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闕 第81節
直到今歲。 除夕三十早上,宮里也要貼福字換桃符,從前這些事都是交給明承殿的宮女內侍去做的,但今年—— 凌燁后退兩步,端詳著幾扇門上桃符的高度,見左右一致,方才點點頭。他伸手撫過紅紙上的金墨,忍不住彎了彎眸子,這四張“?!弊质悄侨账统褚黄饘懙?,專程貼在明承殿里。 凌燁莞爾笑了笑,揉揉清晏的頭,走回了殿內。 這是他和楚珩一起過的第一個年,凌燁將本該在大年初一舉行的宗親宴挪到了除夕中午,趁著楚珩今日回了侯府,將這些免不去的瑣事一并辦完,等明天太極殿朝賀過后楚珩回來,這個年假剩下的日子,他們就可以關上門舒舒服服地自己過了。 從前沒覺得過年有什么樂趣,如今倒是希望這樣的日子能再多些才好。 * 宗親宴安排在日中時分,臨近巳正,凌燁正翻著話本子,順便看清晏在底下擺弄九連環,外頭突然通傳慎郡王凌祺然求見,凌燁聞言輕輕揚眉,開口命宣。 宮里的宴會,沒人敢踩點來,離開宴還有一個時辰,凌祺然就老老實實地進了宮。他本往麟德殿的方向走,不成想剛轉過拐角,就看見幾個宗室堂兄正有說有笑地走在前頭。 凌祺然實在不想去跟他們敘舊,他因父母早逝,這才早早承了郡王爵位,可在世子堂兄們口中,倒仿佛什么“好事”似的,總喜歡有意無意地奚落他幾句。 他不過是一個空有郡王名頭的閑人,比不得這些皇族堂兄們有本事,和他們也聊不到一起去,他左思右想,牙一咬,干脆轉了道,大著膽子跑來了明承殿。 陛下再兇,也好過跟這些堂兄們在麟德殿里如坐針氈地說一個時辰的閑話。 明承殿是帝王寢宮,除非有要事稟奏,外臣不得擅入。直到望見漆金匾額,凌祺然才猛然想起這事,只是守門的內侍已經看見了他,回頭也晚了。 他硬著頭皮入內,垂頭跪在地上行了禮,又同坐在絨毯上的清晏打了招呼。 “嗯,起吧?!绷锜罘粗挶咀?,隨口問道,“不去麟德殿,過來找朕,什么事?” 凌祺然起了一半,聞言又跪了回去,他寫的國史心得沒帶來,也沒膽子編話,忐忑不安地磕絆道:“臣弟……來給皇兄請安?!?/br> 宗親宴上還不夠請的么,這話凌祺然說著都氣虛。 凌燁目光從話本子上挪開,掃了他一眼,心里大致有了數,溫聲道:“起來坐吧?!?/br> 內侍上了甜茶和點心,凌祺然見皇帝又繼續看起了書,方才松了口氣。 皇帝今日穿了身赫赤色的錦袍,織龍繡鳳,金絲嵌銀光澤流轉,他從前很少穿這樣亮眼的顏色,眉目間攏著層淺淺的笑意,矜貴而不迫人,英俊得不像話。 他看了都心驚,無怪世家貴女們都想做陛下的后妃,就連沈黛表姐這樣十全十美的人,在見過陛下后也紅了臉。表姐是當年先皇給陛下定的人選,在凌祺然看來,這大概就是郎才女貌,緣分天成。 可那日在大長公主壽辰宴上,他提起表姐時,陛下顯然不想多說此事,一直到擺駕離開,就都未曾宣見表姐,就連大長公主對此也不置可否。 近些日子,文信侯府里,表哥沈英柏和舅舅、舅母他們一直在揣摩此事。 凌祺然胡思亂想了一陣,看了看皇帝,有心想替表姐問問陛下的看法,可上回他就被訓過,現下也不敢再貿然開這個口。 他閑坐了一會兒,見清晏在底下撓頭撥弄九連環,索性也坐到了絨毯上。 明承殿里沒有擾人的煩心事,時光過得很快。 凌燁翻完剩下的書,看了一眼刻漏,已經午時了。凌祺然一個半大小子和清晏這個奶團子湊在一塊,居然還玩得挺高興,凌燁見狀都不知該說他什么好,搖搖頭放下書,道:“祺然,等過年開春,沈英柏會留在帝都,你呢,還打算回慶州嗎?” 凌祺然聽見皇帝問話,連忙放下九連環?;首遄拥艽蠖嘞硎骋刭旱摱恢未朔杰娬?,可就邑地也可留京入朝。凌祺然的食邑離慶州堰鶴城很近,他雖有自己的郡王府,卻一直住在堰鶴沈家外祖父府上,依照他自己的想法,自然是想回去的。 凌祺然抬頭飛快地看了皇帝一眼,支支吾吾地沒應聲。 