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闕 第113節
凌燁知道這意味著什么,人活一世,一為名,二為利,到了顏相這種級別是一定要入國史的。他今日擇了這條路,日后史書工筆,怎么逃得過?人們只愿相信他們看到的,沒有誰關心他在背后做了什么。史書蓋棺定論,百年后再提顏懋,人人只知他背恩忘義,實非忠良之輩。 “……可是云非呢?”皇帝說。 顏懋是個具有極強自我的人,他對云非的情感一直很復雜,他確實無法心無芥蒂地對這個因算計而錯誤出生的孩子投以拳拳父愛。 但顏懋也希望云非好好的。 慶國公府養著云非,顯然是別有用心。 “請陛下幫臣護著他?!?/br> 凌燁當然可以,但他并不想讓這個從童年時代就一直幫扶自己的老師,日后口誅筆伐,連個該有的清名都得不到。 那時顏相卻說,“臣少時立志,‘四為’中能有一為便不枉此生,臣也希望陛下為萬世開太平?!?/br> …… 宣熙九年三月十七,凌燁看著御案上口誅筆伐數不盡的參奏,他想,他拿什么救他? 他再也無法昭告顏相是帝師了,甚至連親口為之辯一句都不能。 顏老太爺的這一招,簡單卻致命,堵死了他全部的路—— 他頭上有鐘太后這個嫡母。 這些年兩宮母子關系太過敏感。當年齊王謀反,鐘太后身為齊王生母,不義在先,故而凌燁才能在清算里夷誅鐘氏三族,斬斷她在前朝內廷的爪牙,將她半軟禁在慈和宮里,外命婦初一十五進宮請安也免了,只有逢年過節才拉出來晃一圈。 論起禮法,這大概也是一種不孝吧,但是朝野上下沒有人敢去說。 可是現在不一樣。 皇帝一旦承認了顏相這個大不孝的帝師,天下人要怎么看他跟太后的母子關系? 他都知道世家大族抱成團會如何說—— “天子是不會錯的,錯的只能是帝師,是帝師沒有以身作則,才讓陛下失孝于嫡母?!?/br> “太后當年受廢齊王jian邪蒙蔽,這些年在慈安宮里吃齋念佛,為國祈福,陛下垂范九州,該當為天下人作表率,諒母之過,事母為孝?!?/br> 身為帝師未能示范好皇帝,顏相的罪責只會比不孝更重,會成為整個大胤九州的罪人,萬死莫贖。 不管凌燁愿不愿意,屆時太后一定比現在好上許多,至少能拿回屬于內廷之主的許多權力,齊王沒了,但她還有一個兒子在宛州江錦城。 而當年顏相擇了這條明僭實忠的路,就是為了剪除太后、齊王、敬王的勢力,還天下一個太平盛世。 如此,經年籌謀,毀于一旦。 凌燁很清楚,以顏相的秉性,他絕不會同意。更何況此事過后,即便皇帝順著世家黨之請,收回停行卷的旨意,顏相也絕不會繼續坐在尚書令的位置上。 可是,顏相頂著的罪名是不孝。 依大胤律,十惡重罪里除了謀反、叛國、惡逆、不孝,其他的都有減贖的余地,憑皇帝圣意裁決。唯有前四罪,為天下人所不齒,無可寬恕,必須嚴懲,方能平息君怒民憤。 其中不孝,圣人言:“五刑之屬三千,而罪莫大于不孝?!?/br> 大不孝棄市,官爵、金錢不能贖免。 這世上沒人能保下顏懋,除非顏老太爺出面。 凌燁停行卷也是難,不停也是難。 他有停的對策,卻沒有救顏懋的辦法。 世族們當然不會給他思考喘息的時間,他們將顏相的罪狀羅織得差不多了,隔天就開始聯名向皇帝施壓,請求他免顏懋之位,革職查辦。