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闕 第82節
凌啟很淺地笑了一下,搖頭道:“陛下安歇,臣告退?!?/br> 侍立在側的高匪立刻跟上,帶著幾名內侍送凌啟出宮。 * 帝都夜寒,一路走來,楚珩衣服上原先凝著的寒霜被凌啟的斗篷一捂,全化成了霜水,濡得整身衣服都是潮氣,不知在外面待了多久。 凌燁就是擔心鐘平侯覺得楚珩“不為帝喜”,讓他為人父親的丟臉,所以才在年前想方設法地給楚珩添些光彩,免得楚珩除夕去侯府的時候,家人面前,鐘平侯不給他好臉色。 可如今一看,怎么反倒像是更糟了? 要是早知道會得來這么個結果,他說什么也不肯放楚珩回去。 凌燁松開環在楚珩腰背上的手,捧起他的臉,看著他眼底紅紅的一片,心里頓時泛起一陣綿密的疼。 凌燁知道楚珩剛在侯府受了委屈,心里難過,不想這個時候去戳他的傷疤,于是暫且按下內心的疑問,轉而親了親楚珩的面頰,替他將眼角的淚痕吻凈。牽著他的手一邊走回殿里,一邊溫聲道:“侯府的餃子不好吃,明年再不吃了。等會兒就子時了,不難過了,不然新年都不夠順遂了?!?/br> 楚珩垂著眼睛,目光望向那只被凌燁包在掌心里的手,聞言很低地應了一聲:“沒有……” “什么?”凌燁側頭問道。 誰知這兩個字一出,楚珩眼眶轉瞬蒙上一層水霧,差點沒忍住再次落下淚來,他搖搖頭,將臉埋進凌燁頸肩,喉間溢出一聲含糊不清的哽咽。 凌燁心念電轉,眉頭狠狠跳了幾跳,試探著道:“……你在鐘平侯府沒吃晚飯?” 楚珩抵在他肩頭,沒有反駁。 “……”凌燁立時心頭火起,連年夜飯都沒吃上,眼下都亥正時分了,那豈不是一個時辰前就從侯府里出來了? 這鐘平侯是鬧得哪一出? 旁邊侍立的祝庚眼明心快地出去吩咐膳房煮餃子。凌燁勉強壓下怒氣,拍了拍楚珩的肩背,將他身上濡濕的棉袍脫下,換上厚實的氅衣。姜茶還在煮,紅泥火爐上煨著現成的守歲甜湯,宮女盛了一碗來,先給楚珩暖身。 帝都如今正是數九的天,若非方才凌啟路過天街,恰好看到了楚珩,那…… 凌燁心里又是氣鐘平侯府,又是滿腔心疼楚珩。他起身四下看了看,想找個夠份量的信器,抬眼望見衣桁上正掛著明日太極殿受賀要穿的天子袞服——沒什么比這更好了,凌燁快步走過去,摘下那枚九龍紋描金貫珠玉佩,握在掌心里掂了掂,滿意地走回坐榻前,彎身系在楚珩腰間。 天子袞服之玉,份量不言而喻。 “陛下?!” 凌燁出聲打斷,按住楚珩意欲解玉佩的手,看著他的眼睛,認真道:“是我不好,連這都沒有想周全,以后回家,無論什么時候都不會有人攔你了?!?/br> “再不去鐘平侯府了,以后的年節,我們回家過?!?/br> 楚珩回望著凌燁的眼眸,心里澎湃的燙意一路涌去眼底,他盡全力才克制住落淚的沖動,用力點點頭說:“好?!?/br> 凌燁傾身吻住他的眼角:“不哭了,以后有我在?!?/br> “嗯?!?/br> …… 除夕夜的餃子和各色小菜趕在亥正一刻擺上了明承殿的膳桌。 清晏正坐在里間絨毯上一個人玩,見父皇出去后久久沒有回來,不禁感到疑惑,朝外一探頭,這才注意到楚珩居然過來了。 大白團子眼睛一亮,放下手里的一堆東西,從里間顛顛地跑過來,待走到近處,卻發現楚珩的眼眸紅紅的。團子連忙看了看父皇,見凌燁正在給楚珩夾菜,才松了口氣——不是父皇責罰就好。 大白團子擰著小眉毛站在幾步之外,楚珩側頭看過去,微微露出點笑意,招手道:“阿晏過來,還吃餃子嗎?” 團子搖搖頭,一副很嚴肅的樣子走到楚珩身邊,拉住他的袖子,問道:“誰欺負你了?” 