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闕 第108節
長公主在側,下首還坐了一位衣紫腰金的中年人?;屎笳f:“你的文章孤看過了,韓尚書很欣賞你,說有這般才華,埋沒了就太可惜了?!?/br> 禮部尚書韓師,文壇泰斗,滿腹經綸。顏懋不曾想,自己會有這般造化,得先生一句盛贊。 那時,韓師問他:“學成一身文武藝,奔到這功名利祿場上,若有朝一日真能封侯拜相,你想做什么?” 他想了想,拱手鄭重道:“橫渠先生曾言:‘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粲谐蝗?,我能為其一,便不枉此生了?!?/br> ………… “相爺,”顏滄重推開書房的門,道,“慶國公走了?!?/br> 顏懋從窗臺那枝杏花上收回視線,抬起眼簾,淡淡道:“摔了幾個杯子?” “呃……”顏滄噎了一下,伸手比了個數字,慶國公顏愈走之前連說了三聲“好”,看樣子氣得不輕,肯定不會善罷甘休。 顏懋屈指敲了兩下圈椅扶手:“我那個大哥,該傳信去澹川本家了?!?/br> “嗯?” 顏懋沒有解釋,語氣依舊淡淡的:“且等著吧?!?/br> 顏懋移目,再次望向那枝伸進窗子里的杏花,書房里安靜一陣,顏滄過來給他添茶,卻忽聽他道:“你覺得,陛下怎么樣?” 顏滄一愣,依照以往的慣例,只要相爺私下里提起陛下,那鐵定是要折騰事兒了。更何況這個問題,一聽就很大不敬,顏滄懸著心,警惕地答道:“陛下……陛下很圣明!相爺,您又想做什么了?” 顏懋卻微微笑了一下,斂回視線,搖搖頭長舒口氣道:“是十分圣明?!?/br> 顏滄:“……?”太陽從西邊出來了? 士為知己者死。 顏懋說:“他很像成德?!?/br> 那天下午,顏懋在書房里忙活了很久,及至晚間,他將顏滄和管家叫到書房,給下人們發了一筆豐厚的賞銀,說是今年的春賞。 府里人人有份,大家笑逐顏開,可不知緣何,顏滄捧著托盤出來時,回頭望了一眼顏相立在書房里的背影,心頭隱隱覺到一點不祥的意味。 * 靖章宮和顏相府兩頭都遲遲沒有動靜,而越是沉默,幾大世家就越是覺得事態糟糕。 回過頭去想想,當初二月中旬,主考官人選遲遲不決,直到顏相敬誠殿請見……之后沒兩天,陛下就頒了旨,而且是挑在迎神祭祖的前一天——次日祭祀停朝,眾臣便連質疑爭論的機會都沒有,顏相就這樣坐穩了主考官的位置。也許當日顏相說服陛下的時候,就已經提過停行卷的事了。眼下的徘徊猶豫,不過是給他們這些世家、也給外頭的眾多學子以接受的時間。 他們想暗度陳倉,世家們絕不會同意,行卷事關家族人脈,斷不可輕易割舍。幾大世族火急火燎地聚在一起,商議起了聯合抵制的對策,眼下他們最指望的自然是顏懋的本家——慶國公府澹川顏氏,還有在士林中聲名浩大的文信侯府堰鶴沈氏。 初九晚間,文信侯送走了幾大世族家主和客人,回到書房里,父子兩個相商,沈文德問長子沈英柏的看法,以及關于沈黛的事。 …… 次日初十宣政殿大朝會,皇帝沒有等眾臣反對,當眾下旨,要顏相呈個恩科停卷后的新章程,議定后便昭告九州。 這日楚珩出了宮,打算去見寧州學子吳不知。 