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闕 第107節
這種情況下,幾大世家只會比顏黨更慌更急,這兩天遞名牌奏請面圣的,沒有一百也有八十,可皇帝卻一個沒宣。這時候就越發體現出宜山書院那個慶典辦的不是時候了,宜崇蕭氏永安侯有隨時進宮面圣的特權,要是蕭溫琮在,還用在這太微城里干巴巴地等嗎? 偏偏更晦氣的是對面尚書臺那顏懋,他因官拜丞相,居三公之位,也不用奏請就能直見天顏!這下用屁股想都知道要失了先機。 真是……氣得人咬碎一口牙。 幾位公侯大員在皇城里等了大半天,眼見著太陽西移,靖章宮里遲遲無人傳旨宣見,只得偃旗息鼓,再想別的對策。好在一天等下來,對面顏懋也沒有主動進宮——那廝平日攬權擅專,和?;庶h勢同水火,對陛下亦多有不敬之舉,這會兒倒是靜觀其變了。 回去的路上,幾位世族公卿扒拉扒拉帝都城里能免奏進宮的,長寧大長公主和幾位留京的老王爺肯定不行,宗親們身份敏感,誰敢來趟朝堂黨爭的渾水? 剩下的,鎮國公府鐵定指望不上,姓顧的一家子在陛下面前,那就沒有自己的意見,陛下說什么他們都覺得好;穎國公蘇闕督撫西北,二月初才離京;三師之一的沈太傅無疑是最合適的,也很有立場說話,可惜他老人家現不在帝都;而三公里頭,尚書臺顏懋直接略過不提,蘭臺大夫韓卓態度模棱兩可,此人剛直純正,裕陽韓氏又最是為讀書人說話,韓卓向不向著世族還不好說…… 公卿們這么一大圈數下來,竟推不出一個能直入靖章宮的人,最后思來想去,居然只能指望各家送進武英殿的那群子弟。 一朝變了天,風水輪流轉。九州凡以一城為地望的世家,均需遣一名年滿十七的家主親子入職武英殿天子近衛營,這是大胤建朝以來就有的國法,到宣熙帝這里當然也不會例外。 只是今上身邊這一批“公子哥近衛”,好些是尚未掌權的時候,各世家主就遣了的。那會兒正該太后執政,皇帝式微,龍椅會不會換人坐都說不準,天子近衛營當然不是好去處。 再加上武英殿本身易進難出,管你是誰的公子少爺,只要人進了近衛營,身后家族就再別想插手,進宮后何處任職、何時退宮、去往何地全由皇帝說了算,哪怕打發個閑缺將人一直扣在武英殿里不放,那也是皇恩浩蕩,不容置喙。 兩相加起來,哪怕武英殿是天子駕前,各世家主也不敢輕易將嫡子送進去了。除了當年兩宮相爭時?;庶h的幾家,其余的大都是派個膝下不受重視的庶子搪塞國法,混出明堂來自然最好,萬一折進去了也不多心疼。 這群“公子哥近衛”平日在家族里無人問津,如今倒好,全指望他們了。一個個的緊急往武英殿送信,讓他們觀察打聽御前的動靜,就連楚珩,也收到了鐘平侯府遞進來的口信。畢竟他是御前侍墨,這時候可謂“近水樓臺先得月”。 靖章宮,敬誠殿。 三月初五大朝會一散,立刻有成群的公卿大臣排著隊請求面圣,一連三天,凌燁一個沒見,他面上不顯,但楚珩卻知道,他心情不好。這種低落的情緒在二月中旬定主考官前也有一次。 御案上摞成小山的奏折千篇一律,不用看都知道在說什么,只有最上面的一冊,被凌燁反復撿起,翻了兩頁又放下,遲遲沒有落筆。 他一貫斷決如流,極少有優柔寡斷的時候,尤其是停行卷這件事,明明無比想做,亦籌謀良久,可事到臨頭反而定不下心了。 天陰沉沉的,敬誠殿書房里點了燈,燭火在穿堂而過的風里搖曳不止,凌燁拿著顏相的奏折沉默許久,最終開口道:“來人——” 外間值守的天子影衛聞令而入。 凌燁輕輕吸了口氣,“去把云非叫來,讓他去趟……” 楚珩正坐在一旁幫他預覽和分揀奏折,聽見這話抬起了頭。 好在凌燁很快反應過來,“算了,”他放下奏折揉了揉眉心,閉眼低聲道,“風口浪尖,不能見的……” 書房里一陣安靜。 楚珩微微嘆了口氣,揮手示意影衛退下,從書桌后起身,走到御案邊,將那冊署著“尚書令顏懋”的奏折拾起來,重新放回凌燁手里,握著他的手溫聲道:“等初十那天,我出趟宮吧,這段時間外頭想必很熱鬧。那個名喚吳不知的學子,意氣激昂抱負深遠,我托齊師叔細查過他,布衣出身,是當地的院試稟生,在這屆寒門舉子里算是首屈一指的人物,擁躉不少?!?