楚珩怔了一怔,看著團子清澈的眼睛,對面凌燁正在給他調醋碟,聞言也不說話,仿佛也在等他的答案。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更何況子不言父過,有些事楚珩心里縱有萬千委屈無數難過,卻還是無從開口。 他避而不談,只牽了牽唇角:“沒有?!?/br> “可是你都哭了呀!”團子站在跟前,攥著拳頭說:“我可以幫你打他!” 楚珩失笑,揉了揉團子的頭,還是道:“真沒有?!?/br> “唔?!眻F子還是有些不太相信,想了想,低頭從荷囊里抓了一大把金銀錁子堆在桌子上,是過年這幾天從長輩們那里收的壓歲錢,他一股腦推到楚珩手邊:“分給你,你別難過?!?/br> 說完又蹭蹭地跑回里間,片刻后捧了一把酥糖回來,奶聲奶氣地說:“糖也給你吃?!?/br> 楚珩一時間有些哭笑不得,看著面前認真可愛的團子,從袖袋里摸出了幾個金錁子,放到團子的壓歲錢堆里,連同桌上的一并給他裝回了荷囊里,摸了摸他的臉道:“謝謝阿晏,我沒事了?!?/br> “真的嗎?”清晏不放心。 “真的?!背駨澚藦澭劬?,“不騙你?!?/br> 清晏這才有了一點收壓歲錢的喜悅,揣著荷囊,回里間重新數錢去了。臨走前打著哈欠,不忘提醒凌燁:“父皇,子時要叫我,父皇說話算話?!?/br> “嗯?!绷锜顟艘宦?,將調好的醋碟遞給楚珩。 除夕夜的這頓餃子姍姍來遲,但還卻在最好的地方和最好的人在一起,像是遲到的新年禮物,送到了楚珩面前。 …… 子時的鐘聲準時敲響,凌燁走進里間,清晏數壓歲錢數得已經趴在絨毯上睡著了,凌燁走過去拍了拍他的背。 “嗯……嗯……”清晏扁扁嘴巴,不太樂意地哼唧兩聲,翻了個身,繼續呼呼大睡。 凌燁見他這樣,真被叫醒了還不知道怎么鬧呢,干脆喚來東宮女官,將這團子抱去了偏殿。 紅泥火爐上溫著屠蘇酒,凌燁倒了兩杯,走到窗臺前遞給楚珩,九重闕角樓上禮炮齊鳴,大片絢爛的煙火烈烈綻放。 宣熙九年了。 第119章 元旦 子時過后,外面的煙火爆竹聲漸漸停歇下來。 凌燁端來一碗祛寒的湯藥遞給楚珩,原本是不用喝這勞什子的,但楚珩幾日前從千諾樓回來就留下了暗傷,今晚又在外頭吹了半宿寒風,凌燁怕他傷上加寒再弄出病,干脆宣太醫過來開了藥。 楚珩有點不樂意,坐在床榻上探頭看了一眼,試圖討價還價:“之前喝過姜湯了?!?/br> 凌燁端著藥碗的手沒動,莞爾無奈道:“聽話,怎么吃個藥連阿晏都不如?!?/br> 楚珩錯開視線,猶自不肯“乖乖就范”,小聲道:“大年初一吃藥,不好吧……” 凌燁坐到他身旁,“我特地讓人放了甘草,不會苦的??禳c,放涼了失了藥性還要再煮?!?/br> 楚珩知道躲不過去了,只得接過藥碗,凌燁看著他喝完,又遞了兩塊蜜餞過去。 等漱完口收拾好躺到床上的時候,已經接近丑時初了,凌燁攬了楚珩在懷里,親了親他的額角,輕聲問道:“吃過藥好些了吧,還冷嗎?” 楚珩搖搖頭。 早就不冷了,從踏進明承殿的大門開始,就已經暖起來了。 帝都除夕團圓夜的萬家燈火里,也有屬于他的那一盞。 …… 一夜安眠,辰時初刻,楚珩醒來的時候,凌燁已經換好天子袞服了,元旦是一年中最大的日子,宮里更是有許多講究。 楚珩起來穿好新衣服,焚香凈手后跟著凌燁到了書房,宮里有慣例,新年第一天,皇帝要先在紅箋上寫新年祈語,稍后去奉先殿拜謁先祖時,供奉在神位前,以求新歲政通人和四海升平。 凌燁才剛剛提起筆,裹得像個紅團子的清晏就從外面跑了進來,磕了頭拜完年,便繞到書案后拽著凌燁的衣擺開始控訴:“父皇說話不算數,子時沒有叫我!” 