單個的世家或許不足為懼,可當他們緊抱成團,皇帝也要審慎。 今日是三月十九,明日就是大朝會,原本停行卷的圣旨今天就該昭告九州,但是沒有。 ——它會決定世家未來的人脈根基,同時也會決定顏相的生死。 凌燁知道怎樣選才是明智的,但他無法下定決心。他坐在空曠的敬誠殿里,看著朝陽升起,又見日薄西山,他在想,緩一緩呢,多用十年光陰,可不可以? 夕陽最后一縷余暉消失在天際,要入夜了,楚珩推開門,托盤上是一本薄薄的冊子。 顏相即日起閉門自省,同時也最后一次以尚書令之名給皇帝上了一封奏折,上面只寫了一句話—— “臣希望陛下為萬世開太平?!?/br> -------------------- 其實結局是早就定好的,但我寫的一直很糾結。大家,宣熙九年的00子不是萬能的?;ㄒ膊皇?。 另外關于不孝罪,“十惡不赦”這個成語應該都聽說過,不孝就是十惡之一,在古代是很重的罪名。舉例子吧,孔融讓梨的孔融因不孝言論被賜死;漢朝劉爽狀告父親謀反,也被武帝治罪不孝判死;漢書記載有因不孝被除以磔刑的;明代蕭璉因罵了父親要被處死,全家人給他作證申辯還是被杖一百革職;清代有因不孝母親導致自己剝皮,然后牽連族長被絞,各種親戚一塊連坐,當地保甲左右鄰居發配,師父流放(這個案子有特殊背景,但是能被判成這樣首先是不孝本來就是很重的罪);在漢簡律令里,凡父母告子不孝,都要治以棄市死罪。 第164章 論罪 三月二十有例朝。 宣政殿上,文武百官個個神情凝重,滿腹心事。 顏家的事,這幾天帝都城已經傳遍了。今早才出的新消息,當事人顏相閉門自省,缺席朝會,慶國公顏愈也以為父侍疾為由告了假。 他們和殿中的朝臣一樣,都在等一個結果。 朝會伊始,就有御史上前參奏,將顏相的種種不孝之行陳了一遍,請求皇帝免其職,即刻交付有司嚴查審辦。此言一出,世家黨們紛紛附和,引經據典地批判起顏相。 顏懋脫離家族二十余年,從前沒一個人說。那慶國公顏愈過去仗著顏相從他們澹川出來,借著尚書令之便,明里暗里地給顏氏撈了多少好處?顏相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不與他們計較。如今倒好,他主持停行卷,澹川顏氏這些老世族急紅了眼,這才想出來“離家不孝”的陰招。 不孝之罪,最難辯駁,能有資格否認的只有顏老太爺。旁人若給辯一句,立刻就要被打為幫兇,誰說,就是贊成忤逆。顏相深諳這些世族的手段,昨晚就遞了消息,讓尚書臺同僚不要在這上頭摻和。 公卿世族見顏黨中人都啞了聲,攻訐的言辭越發激烈,很快就將矛頭對準了顏相帶領的停行卷一事上。 提及此,禮部胡尚書頓時有話說了,持著朝笏上前道:“一碼歸一碼,顏相的罪責,還未有公論,但停卷之事卻是十五大朝時就公議過的,怎可出爾反爾,視國家大事如兒戲?恩科在即,禮部還等著圣旨下,好按章程籌備,可一連五天什么都沒見著,中書、門下二省耽擱了這么久,顯然是怠職,請陛下明鑒?!?/br> 禮部主管科舉,胡尚書被顏相一手提攜上來,是顏黨的中流砥柱,他的意見其實就是不在場的顏相的意見,這番話說給純臣聽,說給世家聽,也說給怕狠不下心的皇帝聽。 