/br> 他目光定定,凌燁回望著楚珩的眼睛,默了片刻,移目看向手中奏折,薄薄的冊子承載著千千萬萬人的未來,仿若重于千鈞,凌燁點點頭說:“好?!?/br> 又淡笑道:“你是御前侍墨,近水樓臺,現在外頭可有不少人想見你?!?/br> 楚珩想起早上侯府派人送來的信,一哂道:“所以我初十出去,那天有大朝會,外頭自然清靜?!?/br> …… 朱雀街,顏相府。 初五晚上顏懋在韓國公府書齋拜見過老師,又和師兄韓卓下了盤棋,期間誰都沒有提起過政事——這并非是第一次了,要說師兄弟倆關系好,朝堂上互使絆子、針鋒相對誰都看得見,但要說老死不相往來,那也還差得遠。 年年如此,許多人都習慣了。 世家黨那邊沒能推出面圣陳情的人,而顏懋這幾天卻也沒有急著進宮,他有條不紊地安排起了春闈的一應事宜,主管科舉的禮部屬于顏相麾下,自然令行禁止。 他越是鎮定從容,世家黨那頭就越坐不住。 “相爺,慶國公來了?!鳖仠嫱崎_書房的門,“人在花廳,您……”1 顏懋放下手中的筆,吹了吹紙上墨跡,頭也不抬地說,“不見,告訴他,沒得談?!?/br> 顏滄絲毫不意外,點頭應是,出門吩咐送客。 二十五年前,生母病逝,顏懋將自己的名字割出澹川顏氏族譜的時候,那些以血緣維系的關系就斷絕了,無論是與顏老太爺父子之間,還是和慶國公顏愈這個所謂的兄長。 顏懋徐徐呼了口氣,靠在圈椅上,目光出神地望向那枝伸進窗子里的杏花,當年也是這樣的季節,同樣陰沉沉的天,馬上就要會試了,離經叛道的顏三公子拿著詩文策論行走在帝都城的朱雀街上,兩側這么多公卿世家的府邸,卻沒有一扇門會為他打開。 他自立門戶的舉動讓顏老太爺損了面子,家里人自然要給他個教訓,不是有能耐嗎?行,院試、州試不攔你,但你顏三的本事也就到此為止了。 沒有任何一個世家會收顏懋的行卷,不然就是跟澹川顏氏過不去,一個初出茅廬的后生,跟炙手可熱的慶國公府比起來,是個人都知道怎么選。 哪怕是朝中與慶國公不合的政敵,都懶得分神去理會——顏懋么,畢竟姓顏,早晚是要乖乖回去跪祠堂的,費那心思招攬了又有什么用呢?至多能拿來逗個樂,順便氣氣慶國公罷了,難不成誰還真敢用他呀?2 年輕人自以為有點本事就忘了姓甚名誰,覺得靠自己就能闖出一片天,實在不知天高地厚。哪個家族沒出過幾個身上長反骨的,要是都跟他有學有樣,那還得了? 這些后生,個個都以為自己是能翱翔九天的隼鳥,其實不過是只風箏,能飛的高飛的遠,都得是有人在牽著。 ——他姓顏,他的一切都要屬于顏家,婚事、前途、未來甚至性命,都必須要由澹川攥著。 如果實在不夠聽話,那就干脆毀了。 -------------------- 12處的慶國公不是一個人,1是現在的,即顏相的異母哥哥,慶國公顏愈;2是二十年前顏三公子時期的,也就是顏相的爹,現在的顏老太爺。 澹(tán)川 第157章 杏花(下) 時隔經年,顏懋再回憶這段艱難往事的時候,想起的已然不是那時的難熬與不甘了。 年輕的皇后低調從簡,不愛張揚排場,她同長寧長公主一起坐在鸞車里,由天子影衛守護,徐徐地往玉泉山枕波別苑去。 沿途沒有清道,亦無需回避,朱雀街上的百姓同鸞車擦肩而過的時候,只需稍稍駐足抬頭,就能望見帝國皇后美麗端方的天顏。 還有幾天就是會試了,朱雀街上顏三踽踽獨行,他早已經想好了,哪怕走投無路行卷無門,也要到那會試場上走一回,總不負經年所學。 來之前他就預見過這樣的結果了,澹川顏氏何等煊赫之家,出入自有章法,萬事需以禮為序,尊卑教義,“家族”二字為上,至于族中子弟自己的想法,如果有,那便是以父為綱。 就像少時,占星師說他八字過硬,易刑克。于是澹川就有了位經年不歸、游學天下的顏三公子。 世家大族重名聲,傳出去的話當然好聽,“知行合一,貴在行之,少年郎就該出去多多歷練”。其實關起門來,就是怕他沖忌諱,早早地移出去,只是礙于年少未婚,總不能分家自立門戶罷了。 