“還行,沒嚇得徹底傻掉?!?/br> 月皊的眉頭擰得更緊了,似乎沒聽懂江厭辭的話。 江厭辭朝月皊伸手,月皊下意識地向后退去躲避。本是要落在她額頭的手掌,懸在了她面前。 月皊被淚水打濕的眼睫顫了顫,慢慢反應過來江厭辭想做什么。望著江厭辭近在咫尺的手掌,她向后退去的身子再輕輕前移,乖乖將額頭抵在他掌心。 她垂下眼睛,蓄在眼眶的淚珠兒又掉下來一顆。 月皊上次染了風寒本就未徹底痊愈,今日這么一折騰果然又燒起來。 江厭辭收了手。 車輿里陷進很長一段時間的安靜,只十分規律的不停車轅軋道聲,和車夫偶爾的一道趕馬聲。 月皊使勁兒地抱住手里的暖手爐,汲取暖意??墒撬€是覺得好冷好冷,好像抱著一塊冰一樣感覺不到熱氣。她垂著的眼睛,視線輕挪到一側,瞥向江厭辭的手。 他的手掌總是很溫暖。 月皊悄悄抬眼望向江厭辭,見他倚壁而坐,合著眼。 月皊想要去握住他的手汲取溫暖,可是那樣太唐突了,只小心翼翼地將手挪過去,輕輕去攥他的衣袖。 將他的袖角攥在手心,月皊才反應過來自己手上有血。血跡弄臟了他的袖子。她慌張地松了手,再抬眼時,看見江厭辭已經睜開眼,視線落在她染血的手上。 江厭辭憶起月皊跌坐在地,雙手緊握酒壇碎片的場景。他問:“若我不來,你要用碎片割腕還是切脖子?” 月皊虛弱地搖頭,有氣無力地嗡聲:“割李潛……” 江厭辭對這答案有些意外。 又是一陣沉默,月皊小聲喃喃:“我才不要死。我得活著報仇?!?/br> 她吸了吸鼻子,伴著掉下一滴眼淚,再繼續說:“弄、弄死他……” 江厭辭一下子笑了,問:“你用什么法子弄死李潛?” 月皊不說話了。她低著頭,一顆又一顆不斷掉下來的淚珠兒做了回答。 ——她還沒想到法子呢。 “吁——”坐在前面的車夫稟話到了江府。 江厭辭抱著月皊下了馬車,大步踏進府門,徑直往觀嵐齋走去。 駕車回來的這段時間,雪越下越大,地面鋪了厚厚一層。寒風卷著寒雪打在月皊的臉上,掃進她的脖子。剛剛在車輿里好不容易緩過來一些,被寒風這么一吹,月皊又開始發起抖來。她將臉埋進江厭辭胸口,瑟瑟閉上眼睛,腦子里昏昏沉沉。 她聽見孫福的說話聲,也聽見花彤的哭聲。她很想拉拉花彤的手,告訴她自己沒事讓她不要哭,可是她眼皮沉沉,睜不開。 江厭辭直接將月皊抱進她的小間。一邁步進去,江厭辭怔了一下。他原本也能猜到她的住處不會寬敞,卻沒想到逼仄成這個模樣。 他暫且將人放下,吩咐身邊的人去準備熱水、去宮里進太醫。 吳嬤嬤猶豫了一下,詢問:“去請太醫時怎么說?” “照實說?!?/br> “是?!眳菋邒咄艘谎劭s在窄床上昏迷中都在發抖的月皊,皺了下眉,快步轉身親自出去辦。今夜大雪,差別人去太醫院說不定會有耽擱,她要自己跑一趟。 · 今晚早些時候,江厭辭命人將江云蓉押回來。這事兒江三爺很快知曉,倒也不好阻止。待下人稟告江厭辭把月皊抱回來,江三爺皺起眉頭。 府里老太太上了年紀,顧不上事情。二哥出了事,如今江厭辭歸來,雖名義上襲了爵,可江家的鑰匙還在他手中。 江云蓉對月皊做的那些事情,江三爺不是不清楚。只不過自己的親生女兒被休棄這樣的奇恥大辱,他心里也不是沒有對月皊的怨恨。對江云蓉做的那些事情,他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多有縱容。 江云蓉已被帶了回來,她剛氣沖沖地來找父親。江三爺也只是勸她稍安勿躁。 “盯緊些?!苯隣敺愿老旅娴娜?。 他倒是要看看這個從天而降的侄兒要做什么。 · 月皊以為自己昏睡了許久,實則只是一小會兒罷了。她睜開眼睛,眼前一片漆黑,一個人也沒有。 她分明認出來這里是她自己住的那個小地方,可是周身的黑暗還是讓她忍不住想起那個漆黑狹窄的棺材、那個潮濕黑暗的牢房。她白著臉坐起身,抱著腿,下巴搭在膝上,一雙眼睛死死盯著從半截布簾下方漏進來的光。 江厭辭將月皊放下后,只是去換了身衣服,便重新過來。