凌燁心里了然,面上卻不顯,只平聲道:“若是自己沒想好,那朕給你拿個主意吧?!?/br> 凌祺然連忙道:“皇兄——” “嗯?”凌燁側眉看他。 后者立時啞了聲,到嘴邊的話也不敢說了,只好低下了頭。 凌燁豈不知他的想法?一個眼神就截住了他的話,嘆口氣皺眉道:“看你這沒志氣的樣!是想一直讓母家庇護著?宴前倒是知道跑來朕這里躲清凈,怎么就不想想如何讓旁人都閉嘴?” 凌祺然低眉斂目地沒說話。 大過年的,凌燁也不想訓斥他,放緩了語氣,只吩咐道:“先別回慶州了,年后朕給你找點事做,人長大了總不能一直讓沈家護著,需得你自己立起來?!?/br> 凌祺然諾諾應是。 * 午時兩刻,凌燁帶著清晏和慎郡王動身去了麟德殿?;适易谟H們都到了,太后也已經入了座,見皇帝駕臨,紛紛大禮恭迎。 歷來宗親宴都是安排在元旦當天,皇帝今年驟然改到除夕,倒不是說不好,只是眾人都有些摸不清頭腦。 今時不同往日,上一個大年,就邑地的宗親們全都回京的時候,家事國事還都是太后說了算,皇帝不過空有個天子之名。如今三年一過,改弦易張,太后之子敬親王也要規規矩矩地跪在御座下,向皇帝叩首了。 只是不知眼前這出母慈子孝、兄友弟恭的場面能維持幾個三年。 敬王借著舉杯的間隙看了一眼眉目帶笑的皇帝,看得出來他這個皇兄此刻心情很好,對敬酒的宗親們來者不拒,昨日紫宸殿大朝宴上似乎也是如此。敬王回憶著近日發生的事,從千諾樓到漓山,他想起太廟祭祖時站在太子旁邊的那道身影,不由捏緊了酒杯。 楚珩,在漓山到底是個什么斤兩。 …… 酒過三巡,凌燁帶著清晏回了明承殿。宗親宴結束后,太后將敬王和敬王妃留在了慈和宮里,臨近晚間,又宣了敬王府里上了宗室玉牒的側室們進宮。 凌燁對此倒不意外,敬王就邑地,無詔無旨三年方能歸京,好不容易等來一回,太后怎能輕易放過這個母子團聚的機會。 聽影衛稟報的時候,凌燁倒是想起些舊事。 除夕晚上該是闔宮家宴,從前太后掌政,“三宮六院七十二妃”的可不是他這個皇帝,而是齊王、敬王府的鶯鶯燕燕,除夕之夜,齊王敬王攜家眷至,太后主宴,他這個九重闕的主人倒像是作陪的。宴后一群人就住在宮里守歲,若不是有百官御史看著,恐怕都想常住九重闕了。 這是從前太后最喜歡的事,等齊王沒了,她倒是再不提家宴這一茬,改成逢年過節關上門各過各的了。 凌燁今天心情好,懶得跟她計較,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沒把她跟敬王一塊提過來,依照她從前的例,再辦場勞什子家宴。 戌時初,九重闕的吉鐘慶鼓聲第二次敲響,年夜飯的菜色上齊,明承殿膳房里的餃子跟著下了鍋。 清晏和小宮女小內侍們一起放完爆竹,蹦蹦跳跳地跑到凌燁跟前,跪在地上磕了個頭,奶聲奶氣地說:“兒臣祝父皇萬歲未央?!比缓笃谂蔚厣斐隽耸?。 凌燁輕笑,揉了揉團子的頭,從身旁八寶攢盒里抓了把糖放到團子手里,又遞給他一個荷包。團子喜滋滋地接過,坐到絨毯上去數糖塊和過年收的壓歲錢了。 等賞過明承殿里的宮女內侍,熱騰騰的餃子也端了上來,凌燁喊清晏洗了手,過來用年夜飯。 想必這個時辰,楚珩在鐘平侯府里也差不多吃上餃子了。 …… 今年的年味似乎特別濃,帝都內外城的煙花爆竹聲此起彼伏,響徹云霄,明承殿里的紅泥暖爐上溫起了甜湯和守歲酒。 除夕之夜,宮門戌時末下鑰。戌正兩刻,天子影衛首領凌啟站在闕樓上,遠遠看著敬王府的幾輛車駕從建福門出了宮,方才回去明承殿向皇帝稟報。 凌燁知道太后不敢得寸進尺留敬王在宮里守歲,只是凌啟并不放心,非要等敬王離開再回家,凌燁也拗不過。 等又檢查了一圈大年夜的守備,九重闕的吉鐘慶鼓眼看都要開始響第四道。凌燁抓了把金瓜子和酥糖遞給他,當做新年的好彩頭,總算將“每逢佳節必cao心”的大統領送出了宮。 卻不成想,還沒過半個時辰,凌啟居然又折返了回來。 