御前侍墨不愧為“近水樓臺”,一舉一動常得關注。忘世居茶樓,他人前腳剛到,后腳就有人相邀。 楚珩回頭,是文信侯世子沈英柏。 上巳節那日,朝賢山奉池流觴曲水宴,沈英柏也被請去了,事情被宣揚到了大朝會上,當時一并在場還有嘉勇侯世子徐劭。一家人如今倒是乖覺,還沒等圣上對行卷作出表態,整個徐府就已經自覺地縮了起來,這兩天什么事都不摻和了。 但沈家和徐家顯然不能同日而語。 “沈世子有話要說?” “是?!鄙蛴亻_門見山:“此處不是說話之地,還請楚侍墨移步相談?!?/br> 楚珩掃了一眼外面停著的馬車,沈府的護衛立在擺好的車凳旁,仿佛料定了人會上車。楚珩收回視線,淡淡道:“若是沈世子不方便說,那就算了?!?/br> 他轉身便要回,而沈英柏卻也沉著氣不阻攔。只在楚珩側過身的剎那,低聲開了口:“我知道停行卷攔不住——” 楚珩腳下停頓,聽他繼續將話說完。 沈英柏神色平靜,篤定道:“但顏相會死?!?/br> -------------------- 1云非出生是幾年后的事,又是另一出事了,不是聯姻新婚這個時期?!暗?32章 大禮”里稍稍點過一句,那章也有大可愛可以猜到了。顏云兩家的安排,如果是個普通世家子,早就屈服了,但可惜那是顏懋,命硬 2成德皇后顧徽音是00子的麻麻,顏相回憶的這段是建寧三年。長寧大長公主不用多說了吧,00子的姑母,那會兒是長公主。 第158章 平衡 昨日晚間,文信侯府書房。 送走了十來位世族公卿,文信侯沈文德靠在圈椅里,疲憊地揉了揉眉心。 科舉停行卷傷及世家人脈根基,這些人急倒是都挺急,可真到了出主意的時候,又都啞聲了。說來說去都是干等著別人先出頭,輪到自己,就只想跟在后面說一聲“臣附議”。 出頭椽先爛,這道理誰不懂? 皇帝掌權至今不過兩年有余,他淡漠外表下的真實脾性始終沒人參得透,可他的手腕滿朝文武已經見識過了——太后當年權御九州,指點江山何等風光,如今還不是蝸居在慈和宮里念佛養性?齊王的墳頭草都半米高了。靖章宮里沉默了幾天,武英殿也沒有口風透出來,外頭摸不到皇帝的心思,自然都不敢第一個上去。 酉正兩刻了,書房外傳來了叩門聲,女兒沈黛走了進來,福身問安請他移步花廳用晚飯。 沈文德點點頭,抬眼望著遠山芙蓉般的女兒,上巳節在朝賢山上偶遇皇帝卻被推拒的事,他聽長子說了。沈黛回來后,在房里傷懷了好幾日,但只要踏出院門走到人前,依舊是儀容端麗、秀外慧中的模樣。 沈文德在心里暗暗點頭,開口問:“你哥哥呢?” 沈黛回道:“去官署接祺然了,這會兒差不多也該回來了?!?/br> 沈文德聞言眉心舒展,“嗯”了一聲。 年后開春,陛下讓凌祺然去太常寺學掌禮樂,小郡王別的且不說,最起碼勝在聽話用功。 這孩子年少失怙,堰鶴沈氏是他母家,雖說有底氣護他一輩子富貴無憂,但凌祺然說什么也是個超品郡王,又不像敬親王一般與陛下有皇位之爭,堂兄弟間還是有點情分在的,將他當成一般閑散世家子養著,反倒白白辱沒了郡王的名頭。 原先在慶州堰鶴城就罷了,如今慎郡王既然來了帝都,沈文德這個做舅舅的原也是想尋個契機同陛下提一提,好給慎郡王謀個像樣的差事。如今陛下的安排,不可謂不好。 正說話間,沈英柏和凌祺然已經回來了。 “父親找我?”沈英柏拱手行禮。 進書房門見沈黛也在,小郡王高興起來,朝沈文德喊了聲“舅舅”,便奔去了沈黛身旁,將手中油紙包著的糕點遞過去,笑嘻嘻地道:“表姐,我和表哥專程去了趟外城給你買的!剛出爐的還熱呢!” 沈黛這些天心中郁郁,凌祺然看在眼里,雖然嘴上沒有直接安慰,但卻換著法子哄她開心。沈黛心里一暖,微微笑了笑,接過糕點道了聲謝。 沈文德還有話要與沈英柏說,便讓沈黛與凌祺然先去花廳用飯,待姐弟兩個出了院門,沈文德方道:“你meimei的事,不宜拖太久,遲則生變。這次停行卷,或許是個機會?!?/br> 沈英柏沒急著應聲,望著沈黛的背影消失在視野里,收回視線沉吟片刻,開口道:“父親一定要讓黛黛進宮嗎?” “?”沈文德愣了一下,繼而皺起了眉,“怎么叫一定?先帝當年留了口諭,指明了你meimei為新皇貴妃,進宮不是應該的嗎?” 可是顧柔則已經不做皇后了,沈英柏想。 “況且陛下年輕,風華正茂,早晚要選秀納妃、充盈后宮,我們家這么些年都是以后妃的儀禮教導你meimei,樣貌性情家世哪點配不上?沒道理別人家的女兒都進宮承恩,我們家現成的‘準貴妃’反倒打退堂鼓了?!?/br> 沈文德頓了一下,又嘆口氣道:“宮里沒個人倒底是不成的,這次停行卷,靖章宮遲遲沒有動靜,咱們外面人兩眼一抹黑,什么都不知道,你瞧瞧那些世族公卿,抱成一團又自亂陣腳。但凡后宮里有個人在陛下身邊服侍,隨便遞出點風向來,我們都不至于那么被動?!?/br> 可如果沒有那個“早晚”呢?或者說只有“晚”呢?沈英柏抿唇不語,神思不由自主地往外飄散,想起了上巳節那日御前侍墨給慎郡王的那只蘭草手環。 出頭椽先爛,停行卷之事上還摸不清皇帝心思,這些世家就瞻前顧后不愿領頭,只想跟在后面壯勢,怕的就是皇帝事后“擒賊先擒王”。 換到選秀納妃上不也是一樣的道理嗎?不管出于什么,皇帝現在擺明了,還沒有那份開后宮的心。這時候按頭逼著他納,且不說后來的,反正對第一個入宮的沈黛未必是好事。沈家是有實力能保沈黛平安,可陛下要是再納個蕭家的姑娘跟你打擂臺,有苦都說不出了。到時候在后宮里得寵失寵、有子無子,那就真都“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了。 沈英柏眉心微擰,想了想,謹慎道:“蕭侯上月離京去宜崇,算算日子,他回來的時候會試剛好開始,行卷是停是立,差不多也有公斷了?!?/br> “來去都這樣巧,難保不是知道了什么風聲,蕭溫琮是擺明了不想摻和?!鄙蛭牡虑昧饲萌σ畏鍪?,思索道,“還有穎國公蘇闕,督撫西北,他人雖然走了,蘇家旁支聽見停行卷的消息卻一點不亂,恐怕穎國公動身前就安排過了。這么看來,陛下是早有這個心了?!?/br> 沈英柏點了點頭:“那父親的意思是?” 沈文德忖度半晌,沉聲道:“沈家往上數連出過三代帝師,桃李遍及靖慶越三州,享譽士林,停行卷雖然傷,但還不至于像旁人一樣折胳膊斷腿,依我看,并非決然不行?!?/br> 沈英柏心里一動。 又聽他話鋒一轉,淡淡道:“但這天底下沒有白得的好處,你meimei的事,我知道里頭有那個楚珩的影子?!?