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闕 第114節
凌燁身上朝服未除,聽到內侍通傳大理寺卿陸勉請見,緩緩點了點頭。 顏懋官居尚書令,是大胤的丞相,他犯了罪,必須請圣旨才能拿人。 御前侍墨不在,外間當值的侍讀學士進書房來伺候筆墨。 繡祥云織金龍的玉軸綾錦鋪開,侍讀學士研墨取筆,大理寺卿跪在御案前等旨聽候。 五天前,凌燁坐在這里寫加封顏相為帝師的詔書。 那時他以為,再不濟也能保下老師的性命。 那封圣旨最終卻沒能用印。 而五天后,重新等著他擬的,是一道奪官下獄的詔。 “是我無能?!绷锜钕?。 年輕的皇帝掌握權力,可他并不能隨心所欲。 他在朝中有老世族結黨之內憂,在江錦城還有敬王這個外患。 皇帝停行卷的科舉改制,讓天下人看到了帝王的力量。 但公卿世家也要讓九州和皇帝知道,世族不是軟柿子,不能由著皇帝搓圓揉扁。 行卷雖然停了,顏懋這個始作俑者一定要死,而且要慘死。 他們會用最殘忍的方法處死他,無論是誰都無法阻攔。 第165章 加冠 顏懋免去尚書令官位,以大不孝之罪下獄的同一天,皇帝又下了一道詔書,命天子影衛協同御史臺,嚴糾百官私德。 前些時日,和停行卷一起在帝都傳得沸沸揚揚的,還有幾個世家門風敗壞、帷薄不修的惡事。 家主們上書自罪,皇帝留中不發,先前沒有表態,如今拿出來只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給些壓力,好讓他們議罪顏相時,心有忌憚。 但這些都是跟著十六世家屁股后頭的二流三流,像澹川顏氏這種真正的簪纓大望族,能夠屹立百年而不倒,處理家事之老練,是很難在這上面栽跟頭的,就算偶有遠房旁支不懂得遮丑,拖累名聲,一時半會兒卻也傷不了慶國公府的筋骨。 更何況主審的還是蒼梧方氏。 顏相的命運,幾乎全握在別人手里。 …… 武英殿。 陸稷到的時候,云非還在房間里,他面色如常,像是什么都沒聽說,見陸稷沖進來,還挑起唇角打了個招呼,后者這才松了口氣。 時至午初,臨近武英殿午間用飯的時辰,陸稷和他坐下來說了會兒話,便起身和他去膳房。兩個人站起身,才往外剛走兩步,云非忽然抬手往陸稷后頸一敲。陸稷全然沒設防,雙腿一軟登時就往下倒,云非從身后扶住他,趕在他開口前,迅速點了他xue道。 陸稷額上青筋突突跳動,瞪大眼睛看著云非,喉間溢出幾聲掙扎的低吼。 “對不起?!痹品菍⑺龅介缴?,低聲說,“半個時辰后自會解開?!?/br> 他關上房門,避開人流悄然出了武英殿,疾步往興安門走去。 換值的時辰剛過,宮道上人不多。云非一路暢通無阻,眼看就要拐進西側道,迎面卻忽然走過來一個人。 “回去?!背裾f。 云非心一沉,攥緊手指,面無表情地道:“別多管閑事?!?/br> 楚珩神色淡淡的,站在原地沒動,“你是要去見顏相,還是慶國公府?” 云非繃直了脊背,嘴唇緊緊抿著沒有說話。這幾日他已經聽說了顏相失孝父母的風聲,也很清楚,必定是顏老太爺來京的緣故——因為停行卷,他的祖父,要拿他當籌碼,更要置他的父親于死地。 可是他沒有辦法。 今日大朝會,宣政殿上一定會公議。云非沒有勇氣去問,但他看見陸稷沖進來的那一瞬間,就知道結果了。 他心亂如麻,只能選擇去求顏老太爺高抬貴手。 