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84)
王弗陽哪怕成了個半殘,也沒忘盡地主之誼,解釋道:應該是山上落石,這在小連山常有發生。 他話音剛落,落石仿佛和他唱對臺也扯著嗓子喊開了,你們給我等著!呸呸呸,娘的什么破東西,落石想是嘴里吃進了什么東西,歇了陣又以更大的音量喊道:都給我站在上頭不準走!你們若敢走,爺哪怕是追到天涯海角也要把你們幾個泥巴腿揪出來挫骨揚灰! 音驚棲鳥,勢駭群鹿,霎時間小連山活了。 王弗陽也被駭了一跳,這居然是個人!剛要說話,頓感支撐著他的力道一空,整個人差點再次跌倒,視線里已不見了宋凌蹤影。 宋凌沿著斜坡滑下,黃土沾了發,枯枝亂了衣,穩如泰山的泰山崩了角,雨過天晴的風光霽月也染上陰霾,宋凌怔怔盯著遠處煙塵四起的泥坑,三魂七魄統統離體。 只剩下軀殼。 羅錦年!宋凌將這三個字反復咀嚼,恨與愛,憾與毀,思與念一齊翻涌,攪得心肺如刀割。 此時云霧已散,初春略帶寒意的日光散在他身上,對面那人如心魔現世,如孽果重臨。羅錦年讓宋凌忘了他,宋凌絕不,他要在夜夜苦寒的夢里反復描摹羅錦年的樣貌,他要讓恨念遙寄,他要讓羅錦年下輩子,下下輩子都不得超脫。 宋凌抬手捂住眼,仰頭讓陽光遍灑,羅錦年死了,羅錦年早死了,若他在奈何橋上走得快些此時都有兩歲了,他反復告誡自己,這是心魔!這是孽果! 他再次將拼盡全力試圖將妄念封存。 噯,那誰,你在哪兒看戲還是怎么的?到底要不要來幫忙? 咔,,只此一句便將防線踏破,從此心魔肆虐,再不罷休。 羅錦年跌在泥坑里周身無處不疼,臉上手背被擦出血痕,又麻又癢。偏生他還倒霉,一頭栽進這泥坑,活似野豬滾泥塘。羅錦年恨那幾個轎夫恨得咬牙切齒,這樣落魄時又被個外人撞見,讓慣是愛美又壞脾氣的大少爺怎么忍得了! 從泥坑里翻起,當下就要先拿看戲的下火,邁著張牙舞爪的步子氣勢洶洶往前走。 宋凌卻比他走得更快更急,眨眼已到跟前,猛的抬手掐住羅錦年手腕,絲毫不在意他渾身的泥污結結實實把人按在懷里,三年來被裝在銅爐中日夜煅燒的心臟此時才泵出新鮮血液。 羅錦年的怒氣被這一按徹底熄了火,他不知道眼前這人是誰,但熟悉的味道卻給了他無與倫比的安心,一股莫名的情緒驟然升起將他層層包圍,驀的鼻尖一酸。 宋凌不肯松手,頭埋在羅錦年肩窩里蹭了蹭,小心翼翼的試探道:羅錦年? 這是誰?羅錦年有些懵,但身體永遠比腦子快半步,嗯,我在。 宋凌輕輕吐出口氣,呢喃著:羅錦年。 羅錦年被這口氣吹得頭皮一麻,整個人仿佛踩在云端,他從小康縣睜眼,一草一木,一轉一瓦皆無半分熟悉。一個空白的人在異鄉蘇醒,怎不怕?怎不委屈? 但他心里清楚,沒人會真摯的擁抱他,一切一切的不安與恐懼都只能藏在心底,夜里獨自舔舐。 如今他卻像找到了故土,找到了港岸,在一聲又一聲的輕喚里紅了眼眶。 宋凌不敢松手,他分不清是真是幻,他怕一松手羅錦年就如山間霧靄般消散。 他心中有許多想問,想問羅錦年既然他沒死為什么不回羅府,想問他這些年又去了哪兒,想問他在外頭可是吃了苦頭,更有久存于心的怨懟,他當年為什么不聽勸阻私自前往柳州,又為何讓自己忘了他。 但這些宋凌都不敢問,他怕羅錦年是天神賜下的一場美夢,一問美夢便碎了。 