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闕 第106節
“???表姐……”凌祺然還是沒想明白皇帝的“家法”從何而來,但也差不多知道陛下是拒絕表姐了。 唉,這是沒辦法的事兒,不喜歡就是不喜歡,總不能強按頭。更何況先皇又沒明旨,想按也按不了??! 凌祺然安慰的話還沒說出口,沈黛便走遠了。小郡王望著她的背影,沒有再跟過去,受了拒,傷懷肯定是有的,這時候還是靜一靜哭一哭,情緒過了,回過勁兒來就好了。 他這么想著,往山腰奉池去,結果行至半路,就遇見了先行上來的沈英柏。 “表哥!”凌祺然高興地迎過去,“流觴曲水結束了?” 沈英柏搖頭,聞言按了按額角,眉心蹙著,說道:“沒結束,太吵了,我先離席了?!?/br> 凌祺然見他臉色不太好,連忙伸手扶住,“我就說沒什么意思,又和他們不太熟,半道上碰見了硬拉你去,不就是想沾沈家的光嗎?哪是什么好事!” 沈英柏沒有反駁,皺眉道:“春闈未開,不伏案溫書,卻談天喝酒、妄談授官。得意忘形之至,確實不是什么好事?!?/br> 凌祺然點點頭,又道:“對了表哥,我剛才在山上遇見皇兄了?!?/br> “陛下?!”沈英柏頓時一愣,繼而神情變得凝重起來,“……說了什么?御前侍墨是不是也在?” “這你都知道?”凌祺然吃驚,將山道上說的話,連帶著沈黛的事一同講了。 沈英柏的眉頭越皺越緊,最后閉眼嘆了一聲,他忽然有種很不好的預感,不只是那句“家法甚嚴”,還有奉池的流觴曲水。 他回身望向蜿蜒而下的山道,路上早已沒了皇帝和楚珩的身影,只有攜著水氣的涼風穿過山間樹林迎面拂來,明明是風和日麗的大晴天,可沈英柏站在此處,卻感到了一種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涼意。 要變天了,他想。 凌祺然站在一旁,見他久不說話,以為他是為沈黛的事煩心,便開口道:“表哥,我覺得你也不用太擔心了。結親的事又勉強不來,反正皇兄不愁娶,表姐也不愁嫁,既然他們沒能看對眼兒,那就各找各的唄!” 沈英柏嘴角扯出絲笑,聞言輕嘆道:“你說的對,要是都能看得這樣簡單,那就好了……” 他收回視線,目光觸及凌祺然手腕上的蘭柳花環,隨口問了一句。 凌祺然三言兩語解釋了由來,見沈英柏一直緊盯著花環不語,以為有什么不妥。 正想取下來,沈英柏卻突然按住了他的手,神色復雜地開口道:“收著吧,挺好的?!?/br> * 沈英柏的預感很快得到了驗證,上巳節這日晚間,天子影衛將一份流觴曲水的名單被送到了顏相府。 兩日后,三月初五,宣政殿大朝會。 顏懋當著文武百官的面,以恩科主考官的名義上奏,提請取消行卷,春闈之試不再參考學子平日的作品及名聲才譽,就以當場應試之績論高低,且所作試卷一律糊名彌封。 此言既出,朝堂上一片嘩然。 -------------------- 00子:包辦婚姻不可取,我有對象。 1祓禊(fuxi)【2《周禮》:“仲春之月,令會男女,于是時也,奔者不禁?!焙唵沃v,就是官方下令,春天就應該約會和談戀愛,都抓緊去?!?《詩經·溱洧》寫的就是上巳節,“維士與女,伊其相謔,贈之以勺藥?!币馑际悄信Y伴出游,相互打趣調笑,贈枝芍藥以表情意。非常開放的哈~“采蘭贈芍”的成語出處就是《溱洧》,指有情人互贈禮物,表示相愛。 4關于“行卷”的含義、對世家的意義等可以回顧“第141章 行卷”。會試這種級別特特高的、決定一個人前途的考試講“平時分”≈拼關系拼門路拼后臺≈權貴干擾、考官徇私、師生結黨。 