他掀開布簾,便看見月皊已經醒了。醒了的她又是一副驚慌的模樣。 月皊抬起淚水漣漣的臉,望著立在明亮光影里的江厭辭,小聲問:“今、今晚外間可不可以多點盞燈?” 江厭辭沒回答,而是望著月皊的小臂。她一邊袖子滑上去一些,露出一小節藕白的小臂。此時在她的小臂上有幾個不起眼的小紅疹。 江厭辭走過去,拉過她的手,問:“怎么弄的?” 月皊在黑暗里費力地瞇起眼睛來瞧了一會兒,才知道他問的是什么。 “潮?!彼÷暬卮?。 “什么?”江厭辭沒聽懂。 月皊抿了下唇,才再小聲重復:“這里潮……” 逆著光,陷在黑暗里的月皊并沒有看清江厭辭皺起的眉。 花彤小跑著過來,紅著眼睛說:“熱水都弄好了,娘子咱們去泡個熱水澡,好好暖暖身子!” 她一邊說一邊哭,過來攙扶著月皊往浴室去。江厭辭朝一側退,讓開路。 月皊走出幾步,停下來,回過頭望向江厭辭。她想道謝,可是見他側身而立,低著頭,似在思量著些什么。她將感謝的話暫且咽了下去,由花彤扶進浴室。 泡個熱水澡的確暖和舒適許多,可是月皊身上始終沒力氣,大多由著花彤幫忙,期間在氤氳的水汽里還睡了一會兒。 花彤看見月皊身上的多處淤青,倒是哭了一場又一場。她家娘子以前是多嬌貴的一個人啊,如今…… 月皊還沒從浴室里出來,吳嬤嬤已經帶著太醫先趕回來了。芳甸趕忙來幫忙,和花彤一起給月皊穿好了衣裳,扶她出去。 月皊迷迷糊糊,反應過來自己躺在江厭辭的床榻時,太醫已經給她診過脈、開完藥方。 她下意識地環顧,很快尋到江厭辭的身影。 他坐在不遠處的窗下,那只雪白的鴿子在窗臺上走來走去。似感覺到她的目光,江厭辭轉眸望過來,望見一張蒼白緊張的小臉。 “睡一會兒?!彼f,“藥煎好了會喊醒你?!?/br> 月皊慢吞吞地點了下頭,沉重的眼皮果真緩緩合上。 月皊再次睜開眼時,江厭辭正端著一個碗,朝她走來,高大的身影罩下來。 “醒得剛好?!彼麑⑹种械耐敕旁谝粋鹊拇差^小幾,俯身來扶月皊。 月皊乖乖地任由他扶著坐起身,又在江厭辭喂她吃藥時乖乖張嘴。 她一連吃了幾口藥后,輕輕蹙了眉,眼中浮現疑惑。心想這藥一點也不苦。 等再吃一口后,她才低聲叨叨:“這不是藥……” 江厭辭舀粥的動作停頓了一下才繼續,一邊喂她,一邊開口:“臘八粥?!?/br> 月皊張嘴把遞來的這勺吃了,后知后覺地“哦”了一聲,喃喃:“今天過節呢……” 接下來,月皊默默被江厭辭喂光一小碗臘八粥。江厭辭放下碗的時候,她小聲喃喃了句:“三郎今天說了好幾句話呢?!?/br> 江厭辭心道她果真是在發燒。 他起身,剛轉身,衣袖被攥住。他回頭,望向月皊。 月皊仰著小臉,眼巴巴望著她。她的嘴巴像黏了漿糊,有些話說不出口?;椟S的屋內燈光下,蒼白的小臉顯得脆弱極了。 江厭辭眼睜睜看著她的眼睫慢慢犯了濕,知道她又要哭了。他先開口:“不許哭?!?/br> 可月皊還是哭了。不同于今日先前的無聲落淚,她聲音小小地哭出聲來。她哭著問:“他找你麻煩怎么辦呀?” 江厭辭無聲嘆息,原來在她眼里他那么廢物的?他抬手,指腹蹭去月皊臉上的淚,認真道:“他不能?!?/br> 花彤端著藥小跑著進來,月皊趕忙偏過臉,攥著江厭辭衣襟的手也松開來。 月皊吃了藥,藥勁兒上來很快開始犯困,又沉沉睡去??墒撬偹怀?,沒過多久就要醒一次。每一次醒來,她都能看見江厭辭的身影。 他有時在窗下寫字,有時一手支額闔目小憩,有時就在床邊給她蓋被子。還有一次拿了帕子蘸了藥膏,輕拭她唇角的傷。 后來的一次醒來,月皊卻不見江厭辭,她茫然四顧,慢慢清醒了幾分。屋外的風雪敲擊著窗戶,聲若呼嘯。她一下子徹底驚醒,坐起身來,側耳細聽李潛可有派人來抓她? “吱呀”的一聲推門聲,讓月皊頓時緊張地抬起眼睫盯著門口。直到江厭辭的身影出現在視線里,她緊繃的脊背才放松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