云非看向攔在面前的楚珩,他有種直覺,自己今天過不去了。 而楚珩似乎一眼看穿了云非的想法,直視著他的眼睛,沉聲問:“你若是落在顏家手里,你讓顏相拿什么跟他們換?” 云非身形一晃,緊攥著手指不由松開,指甲在掌心留下的青紫硌痕,在被穿道而過的風拂過后,后知后覺地感到了疼痛。痛感來得如此猛烈,只在一息之間,就讓云非眼眶泛了紅,開口時嗓音已經疼啞了,“……他是我爹,我只有他了?!?/br> 眼淚溢出眶角,緩緩地流了下來,“我恨他,從小到大,他都沒有抱過我?!?/br> 楚珩有一瞬間的晃神。 “可我從來沒想過他會死?!痹品鞘駬u頭,訥訥地說,“他是丞相啊,怎么會死呢?” “我不想他死?!?/br> “我只想要他活著?!痹品堑穆曇羲粏∵煅?,“到底要怎么樣,才能讓他活???” 少年絕望而頹然地跌坐在地上,捂住臉痛哭失聲。 …… 三月二十大朝會當天下午,顏懋脫去官服,入大理寺獄。 次日晚間,在天子影衛的護送下,云非終于來見了自己的父親。 大理寺是陸勉的地盤,又有皇帝的授意,顏相雖身在獄中但被照顧得很好,云非來時,他正拿著本雜書在看。 見少年眼眶通紅,顏懋握著書的手不自覺用了幾分力,他眉頭微微皺起來,神情卻冷漠如昔,目光重新回到書卷上,語氣淡淡:“來做什么?” 云非低著頭,沒有說話。 天子影衛已將人送到,微躬身朝顏相行了一禮,帶著獄中看守一并退下。 燭火靜靜燃燒著,云非一言不發,顏懋手中的書亦遲遲沒有翻開下一頁。沉默似乎延續了很久,但又好像只過了幾息,顏相放下書,走到燭臺前拿剪子挑亮燈火。 云非抬頭看著他的背影,如同過往許多次一樣,他總是對自己視而不見,無論云非做了什么,除非很出格,真正要給他造成棘手的麻煩了——就像那次套徐劭麻袋,然后又以身試法給世家黨送把柄——顏懋才會“正視”一下云非這個兒子。但更多的時候,都是小錯不管,是非不問,動動手指就料理了。 相府里有云非的院子,云非也和顏懋一起吃過飯,甚至偶爾短暫地住過。但是顏相的眼里有九州、有國事、有同僚、有政敵,卻唯獨沒有他這個兒子。 “到底為什么呢?” 燈花爆開噼啪的脆響,顏懋持著燭剪的手微不可查地晃了一下,身后云非的聲音已經不知不覺染上了哭腔,“我生來就是一個錯,是嗎?” “……” “對我來說,是?!鳖佅嗾Z氣平靜,回頭看向面前搖搖欲墜的少年,目光復雜,“你若想問我,這就是答案?!?/br> 云非微微睜大眼睛,怔在原地。 顏懋放下燭剪,負手而立,繼續又道:“但對你自己來說,不應當是?!?/br> 一滴眼淚砸在云非攥緊的手上。 顏懋沉默了一下,說:“這其實并不因為你。我跟云氏是世族聯姻,她擇中了我,但我并不想,當年我求過她……” 這段往事從顏懋口中說出來,給云非聽,是一種殘忍,但也是一個答案。 “……我曾跟云氏提過數次和離,以她的名義來擬和離書,對外就說過錯在我。但是……,我跟她都是不會低頭的人。后來會有你,便是她對和離與否的回答……” 云非慢慢地抬起頭,艱難道:“要是能選,我絕不給你當兒子了?!?/br> 顏懋說:“我確實不是個好父親?!?/br> 云非的眼淚瞬間就流了滿臉,他看著顏懋,忽然恨恨地撞進他懷里,聲音近乎嘶?。骸澳闶俏业?,你怎么能這么狠心?” “……你就不能哄我一次嗎?” 