糊名彌封,就是試卷密封線,蓋住名字。 第155章 停卷 帝都內城,文信侯府。 從朝賢山回來后,沈黛便將自己關在房中閉門不出。 這兩日,她始終想不通皇帝的態度。正月初八順星節在月老祠偶然撿到那塊寫著“凌燁”“楚珩”兩個名字的定情木牌時,沈黛確實十分氣惱,可之后慢慢地也釋然了。 父親母親說的對,天子坐擁萬里江山,歷朝歷代哪個皇帝身邊沒有一兩個“絕代美人”?都是些空有顏色的無本之木,身后沒有強有力的家族作支撐,這些花瓶兒安分守己就罷了,但凡不自量力的,哪個不是粉身碎骨的下場?更何況那人還是個難登大雅之堂的男寵,不過憑著一張臉討得陛下一時歡心,還能指望他有朝一日登丹鳳門與帝同尊不成? 鐘離楚氏代代簪纓,家風也算清正,鐘平侯楚弘要是知道自己生了這樣一個有辱門楣的佞幸弄臣,恐怕也要清理門戶了吧? 當日沈黛思來想去,還是覺得那木牌子應只是楚珩恃寵生妄,私下里膽大妄為。陛下乃英明之主,一時之興寵個玩意兒解悶逗樂,心里又怎能拎不清楚?至于先前的推拒,不過是顧念太子年幼罷了。 她好不容易說服了自己,不再糾結于一個沒有結果的內寵。 可今時今日,皇帝的一句“家法甚嚴”讓她難以置信,難道這癥結真就出在楚珩身上? …… 女兒在朝賢山偶遇皇帝的事,當然也傳到了文信侯沈文德和夫人林氏耳中,只是文信侯還沒來得及騰出一只手施以對策,初五宣政殿大朝會,顏懋的奏請就打了包括他在內的所有世家黨一個措手不及。 堪稱驚天動地。 顏懋“停行卷”、“糊名彌封”的話一說出口,朝堂上一班文武大臣先是目瞪口呆地互相看了幾眼,確認自己沒聽錯,然后立即炸開了鍋。 要知道烈帝改制開科舉,讓布衣庶族與簪纓貴胄同堂理政,就已經叫許多世家不滿了,認為失了禮法綱常,尊卑之義,更何況寒門出身的人見識短淺,眼界狹窄,如何能參與治國?世家大族齊齊唱衰。 科舉開辟的這幾十年可謂命運多舛,偶爾有幾個冒尖的也難留在中央各部,都被打發去了帝都之外。如今朝堂中二品以上的實權大員,正經走科舉出身的,只有顏相一個——但他不是寒門,出身澹川顏氏,師從學圣韓老,而早年間他的那份行卷,是成德皇后顧徽音看過的。 除了顏相,那些科舉考上來的布衣學子,留在中央的,不過是各司官衙里混個小吏目,其中能有資格站在百官隊尾上朝的,已經是這些人里“官運亨通”的了。他們人太少,形不成自己的聲音,故而科舉走了幾十年,真寒門也成不了勢。 顏相這話一出,倒是讓不少寒門之士眼睛一亮,可世家黨們頓時不干了! 要知道世家妥協科舉就是因為有行卷。一來,這是他們正大光明招攬門客的途徑。各州考上來的布衣學子到了帝都,得先“拜山頭”才有出路,那些恃才傲物的,哪怕最后能憑一己之力闖出名次,也會被打發到地方當個父母官,留在中央的必得是“聽話的”,不能叫他們真成了氣候。 二來,科舉已然成了世族旁支子弟的跳板,他們有現成的門路,行卷一遞,自有族人打點,會試殿試什么的差不多就成,只等著過后授官就行了。 若是將行卷的路堵了,這一來二來的可都玩完了。 御史臺當即就有世家出身的中丞跳出來指責顏相胡言亂政,其心可誅,有失恩科主考官之德。御史糾察百官,就是干這個的,顏相平日特立獨行,樹敵不少,這下有御史起了頭,朝中指責的聲音紛紛跟上,大有要奏請圣上重選主考官之勢。 而顏黨當然也不干了,立刻也有御史蹦出來指責他們這是黨同伐異,將大帽子反扣了回去。再說了,十六世家嫡脈及冠后上品入仕,顏相可沒要改這條祖制,怎么就叫“亂政”了?