一離數年,顏懋行經大胤南北,遍覽九州山河,遇見過形形色色的風景,拜過許多“一字師”,看了很多也學了很多。其中最難忘的地方,是北境朔州,飛花踏雪城。 …… 大概真是命硬吧,輾轉經年他回到宛州,非但沒在外面蹉跎頹唐,反而混出了些名聲。二十歲及冠,是可以正式定親的年紀了,冠禮過后幾日,竟被告知“天上掉餡餅”,云家大小姐在冠禮上相中了他。 云大人是宛州牧,澹川顏氏是宛州著族,這門親事顏家當然會應下,他的不愿,在所有人看來都是不知好歹。 “是顏家要娶云氏,這不是你一個人的事,只是云姑娘看中了你?!?/br> “你姓顏,家里讓你干什么,你就該干什么?!?/br> “你姨娘病著,你好好的,她才能好好的?!?/br> …… 顏懋求過父母,求過兄長,也求過云姑娘??墒恰?/br> 不喜歡? 怎么會不喜歡呢? 人人都說云家大小姐名門貴女,千嬌百寵,要星星不給月亮,就沒有得不到的東西。凡心一動,落到了顏三頭上,非君不嫁,那是他的福分。 連云氏自己都覺得,顏懋沒有理由不喜歡她,感情是可以養出來的,只是還沒見識過女兒家的好罷了。 沒人將顏懋的抗爭放在眼里,都說他在外多年,雖有了名聲本事,可也難免沾了點野性,成了家收收心自然就好了。 婚期是定好的,邀了大半個九州的世族賓客,顏懋的高堂是慶國公和國公夫人,父母安健,新娘如期進門。 一個姨娘的死并不會改變什么,她只是生了顏懋而已,為與云家大小姐聯姻,族譜上已將顏懋改記在了主母名下。三天前姨娘在別苑病故,兩家長輩商量后決定秘而不宣,拖了七日,新人婚后的第四天發了喪,對外放出的話是看到三公子成家,終于可以安心闔眼了。 顏懋見到她時就是在棺槨里了,他和生母談不上多親近,那是個柔順到有些膽小的女人,聽從丈夫聽從主母也聽從兒子。她生前顏懋盡孝道,她死后顏懋為她服喪,頭周年過后,他離了顏家。1 …… 慶國公顏爺身為一族之長,在澹川令行禁止,小輩們面前說一不二,從無人敢拂逆,唯獨在第三子身上看走了眼。 但這沒關系。 性子里的野是能磨去的,不乖順那是因為還沒碰夠壁。 就是要讓他知道,離了澹川,他一無是處。你以為你很有本事嗎?那不過是因為你姓顏。 慶國公的招數直白簡單,顏懋也清楚,但他命硬,就是死在外面也不回澹川。他早想好了,會試不成,便去北境投軍,這一身武藝總要有用處。而來參科舉,不過是想在帝都貢院留個自己的名字,也不算白長了這雙會作文章的手。至于其中結果,他早就想過的。 朱雀街上行人來來往往,顏懋垂眸向前走,他心中有事,一時不察,在長街拐角處與一名鸞車儀衛撞了滿懷。 鸞車停了一下,長寧長公主從半開的軒窗里望過來,隨口問道:“怎么了?” 儀衛告罪,解釋說撞著了人。 長寧略一點頭,并沒放在心上,揮揮手示意繼續前行。 “哎,等等——” 一枝粉白的杏花突然從車里探出來,挑開前方遮陽的紗簾,里面坐著的女子穿一身與杏花同色的緙絲宮裙,明眸皓齒,儀態萬千。她望向顏懋,辨了幾辨,忽而訝然道:“是你?” 顏懋垂下眼簾。 ——他們曾在北境認識。 顧徽音,那時她是北境的明珠。 去歲她嫁入九重闕,如今已是整個帝國的明珠了,皎如天上月,令凡人只能仰視,不可觸及。 舊友重逢,皇后很高興。 顏懋上前參拜,長寧長公主聞言在徽音耳邊低語了幾句。 皇后挑眉吃驚,復又望向顏懋,輕抬手里的杏花,說平身,道:“原來他們說的那個顏三公子就是你啊……” 顏懋斂目未語。 “你可真有魄力?!被找酎c點頭由衷贊了一聲,見顏懋手里拿著卷軸,想了一下,道:“是你的文章嗎?拿來給孤看看吧?!?/br> 天子影衛上前接下顏懋的行卷,這只是路上的小插曲,鳳駕沒有停留太久,很快便繼續往玉泉山去了。 顏懋回過頭望向遠去的鸞車,皇后秀毓名門,陛下亦很愛重,今年初就診出了喜脈,帝都大慶,眼下應是去游春。待今年九月十月的時候,若嫡皇子出生,那就是舉國歡慶,大赦天下了。 …… 再見天顏,是幾日后枕波別苑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