顏懋身形微晃,手足無措地怔了一會兒,最后遲疑著伸出手,輕輕地摸了摸云非的頭。 云非抱著他,嚎啕大哭。 …… 仿佛是將這些年不解、傷心、憤恨的情緒一口氣傾瀉而出,云非的眼淚流了顏懋滿襟。顏相也拿哭泣的孩子沒辦法,只好就這么看著云非哭,略顯笨拙地拍了拍他的肩背。 在顏相不多的關于兒子的記憶里,云非其實是不太愛哭的,尤其是面對他的時候,就像個小刺猬,滿身都是倔強脾氣。 顏懋不太明顯地哄了云非一會兒,云非卻越哭越厲害。顏懋束手無策,微微皺起眉,“……你怎么一直哭?” 云非的嗚咽聲頓住,不可置信地抬頭看著他,“你……” 云非氣得推開他,話未出口,先打了個哭嗝。顏懋想了一下,走去桌前抬手倒了杯水遞過去。他衣服被云非的眼淚蹭得濡濕大片,又換了件外袍,坐到床邊。 云非慢慢地平靜下來,抬頭打量了一下大理寺獄第二層這間最靠里的牢房。 必然是有陛下的授意,這里已經遠遠超出了天字一號關押王侯將相、皇親國戚的體面配置,有床有桌有椅,有燈有茶有棋,甚至還有獄中不該出現的書卷筆墨,除了比外面略顯陰涼些,幾乎看不出這是個臨死的“囚犯”住的地方。 ——云非很清楚地知道,從顏相踏進這里開始,無論被照顧得多么好,就算和他平時在相府里無異,等著他的也只有“死”這一條路。 “值得嗎?”云非問。 顏相微微地展了展唇,說:“當然?!?/br> 云非卻搖頭,神情聲調近乎凄惶,“可你會死的……” “我知道?!鳖佅嗝嫒萜届o,他想了想,說,“我這一生,前二十年,活在別人手里,后二十余年,由我自己掌握。能夠做一點自己想做的事,已經不枉來這世上一遭了?!?/br> 云非聞言怔了一怔,良久,他垂下眼睛,聲音低得仿佛囈語,“……那我呢?” 顏相注視著他,“無論結局如何,我不會拖累你……” 云非當然知道! 昨日楚珩攔他出宮時點過,隔了一夜,他自己也全然想明白了。 楚珩說,顏相是輔政大臣,是陛下的母后——成德皇后顧徽音提拔的人,更是不為人知的帝師,他和陛下一樣,與太后、齊王天然對立,是他們的眼中釘rou中刺,不可能共處一堂。當年無論送不送你進武英殿,陛下和顏相都不能輸,你入殿,他就更是只能成不能敗。倘若齊王贏了,你是“舊帝”的天子近衛,不會有好的后路。即便你不曾入殿,你也依舊是顏相的獨子,你少時住在慶國公府,我想顏老太爺會毫不猶豫地將你推出去,來向齊王這個“新皇”示好表忠。 “我知道!”云非打斷顏相的話,怒目看向他——武英殿鐵律,天子近衛升遷調補、出入進退,一切皆由圣心獨裁,世家豪門誰都插不去手,能夠決定云非未來的只有皇帝——可他是怕他拖累嗎? 云非凄然地捂住臉,喉間溢出一聲載著眼淚的哭腔,“我不想你死……” 顏懋頓時沉默住。 過了一會兒才說:“我不怕死?!?/br> “可我怕!……”云非將自己團成一團,歪倒在顏相床上,顏相坐在邊上看著他,心里說不清是什么感覺。過了許久,見云非一動不動,顏相碰了他一下,“你……你別在這兒睡著了?!?/br> 云非不應聲,反而踢掉鞋,扯過被子往身上一蓋。 顏懋剛想說些什么,話到嘴邊,見云非微微顫動的肩背,又咽了回去。他重新翻開先前的閑書,對著明燭看了起來,只是這一次,心已經沒有那么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