各家那些旁支子弟本就是要科考的,停了行卷也一樣考,有什么不行?急赤白臉的,莫非是考不起嗎? 一時間朝堂上人聲鼎沸,罵言迭起。 而身為蘭臺之首的御史大夫韓卓,卻皺著眉審視了顏相幾眼,遲遲沒有說話。 眼看宣政殿的頂都要被他們掀翻了,龍椅上的天子終于耐心耗盡,“砰”地一聲拍了御案,吵嚷的眾臣霎時垂首噤聲?;实畚Q著眉掃了他們兩眼,冷聲斥責幾句,最終點了韓國公的名字:“諸御史各持己見,御史大夫怎么看?” 裕陽韓氏乃是清流世家,老國公韓師一生著書釋義,有著“學圣”之稱,最為讀書人所推崇?,F任韓國公韓卓乃其嫡長子,是個正直純臣,素來不偏不倚,科舉又是讀書人的事,他的意見自然最能服眾。 朝堂的世家黨目光殷切,都朝他望了過去,而顏黨中人卻不由捏了把汗。要知道當年韓卓與顏懋一同在學圣座下讀書,有師兄弟的情份在,但后來顏相攬權擅專,失了輔政大臣之德,被韓師怒斥不忠不義,連帶著韓國公也與顏相分道揚鑣,朝堂上雙方經常因政見不和而打嘴仗。 就前兩天,韓國公還參了顏相一本,說他不著貢院,怠行主考官之職。 如今這么好的機會,搞不好真能將顏相從這位子上擼下來,就看韓國公他—— “回稟陛下,”韓卓持著板笏上前開口,“臣以為,欽定恩科主考官的圣旨既下,便不可朝令夕改。至于顏相所提‘停行卷’、‘糊名彌封’之事,應先朝堂公議?!?/br> 皇帝點了頭,顏黨一派頓時松了口氣,雖然納悶韓國公怎么正義凜然地偏幫顏相說話,但好在有了主考官不換人的前提,總算能擼起袖子就事論事了。 換人上策行不通,世家之中有人率先出列反對,怎可僅憑一張試卷就輕易決定一人仕途!實在大謬!平日上佳偶然失手的,和素來不堪撞了大運的,該當如何取舍? 顏黨中人亦不甘落后,聲稱若連一次考試都馬失前蹄應付不來,如何能輕易交托國家大事?再說三年不行還有三年,科舉又非只有一次。即便真有恰好走了運的,那也得是人家原就有些本事在身,若果真無甚長處,除非通于賄賂,否則哪怕運氣再好,也不能一路過了院試、州試、會試,到這紫宸殿來。 雙方你來我往辯了數回,爭執不下。最終世家黨的中流砥柱,文信侯沈文德出了列,沉聲道:“選人之道,重在德才兼備。若只看一張試卷的優劣,而全然不顧學子平日德才,進退之間取決于一日之長短,過于冒險,實有不當?!? 擒賊擒王,顏懋等的就是他,話音一落就反唇相譏:“敢問沈侯,評定平日德才的標準在哪?看德看才還是看出身吶?各州學子既然千里迢迢來了帝都應考,哪怕裝也得裝出個人樣兒來,誰還能考場未上,就先把自己搞得聲名狼藉不成?” “所謂日久見人心,德行優劣與否,非一時能斷。但考官取人,只在一念之間,知曉了考生姓甚名誰,難保不會失了公心——或緣其雅素,或牽手愛憎,或迫于勢要,或通于賄賂。所以啊,有些人考場還沒上,就先大談特談授官之事了。敢問徐侯,本相所言可沒錯吧?”1 “?”嘉勇侯徐遨正在世家隊伍里隨大流,冷不丁被顏相波及,先是一愣,然后下意識地抬頭望了一眼御座,見皇帝容色冷峻,眼中似有寒意,腿肚子頓時一抽,差點沒直接跪下,一時失了語。 顏懋倒也沒為難,繼而重新望向文信侯沈文德,涼聲諷道:“沈侯應該也能作證吧?上巳節朝賢山奉池流觴曲水,我聽說不止嘉勇侯世子徐劭,你家那個也在里頭?” 顏懋顯然有備而來,連這都探聽得一清二楚。 沈文德微微色變,雖說那日沈英柏只是上香路上碰巧遇到,被人強請了去,后來更提早離了場,可到底是去過。擱在以前這叫“舉子通門路”,是世族里心照不宣的事兒,沒什么可說道的??