凌燁被這團子拽得手腕一抖,筆尖上凝著的金墨差點滴下來,他倒吸口氣,放下筆睨了團子一眼:“膽子不小,學規矩都學到哪去了?” 團子近日在跟著東宮女官學前廷禮典,聞言卻是不怵,吐了吐舌頭,望了一眼旁邊坐著的楚珩,十分放心地繼續抱著凌燁的袖子討說法。 這團子如今學會了有恃無恐,凌燁無奈,反問他:“怎么沒叫你?你昨晚自己哼哼唧唧的不愿意起,現在還反過來怪朕?” “……真的嗎?”清晏懷疑地看向楚珩。 后者輕笑點頭。 “好吧?!眻F子扁扁嘴巴,半點沒有錯怪父皇的自覺,松開拉著凌燁袖子的手,繞過書案又顛顛地跑去了楚珩那里,問他討糖吃。 凌燁重新提起筆,好氣又好笑:“沒規沒矩的,真是慣得你,等開了春不許再鎮日胡鬧了,給你寫了兩本字帖,回頭教你習字?!?/br> 清晏好奇道:“字帖在哪里?” 楚珩揉揉他的頭,起身從書架上翻出來遞給他看,順手就教他認了幾個字。 待寫好祈語,凌燁帶著楚珩和清晏到奉先殿敬香祈愿完畢,已近辰正兩刻了,直接就近到太極殿后殿吃了新年第一頓素餃子。 再過半個時辰,凌燁又要著全套天子袞冕到太極殿升御座,接受王公大臣、文武百官新年朝賀。楚珩有品級在身,原本也要去,但凌燁才不想楚珩跟著旁人一道來跪他,反正這又不是太廟祭祖,來不來完全由凌燁說了算,干脆讓楚珩帶著清晏先回明承殿等自己。 待一大一小兩道人影走遠,凌燁臉上的笑意一凝,揮手叫來了侍立在外的影衛,“查清楚了?” 影衛頷首,低聲稟報了幾句。 凌燁冷笑一聲:“朝賀過后,把鐘平侯給朕宣來?!?/br> 影衛應諾告退。 * 從太極殿到明承殿有兩盞茶的腳程,他們剛吃過飯,便沒有宣車駕,楚珩帶著清晏一路走回去,權當消食了。 此時正值年假,宮里沒什么外人,不必有什么避忌,是以驟然在宮道上見到敬親王凌熠的時候,楚珩不免有些意外。 論理來說,宗親們得先在太極殿朝賀皇帝,然后才到慈和宮向太后拜年。但聽說敬王妃鐘儀筠懷有身孕,敬王得先送她去慈和宮,這倒是個破例的好理由。 既然半道遇上了,清晏不免要與這位皇叔打個招呼,楚珩斂下眉目,牽著團子的手,停住腳步等敬王來。 “清晏?!绷桁谀抗鈴某衲樕暇従徛舆^,垂眸看向面前的小太子。 “三皇叔好?!鼻尻淘捯粢宦?,身后跟著的侍衛女官隨即跪下與敬王請安,而袍袖重疊下清晏拉緊了楚珩的手。 “嗯?!绷桁邳c點頭,抬眼看向楚珩,勾了勾唇角,漫不經心地道:“如果本王沒認錯的話,這位好像是御前侍墨吧?” 楚珩未及應聲,清晏就在底下輕輕晃了晃他的袖子,抬頭看著敬王向前走了半步,許是身上的儀服隆重,團子一個不留神竟踩到了自己的衣擺,眼看就要往前摔跤,楚珩眼疾手快,迅速彎腰撈起了他。 “唔……”團子險些出了丑,有點不好意思,趴在楚珩肩頭哼唧了兩聲。 楚珩懷里抱著太子,自然沒有向親王行禮的道理,只是頷首道:“承蒙敬王爺記得臣,請敬王爺安?!?/br> 凌熠面色不變,捏著手上的佛珠繼續把玩,他緩緩看了清晏一眼,點頭應了聲:“清晏,走路注意些,可要小心腳下?!?/br> 雖是兄弟,他和凌燁長得卻并不很像,許是因為眸色偏淺而眼瞳又十分幽深,盡管他面上總掛著層玩世不恭的笑,卻總會給人一種深沉的陰戾感。 他仿佛是真的不解,隨口又問道:“這個時辰不是都該在前廷太極殿嗎?你們倒好,怎么反倒像是在往……寢宮的方向走?” 他看著楚珩,說到最后幾個字時,微微放慢了語速。楚珩容色平靜,聽得出來也猜得出來,想必這位敬親王早就從太后那里知道了他和凌燁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