/br> 提及這個名字,沈文德眼神暗了暗,冷意一閃而過:“你母親說,實在不行……” 話到嘴邊,沈文德又忽然想起了什么,喉頭滾了滾,咽下那個不祥的字眼,轉而“咳”了一聲,道:“沈家也不想鬧得太難看,這樣吧,待御前侍墨出宮,你就邀他見一面,將里頭的利害講明,且看看他怎么說。若是不成……” “父親!”沈英柏皺起了眉,臉色凝重地打斷,“您別忘了,他是楚家人,更是漓山人。穆夫人離開前,曾跟母親說過一句話,東都境主葉見微最是護短,您不會覺得這只是隨口一提吧?” “……不成再議?!鄙蛭牡抡f。 * 初十,沈英柏一句話果然邀到了轉身的楚珩。馬車駛進內城,在一處茶經樓前停下,楚珩跟著沈英柏上了坊樓頂層,觀景臺早早清了場,四面開闊,一覽無余,確實是說話的地方。 楚珩掃了一眼邊上的屏風,玄關后是一間供貴客稍歇的小廂房,他眉梢動了動,沒有說話。 沈英柏請他入座,親手執壺斟茶奉了過去,道:“今春的鶴山玉芽,不是什么名貴的好茶,但好在嫩,楚侍墨將就著嘗一嘗?!?/br> 楚珩神情淡淡的,捧起杯子道:“堰鶴城的鶴山玉芽,乃是慶州一絕,名滿天下,沈世子過謙了?!?/br> 沈英柏微微牽了牽唇,沒有應聲。 楚珩淺嘗了一口放下杯子,抬眸看向他:“世子邀我來,應該不是只為著請我喝茶吧?” 沈英柏倒也不繞彎子,開門見山地道:“陛下想停行卷?!?/br> ——他們在這里說話的時辰,宣政殿正在開大朝會,這件事此刻應該已經有論斷了。 楚珩沒有否認。 沈英柏繼續道:“行卷一停,各大世家的旁支親脈要想入仕,就不像現在這樣容易了,管你是誰的親戚,不實打實地苦讀十年,真沒膽子下場去考。沈家也有不少旁系親朋,這些天沒少上門來求,想了想,停卷確實有許多不利之處?!?/br> 楚珩未語,等著他將話說完。 沈英柏也不賣關子,話鋒一轉又道:“楚侍墨應該聽說過吧,士林中有‘南韓北沈’之說,來日停了行卷,各州學子勢必要將重心從‘拜山頭’轉到‘拜名師’上。說句不客氣的話,堰鶴沈氏連出過三代太傅,本就是西洲文壇名家,拜師首選,若這樣看,停行卷似乎也沒有那么差?!?/br> 言下之意很明顯,停卷可以是壞事,也可以是好事,前者還是后者,就要看條件談不談得攏了。 楚珩眼角余光掠過側邊的屏風,微微扯了扯嘴角,沒有接他的話,輕呷了口茶,平靜道:“沈世子,南韓北沈,你已經看到了一,怎么就不在往深了去想想二呢?” 沈英柏一愣,一時間沒能參破他話里深意。 楚珩放下杯子,輕輕笑了笑,道:“你跟我開門見山,我也不和你繞彎子,滿朝文武都知道,顏相和現任韓國公韓卓曾是師兄弟,只是二者政見時有不和,早已分道而行。從前的事且先不說,但我跟你透個底,在停行卷一事上,韓家一定會與顏相站成一線?!?/br> 沈英柏眉心動了動。 “沈世子是聰明人,”楚珩平聲說,“韓家為什么這樣選,其實你剛才已經說過了,行卷在時,裕陽韓氏再有盛名也只是昌州眾多‘山頭’里的一座,莫要說宜崇,穎海都比它強;可若行卷不在,裕陽便是東洲首屈一指的文壇名家,焉知明日不勝今?” 沈英柏握著茶杯的手一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