涩F下顏懋突然奏請停行卷,理由之一就是“不公”,這場流觴曲水宴在他嘴里,那鐵定要被說成是“牽手愛憎”、“通于賄賂”云云的佐證。 沈文德心念百轉,片刻后強行描補道:“學子們聚在一處,難免意氣激昂,暢想一番登科及第后的春風得意,顏相還當真了不成?” “暢想?”顏懋緩緩重復,冷笑一聲說,“會試恩科在即,真想登科及第就該溫書復習,大把光陰談天喝酒,大談授官,不是在做白日夢,便是已借好了登云梯?!?/br> 他從廣袖中抖出一張紙來,嗤笑道,“甚至還請了群吏部官員之后一同參宴,沈侯,徐侯,請的人說的話,就不用我再逐一念了吧?” 顏相在朝堂上不講禮數慣了,夾槍帶棒的話平日沒少說,一時間沈文德也被他堵住了嘴,沒能說出反駁的話來。 那張流觴曲水宴的人事語錄紙被轉交給陛前太監高匪,呈御覽。 宣政殿上一陣安靜,文武百官齊齊等著顏懋下文,顏相振了振袖子,朝龍椅上的皇帝一拱手:“選人之道,貴在公。還請陛下圣明決斷?!?/br> …… 下了朝,御史大夫韓卓復雜地看了顏相一陣,半晌撂下一句:“晚點來府里書齋下盤棋?!闭f完也不等顏相回應,一甩袖子走了。 而另一邊,幾個老牌世族則火速聚到了一處。這事兒沒那么簡單,顏懋雖然朝堂上辯贏了,但離恩科會試還有二十來天,停行卷這可是刀子戳到rou的事兒,各大世家不可能坐以待斃,看著他瞎胡搞。 這時候必須得團結一致,商量個對策出來。 再得有個一言九鼎,夠份量的話事人,讓陛下決斷前一定得仔細衡量一番。 十六世家里頭,最夠份量的當然是世襲罔替、代代必入太廟的永安侯府??墒瞧磺?,上月二十定下蕭侯為副考官后,這人就著急忙慌地趕回了昌州參加宜山書院十年一辦的大慶典。 宜崇到帝都千里之遙,等蕭溫琮從書院回來,估摸著會試剛好開始,黃花菜都涼了! 只能先飛鴿傳書過去催了! 幾個世族紛紛腹誹,這蕭侯也真是的,火燒眉毛了還喜滋滋地窩在家里辦慶典!平時一天不落地杵在宣政殿上點卯,關鍵的時候人跑了! 晦氣! -------------------- 1沈文德(若只看……長短)、顏相(“或……或……或……或”)兩句關于糊名彌封的爭論,引鑒了豆丁網《科舉取士的公正與公平》一文,暫未能找到最原始的出處。 2顏相和韓卓的師兄弟關系,在“第六十四章 黨爭(下)”里提過一次。 第156章 杏花(上) 恩科在即,顏懋在宣政殿大朝會上的一番奏請,很快傳遍了帝都內外城。停行卷并非小事,里頭牽扯的利益上涉王侯公卿,下及布衣寒士,一時間帝都各大書局茶館,紛紛掀起了對此事的討論。 眼下圣上尚未作出決斷,最關心結果的除了世家著族,就是恩科將要應考的學子,這里頭又有三波人—— 行卷一遞,干等著家族“分餡餅”的高門旁支自然是最慌的,流觴曲水,逢迎人情他們都很在行,但要說真刀實槍地下場考,里頭就有不少人要打怵了,于是一迭聲地反對,罵顏相胡言亂政,視國祚朝綱為兒戲! 而寒門布衣里有投行卷求了門路的,當然也有四處碰壁不得賞識的,但不管是哪種,都是得兢兢業業伏案溫書的命。是以聽聞顏相政見,前一波倒還好,兩手準備作壁上觀,后一波簡直拍手叫好,恨不得圣上立刻允了顏相所請。 朝堂上百官莫衷一是,鄉野間學子各執一詞,整個帝都上下都因為這件事沸騰起來,聚訟不已。折子像雪片一樣飛進了敬誠殿,有參顏相圖謀不軌、擾亂民心的,有說幾大世家誅鋤異己、官官相衛的,支持的反對的…… 然而均未得到批示,折子留中不發,圣旨遲遲不下,顯而易見,陛下這被顏相說動了,但還沒有下定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