丹陛之上,十二冕旒擋住天顏,眾臣抬頭仰望,看不清皇帝神情,只見御座上沉默移時——好像過了百年那么長——五彩垂珠輕輕晃動,皇帝點了點頭。 禮部尚書汗濕的手心張開,微微松口氣。 中書令蕭溫琮還未歸京,中書侍郎礙于這幾日的帝都輿情,不敢做主草詔,等的就是皇帝在眾臣面前的明示,當即出列跪地,認下延誤的過錯,表示圣旨昭告九州,事關重大唯恐出錯,故而多潤色了幾遍,散朝后必盡快呈御覽。 皇帝淡淡“嗯”了一聲。 世族們攻訐顏相,最重要的目的就是阻攔停卷,眼見勢頭不妙,紛紛出列陳情,說民間現對此如何議論,輿情如何反對,顏相身為恩科主考官,私德不修,犯下不孝大過,其主張的停行卷,實難服眾。 禮部尚書等人聞言,立刻反對,御史大夫韓卓也說了幾句。 皇帝等他們辯了幾輪,豎掌叫停,令陛前內侍宣天子影衛副統領容善上殿。 十天前,停行卷的事剛從朝堂上傳出,世家旁系要應考的公子哥們曾圍堵相府聲討顏相亂政,而寒門學子也聚集了起來聲援停卷。兩方人馬鬧得厲害,五城兵馬司的裴將軍請了天子影衛出面調停。于是容善從鬧事的兩邊各帶走了幾個領頭的,說是要問話。 寒門學子只身來京應考倒還好,那些被帶走的公子哥們背后都有家族,這些天正心焦著,但扣人的是天子影衛,既不敢跟容善叫板,也沒法探聽里頭消息。于是這一問就是八九天,直到今天大朝會開始后,這些人才被放了回去。 但已在宣政殿上朝的各世族家主顯然都還沒得到消息,現下見容善入殿覲見,手中托盤上還放著一沓文卷,不由有些摸不著頭腦。 容善很快稟奏。 那日天子影衛從朱雀街上各帶走了五名世家子弟和五名寒門學子,都是兩方人中領頭的,問了他們鬧事的緣由,世家那邊說只以一張考卷評定優劣極為不妥,一時失手或僥幸得中,都與真實水平相差甚遠。而寒門則講他們就是學識不夠,不敢堂堂正正地下場考罷了。世家公子們哪聽得這話,言之鑿鑿地反駁。十個人臉紅脖子粗,當著容善的面就要鬧起來。 最后容善請示了皇帝。依制,會試每科只考一天,辰初開始,酉末收卷。而現在,皇帝給這十名領頭的學子八天的時間,讓他們每人作兩篇文章。時間比正經會試寬裕了三倍,兩篇文章兩回考驗也是兩次機會,這總沒什么好說的了,失手或僥幸都是借口,有多少本事拿出來吧。 皇帝示意容善將文卷分傳下去,道:“朕已看了一遍,現在眾臣工們都讀讀,評一評吧?!?/br> 這突如其來的一招,簡單卻實在,讓在場唱衰停卷的世族公卿們措手不及。 凡是能走到會試的寒門學子十成十都是有些本事在身的,不然也拜不動山頭。反而是世族的旁支子弟,生來就有現成的家族門路,根本不需要他們如何拼命努力,其中許多人一拎出來,立馬相形見絀。 影衛想得全面,將十名領頭學子的答卷都謄了一遍,上頭沒寫名字也無法憑借字跡辨別身份——其實就算不謄,讓這些在族里說一不二的大家主去認他們旁支子弟的筆跡,也著實為難了。他們個個日理萬機,哪有時間親自過問旁系子侄的文章學業?文風、習慣一概不知,這會兒兩眼一抹黑。 陛下說他已經看過,那必是心里有數了,眾目睽睽之下,誰也不敢睜眼說瞎話,只能硬著頭皮如實評優。 