聽到通傳的時候,凌燁先是愣了一下,此刻已是亥時,宮門落鎖,天子影衛首領手里有可以扣開中州一切宮門關隘的御賜金牌,只是這么多年下來,凌啟用它的次數屈指可數。 凌燁心一沉,凝了凝眉,疾步走了出來,“出什么事……” 他話音猛然一?!?/br> 溶溶燈色下,楚珩披著一身寒霜站在庭院里。 第118章 守歲 除夕團圓夜,皇城角樓上的吉鐘慶鼓每隔半個時辰敲響一次。 亥時初,樂聲第四次傳來,楚珩隔著寬闊的天街望向九重闕。滿帝都的人都知道,宮門入夜落鎖日初方開,若無陛下御旨,管你是王侯將相還是貴戚權門,誰都不得踏進內皇城半步。 這些楚珩也清楚。 可是,可是—— 他和凌燁說好了的,初一就回來,那是不是他等到子時,宮門就可以打開? 他懷著一縷明知不可能實現的癡心妄想試圖靠近,可還沒等穿過天街,就被闕樓上的皇城守衛厲聲喝止。 …… 臨近亥時兩刻,凌啟從九重闕最西側的興安門出來,卻沒忙著回府,轉道又上了南墻城樓。 今年本就是大年,恰好又趕上太后千秋整壽,四方王侯全都回了帝都,南宮墻隔著條天街毗鄰外皇城,最易生事——當年齊王端午宮變就是從這開始的——除夕佳節,是守備容易懈怠的時候,凌啟放心不下,還是逐個城門查驗了一遍。 一路平安無事,行至丹鳳門城墻,忽而聽見一陣槍箭入鞘的喧嘩聲,凌啟眉心微擰,幾步躍上闕樓。 “出什么事了?” 丹鳳門守衛一見是他,頓時松了口氣,抱拳行禮解釋道:“啟稟大統領,方才有個人意圖靠近宮門,已被兄弟們斥退了,不過這人有點奇怪……” 丹鳳門是九重闕的正門,戒備最是森嚴,就算意圖鬧事也決計不會來這。凌啟心生疑惑,快步走到望臺邊,朝守衛所指的方向看了一眼。 那個人還未走遠,街角石燈光線昏暗,勾勒出一道孤寂蕭瑟的人影。 ……楚珩? 凌啟眼瞳微縮,迅速轉過身,朝守衛們點點頭,道了聲:“諸位辛苦了,那人我順路過去看看吧,你們不用管了?!?/br> 影首親自處理,丹鳳門守衛們求之不得。凌啟容色平靜,若無其事地解下身上斗篷,又撫勉守衛們了幾句,方轉身下了闕樓,朝天街拐角走去。 除夕團圓夜,楚珩不在鐘平侯府和弟妹圍爐守歲,卻一個人孤零零地在天街上吹寒風,怎么看都不像好事。 他可是東君,可直到凌啟走近他身旁,他才后知后覺地意識到有人來,慢吞吞地回過神抬起頭。凌啟一見他神色,立時皺了眉,這下是真不用問了,將斗篷遞給楚珩,示意他戴上兜帽,簡短道:“跟我來?!?/br> * 興安門前,當值的禁軍們見影衛首領去而復返,不由詫異。 凌啟雖深為皇帝信重,但宮里有宮里的規矩,九重闕諸門已然落鑰,方才凌啟出宮的時候,都是御前的兩位公公持著陛下的手令送出來的?,F在別說是帶著個看不清面容、身份不明的人,就算是凌啟自己,也沒有再回去的道理。 非時開門不是小事,只憑一句陛下口諭卻沒有信器,興安門的禁軍們沒那個膽子,還是委婉拒絕了。 此間規矩凌啟曉得,但時辰已經不早了,他掃了一眼身后戴著兜帽的楚珩,不再與禁軍們商榷,干脆直接拿出了影首的御賜金牌。 “陛下密旨,著此人即刻進宮面圣,一應宮門守衛勿要多問?!?/br> 在場的禁軍們看著那塊金牌,旋即跪了一地。 從皇城最外圍的興安門開始,至日營門、肅章門、光順門……一道道落鑰的宮門被天子影衛首領手中的金牌扣啟,直到帝王寢宮明承殿。 凌燁略微愕然地看著滿身寒霜出現在庭院里的楚珩,目光又掃過旁邊抱著斗篷的凌啟,頃刻間猜出了來龍去脈,他心里猛地一揪,張開手輕聲道:“過來?!?/br> 簡單至極的兩個字,卻像是敲開了情緒的閘門,楚珩幾步踏上殿階,直直撲進凌燁懷里,滿腔酸苦終于釀成了眼底的一滴淚,無聲砸落在凌燁頸肩。 凌燁的手遽然一抖,差點沒能繃住心緒,他牢牢攬住楚珩,目光越過楚珩的肩頭看向凌啟,“多謝大統領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