不知過了多久,羅錦年被勒得腰酸也為了從莫名情緒的漩渦中抽離,他不合時宜的說了句引爆火雷的蠢話,額,這位郎君,你我素不相識,雖說我生的玉樹臨風人見人愛,你也不能上來就抱吧,須知男男授受不親,而且就算抱,也不能抱這么久,是吧? 情緒壓抑太久,一朝爆發恰如石破天驚,宋凌猛的推開羅錦年,抽出腰間藏著的匕首狠狠刺進他肩頭,目眥欲裂幾欲瘋魔,羅錦年!你不是死了嗎!你去死啊,為什么又活過來! 氣急攻心之下嘔出口紅中帶黑的心頭血澆了羅錦年一頭一臉。 羅錦年顧不得肩頭上插的匕首,被這口心頭血噴懵了去,一把撈住軟軟往下倒的宋凌,心中直呼見鬼,這都什么事! 王弗陽終于一瘸一拐的追了上來,乍見這血淋淋的場面,也轉不過神,只好看向二人中唯一貌似知情還能喘氣的羅錦年,尊駕是? 羅錦年下意識摟緊宋凌,語氣不善的反問:你是? 第152章 再相逢(三) 羅錦年昔年在上京可是大大的名人,細處不論,甭管好名壞名總之能擔得句名滿上京。加之他那富有攻擊性的貌美,一顰一笑勾魂奪魄,行事霸道言辭狂放更增其靚色,只要見他一面,那人,那態,那眼,那眉,一齊生出手腳往人腦海中鉆,讓你不能忘記他,也舍不得忘了他。 王弗陽去過上京,自然認得羅錦年,但羅錦年如今實在落魄,一坨一坨的黃泥掛在他臉上,糊得鼻子眼兒都看不清,王弗陽若這都能認出也不用下山回王家,承了他師父的本出去支攤子算命才是正途。 二人此時各有心思,王弗陽見宋凌漚了血又神志不清,心中焦急,但苦主肩頭還插著兇器,柄頭還捏在宋凌手中。他一時摸不透這二人是什么關系,說是仇人仔細看來也不像,苦主挨了刀子面上不見兇氣,行兇的卻先倒了出氣多進氣少。 他一時想著尋個托詞先把宋凌帶走,一時又思量著怎么銷了這樁案子,不能抬到公堂上必須私下里解決。 羅錦年想的卻簡單,這二人是什么關系?他又把懷里人攬了攬。 王弗陽向來有決斷,一時片刻便有了主意先帶人走。他忍著疼盡量站直,抬手做了個揖,長兄 正是揖禮讓他失了先機,剛吐了兩個字便被羅錦年兇神惡煞的一頓搶白,我不管你是誰,也不管這人是誰,他一言不發沖上來先是將我錯認他人,又拔匕首行兇,你看這事該如何解決。 長兄,此事確實 打住,羅錦年截話道:此人一匕首刺傷了我心脈,如此重傷為了防止你們賴賬,賊兇就先由我帶走,待我傷好了再放他走。說完也不等王弗陽回一句,從泥坑里站了起來,一手輕柔抬著宋凌背部,一手勾著他小腿,將人抱起就走。 站住,你給我站??!豎子!王弗陽腿腳不便追也追不上,眼睜睜看著宋凌被搶走氣得額頭青筋爆起,三尸神暴跳。他算是回過味兒來,那人想要的從來都是宋凌。 羅錦年心跳得極快,懷中人輕得像片云,帶了股好聞的冷香,既有雪松冷徹骨又有寒梅暗香來,這香讓他上癮,肩頭的傷不疼了,擦傷也不再火辣辣。他深深吸氣讓冷香縈繞在肺腑,直到將要憋死才舍得吐出。 羅錦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如此不受控制又如此讓人著迷。 這此二人,是孽緣,是詛咒,是爛了的姻緣果,是三生石上違背天理倫常強行刻上的名姓。 月老在相思樹下替有緣人締結姻緣,系在尾指上的紅線哪怕隔山隔海也會引二人相聚。