這十個學子也不是隨隨便便帶回來的,都是兩方上街鬧事時領頭的,在各自陣營里很有擁躉,要說他們的成績沒說服力,那是強詞奪理。 文章評完,依照滿殿文武公議的成績排開名單,十個人里前三甲全屬寒門。 禮部尚書:“就這,上巳節的時候還流觴曲水,大談授官?” 滿堂安靜。 皇帝扯了扯唇角,命中書侍郎散朝后即刻草詔,正式停行卷。 世家黨們臉色難看,卻說不出反駁的話來。但很快的,這股憋悶的郁氣就被轉移到了顏相的罪責上。 有世族御史再次出列,這回不只參他大不孝,更將這幾日羅織的罪名搬了上來,一參不敬君上,二參不孝父母,三參不悌兄長,四參結朋營私,五參私黨亂政,六參一言獨大,七參驕奢侈靡,八參不慈不義。 條條罪狀列得煞有其事,加起來不僅是要置顏相于死地,還要讓他不留全尸呀。此話一出,不僅顏黨聽不下去了,朝堂上最會參顏懋的御史大夫韓卓都站了出來,說這是在羅織成獄。大理寺卿陸勉當即出列,以大胤律例反駁。 但世家黨有備而來,咬死了顏懋的不孝便足以先發制人,韓卓、陸勉、禮部尚書等人就算有皇帝暗中授意、再是能言善辯,也無法全為顏懋開脫,最終眼睜睜地敗下陣來,看著幾大世家聯名請愿,要求免去顏懋尚書令之位,徹查其罪,再另選恩科主考官。 丞相獲罪,必要御筆緝拿,御史臺、大理寺、刑部三法司同審。 顏相下獄已成必然,主審的人是誰便很有必要。御史大夫韓卓、大理寺卿陸勉立刻上前請命。 話音才落,世家黨中的重要人物定國公周夔就出列說不妥——方才論顏懋之罪時,韓卓、陸勉都曾出言為顏懋辯解過,可見心有偏頗,難能公允,反觀刑部方尚書從頭到尾未曾發言,最適主審。 韓卓聞言,回頭往刑部方向看了一眼,見為首之人一副氣定神閑的樣子,心里登時一沉——他和陸勉這是被人擺了一道。 這位刑部尚書姓方,十六世家中蒼梧方氏的方——云州獨占鰲頭的大家族。而方尚書是女家主方婧慈的堂弟,也是大乘境武者,蒼梧武尊方鴻禎的嫡親師弟。這是個硬茬中的硬茬,顏相落在他手里,依世家黨的愿,必定有去無回,誰的面子都不會給。 皇帝看了陸勉一眼,后者立刻上前,沉聲請奏,依大胤律,三法司無論由哪方主審,人都應該押在大理寺獄。 …… 朝會一散,陸勉怕刑部截胡,一刻不敢耽誤,馬上往敬誠殿去請旨。 也是巧了,路上恰好碰到了自己的兒子陸稷。陸稷一身天子近衛服,剛下了值回武英殿,看見他爹眼睛一亮,顛顛地跑了過去。 還沒來得及叫爹,就被陸勉一把攥住了手腕,鄭重地囑咐:“這些天,你把云非給看好了,千萬別讓他出宮!撂倒了都不能讓出去,明白嗎?” 行卷一停,世家黨怒火中燒,一是要向新空出來的主考官位置下手,二便是千方百計地報復顏相,其中第一個要拿來開刀的就是云非。 陸稷這些天沒出宮,還不太清楚外頭形勢惡化到了什么地步,聞言“啊”了一聲:“爹,我打不過云非??!” 陸勉氣得往他頭上一敲:“那我就揍你!記著,千萬給我看住了!” 陸勉沒空多留,說完便往御前去。 陸稷看著他爹的背影,委屈地摸了摸頭,忽然間想起來,今天上午云非好像是一個人待在殿里來著,他面色變了變,馬上往武英殿跑。 …… 靖章宮,敬誠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