但羅錦年與宋凌,本是無緣也無份,只因奈何橋邊羅錦年突然回首,從此一眼驚鴻,一眼沉淪。 沒有紅線又如何?沿途曼珠沙華正開得浪漫,誰言死靈之花做不得紅線? 這二人的緣分是從地府強求而來,注定從生到死都糾纏不休。 宋凌其實已經恢復意識,他腿疼得厲害,溶骨癥無時無刻不在折磨他,連暈厥都是奢望。溶骨癥是最兇惡的劊子手,它要你眼睜睜看著它是如何將你的血脈骨骼一點一滴蠶食殆盡。意識的疲累與rou體的折磨讓宋凌游離在清醒與瘋狂的間隙,他費力掀開眼皮往上看,春光正朦朧,羅錦年跳躍的碎發與透明的小絨毛,一切的一切都如此美好。 他靠在羅錦年胸膛上蹭了蹭,心說,罷了,天賜美夢豈敢辜負,沉沉陷入夢鄉。 小連山船塢,羅錦年包的畫舫早已經到了,船翁收了船資自去上岸快活,而今船上只剩下王矩和小栓子二人,王矩先領著小栓子上小連山上游玩,陰差陽錯的并未碰上羅錦年。小栓子在山上又跑又跳,肆意揮灑精力,直到累得手指都動彈不得才依依不舍的下了山。 此時已是睡沉了,只剩下王矩并個船工看船。 王矩坐在船頭與船工下象棋,畫舫靠著小碼頭停,岸上是條平坦闊道,兩側有打著綠頭幡子的酒屋,支著排排紅爐煮茶的茶攤,還有供行人歇腳的小棚子。游子與帶著帷帽的仕女來來往往絡繹不絕,好不熱鬧。 路至盡頭,便是綿延起伏的小連山脈。 王矩分了心,一半落在棋盤局勢一半眺著小連山。 突然間王矩手上把玩的象棋啪一聲落地雜亂棋盤,與他對弈的船工本已處在劣勢眼看即將落敗,如今棋面一毀大大松了口氣,拱拱手道:謝過王老手下留情。 王矩一言不發,船工心起疑竇試探著又喚了聲,王老? 王矩看著自道上步步向船塢靠近的身影,心肺險些停跳,那半身血半身泥懷里還抱了具尸體的人除了羅錦年還能有誰?他心中除了怕和憂還生起股宿命般的終于來了,這不尊孔圣,藐視綱常的小癟犢子終于犯下人命官司! 王老?王老!船工連喚幾聲,見王矩仿佛成了尊泥菩薩眼珠子都不帶動只直呆呆盯著個方向瞧,船工收回目光嘴里嘟囔,看什么呢?也順著王矩視線看了過去。 泥菩薩抖了抖泥又有了人氣,王矩后腦勺仿佛長了個眼極其快速的捂住船工眼睛,想了想又松開,頓生無力之感,是了,小癟犢子殺了人一身血也不換身衣裳,還抱著尸體招搖過市,生怕旁人不知道他是兇犯。 聽岸上此起彼伏的尖叫聲,這熱鬧可夠大。 王矩心里告罪,至圣先師原諒則個,學生與那兇徒斷無半分關系。 羅錦年眼尖,老遠就瞅見王矩站在甲板上探頭探腦不知在看什么,他被膽大包天的泥巴腿顛下了坡吃了一嘴巴灰,又被個突然冒出來的人不分青紅皂白插了一刀。按他的脾性能忍到現在已是僥天之幸,當下一股邪火往外竄,沖船頭站著的王矩喊道:王老兒!你還在看哪門子熱鬧,快些叫幾個人下來幫忙。 王矩聽見他喊背脊瞬間一涼,眼瞅著岸上的人用驚恐的眼神向他看來,手忙腳亂的拽起船工,一疊聲的催促:快些開船,快些走! 船工又不傻,他是見過羅錦年上畫舫的,心里敞亮,船上這個和殺人那個是一伙的,哪肯趟渾水,當下掙開王矩的手,撒腿就跑。 笑話,此時不跑等王家來人打他個同流合污之罪下大獄嗎? 王矩由他跑,五官瞬間扭曲威脅道:租賃商船需去船行簽訂合同,合同上按了紅簽了字的是他!王矩抬手遙指羅錦年。 船工仿佛被點了xue,不動了。 你只管丟下我老頭子跑,實話告訴你合同如今在我這兒,待我被官府逮了去頭一個就供你們出來!王矩純粹是在詐他,他們好大個反賊窩又怎敢留下真實信息,合同確實簽了,不過用的乃精心準備的假身份,王矩仗著船工不知內情,恫嚇威脅毫不手軟。 船工回身狠瞪王矩,也不再廢話起了錨拿出船槳玩兒命似的劃。 他們這艘畫舫排量小,攏共船艙也就二篷,很快畫舫當著羅錦年的面兒跑遠了。 岸上游客早被羅錦年嚇得做鳥獸散,此時只剩下寥寥幾個不怕死的蹲在角落里看戲,羅錦年抱著人老神在在的等在岸邊,見王矩跑了也不急,仿佛篤定王矩會回來。 果然,畫舫不過走了三射之地,又灰溜溜掉了頭轉回來。 王矩從船艙里露出只眼睛,咬牙切齒道:快給我上來! 羅錦年像是不怕死,慢悠悠抱著人往舫上走,到了甲板上還轉身沖岸邊藏著看戲的幾人露出個連牙帶齒的笑。 自以為瀟灑又英俊,可他忘了考慮他此時尊榮,和惡鬼的差別只有一點能不能喘氣。 圍觀幾人被他笑的膽戰心驚,以為這瘋子殺瘋了神,還要提刀來砍,當下嚇得屁滾尿流,夾著屁股逃命去也。 進了艙將人放在小榻上,羅錦年半蹲下守在榻邊盯著人發呆,一時咬牙,一時又偷笑,捏了捏那人臉頰,肌理滑膩好似極品絲綢掛不住手。羅錦年捻了捻指尖仍覺不過癮,趁著人熟睡又上手去捏,直到把人掐得兩頰通紅才意猶未盡的罷手。 他也累了,干脆盤腿坐在艙里,下巴擱在小臂上盯著睡顏恬然的人嘟囔道:你刺傷了我,該怎么賠 王矩靠在艙門見他作態,喃喃道:真瘋了,沖具尸體發*。他越想越害怕,曾聽說有那么一類人,生來就有怪癖,不愛活人只愛死人。小景這小子再標志的姑娘送他跟前來,他也總有話貶姑娘的不是,一時說鼻頭生得大,一時說額心生得短,總之沒一個能入他眼。 莫非他是不愛能喘氣的?王矩倒一口涼氣,這也太怪了! 但尸體總這樣擺著也不是法兒,王矩默念明王心經給自己壯膽,眼一閉心一橫走進艙內,說道:小景你看這尸體怎么處理,是燒是埋你總得給個說法,還有那兇殺地你處理沒?說著他又xiele氣,罷了,這么多雙眼睛瞧見你,處理了也沒用,你已經是板上釘釘的殺人犯,我們還是趁著官差沒來趕緊回柳州罷! 羅錦年聽了王矩這番話,險些氣笑了,轉過頭,王持正,你還是不是人? 第153章 再相逢(四) 想王矩也是喝著圣人墨長大的正經儒生,后來更是做了父母官,但殺人放火,拋尸逃命從他嘴里說出來怎和喝水吃飯一樣容易?羅錦年向來如此,從不覺得自己會錯,我錯為他錯,他錯乃錯上加錯! 當下就站在制高點指責起王矩,一時也忘了分說人是活人,沒死,能喘氣。 王矩也很不服,心說,龜兒子捅了天大的簍子,老子給你想方設法擦屁股,還數落起老子來。 兩人唇槍舌戰你來我往,王矩冷笑道:對,老夫確實心黑老夫認了,可惜遠比不上小景公子你濫殺良民。 羅錦年終于反應過來,爭了半晌卻是牛頭不對馬嘴,你說你的我說我的。但他見王矩臉黑如炭的模樣只覺有趣,也不說實話,還裝著樣子哄騙王矩。 直到看見小老頭渾身發抖,似是馬上要撅過去才話鋒一轉笑道:王持正啊王持正,你真是老瞎了眼,辨不清是非忠jian。羅錦年說著指了指自己肩頭上正插著還在淌血的匕首,你看好了,我才是那苦主,這人突然沖了出來拔出匕首就刺,完了事還兩眼一翻暈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