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闕 第80節
畢竟晨風零雨久別情疏,自己也該保持著一點距離……楚琰站在原地亂想一通,正猶豫著該怎么打第一個招呼,忽然望見了攔路擋在楚珩身前的人,臉色霎時陰了下來。 除夕三十,祠堂祭祖,身在帝都的楚氏子弟全都要到,楚琨在路上恰好碰到了楚珩。他從沒用正眼瞧過這個二哥,昨天卻聽聞楚珩太廟入殿祭祀,眼下見到正主,滿腔的不忿頓時找到了宣泄口。 “你怎么來了?你不會以為祠堂祭祖還有你的份吧?” 楚珩輕輕皺了皺眉,漠然看著他,淡聲問:“鐘離楚氏的家祠,是比太廟還尊貴么?” 楚琨一噎,再擠不出半句話,他心里正恨著此事,暗暗咬了咬牙,想著父親和嫡母昨日從宮里回來時的臉色,頓時找到了主心骨,繼續諷笑道:“德不配位的事還好意思提,也不怕給侯府丟臉?!?/br> 楚珩忽然覺得自己上次那一腳還是太輕了,懶得再跟他廢話,直截了當地道:“冬月廿一,在明正武館,東君和你說過什么,這么快就忘了?” 話音未落,楚琨身子猛地一抖,他知道姬無月早已經離開帝都,楚珩的靠山鞭長莫及,可聽見這個名字,那些刻入骨髓的恐懼還是讓他臉色變了幾變,最終定格成蒼白。 他強裝著鎮定,避開楚珩的視線,強撐著又說了幾句,逃也似的朝祠堂快步走去。 楚珩沒再理會,察覺到身后又有人來,他側身轉過頭,猝不及防地對上了身后少年猶豫的目光。 楚琰也沒想到楚珩會突然轉身,腳下一時僵住,臉上原本對著楚琨的陰沉刷地變成了錯愕,見他盯著自己看,眼神立時開始四處亂飄,手也不知道該往哪放。 楚珩微微怔了一下,看著眼前的人,少年身如松柏,面色卻不如同齡人一般紅潤,隱隱帶著些底子不足的蒼白,他五官輪廓依稀能看出鐘平侯的影子,一雙眼睛卻和侯府二小姐楚歆很像,熠熠生輝,長得極好。 楚珩心里瞬間有了答案:“你是……阿琰?” 楚琰聽見楚珩叫自己的名字,心里一動,有些別扭地應道:“呃,嗯……我是?!?/br> 楚珩彎起眸子,招手道:“弟弟過來?!?/br> 楚琰聽見他口中“弟弟”兩個字,呼吸慢了半拍,笑容繃不住地飛滿臉頰,幾步跑到楚珩跟前,清清嗓子喊了聲“哥”。 “嗯?!背駪?,笑著摸了摸他的頭。 楚琰偷偷端詳著面前的哥哥,他從鐘離來的路上勾想過許多,眼下見到真人,什么近鄉情怯久別情疏全被丟到了九霄云外,只剩下一股腦的親近。 楚琰心里美滋滋的——不愧是我哥,看這霞姿月韻的面容長相,三言兩句打發楚琨的熟練姿態,就知道是我親哥。 第116章 本分 其實楚珩昨夜就到了,也知道楚琰回來的事,只是從露園用過晚膳回到侯府已近亥時,他帶著穆熙云備的年禮去見過鐘平侯和葉氏后,為時已晚,想著楚琰風塵仆仆一路辛苦,干脆就沒有再去擾他,等著今日再見。 兄弟兩人不缺話說,一路說說笑笑地到了祠堂,在門前正好迎面碰上了鐘平侯和世子楚琛。 見過家禮,楚琛也頷首致意,喊了聲“二哥”。 鐘平侯卻不發話,目光從楚琰身上掠過,看了楚珩幾眼,容色有些復雜,但到底沒說什么,只淡淡道:“都進去吧?!?/br> 楚琰心里繃著的弦這才松了下來,拉著楚珩的袖子跟在鐘平侯身后進了祠堂。 相較于楚琰的顧慮,楚珩見怪不怪,昨晚他去正院見鐘平侯的時候,就察覺到了他和葉氏的情緒不太對,不用說都知道是因為太廟祭祖的事。但鐘平侯一直沒問,楚珩也不打算主動提。 楚氏宗族的子弟已經到了大半,看見楚珩平靜無比地跟在鐘平侯身后進來,臉上頓時神情各異。 稍后葉氏領著府里姑娘們也過來,面無表情地看了楚珩幾眼,沒說話。祠堂祭祖平靜到近乎壓抑,一直到結束,眾人想象中的詰難場面都沒有發生。 但誰都不會簡單地以為這事就這么過去了。 兄妹三人再去偏祠祭拜生母,身后的竊竊私語就當作沒聽見,直到用過早飯,一齊去了楚琰的住處,楚歆才露出了憂色。 楚珩倒沒太放在心上,他知道葉氏心里會有不適,也沒想過要得她的好,反正鐘平侯總不至于衡量不清利弊,他不表態,葉氏心里縱有不甘也沒法發作什么。 楚珩并沒打算在侯府里十天半個月的礙旁人的眼,現下楚琰也回來了,楚珩只想陪他和楚歆好好過個年,一起守完歲。需要鐘平侯和葉氏給的太平日子不用多,除夕這一天就好,明日初一進宮朝賀后,他就回明承殿了。 楚珩安慰了楚歆幾句,伸手接過楚琰的扇子,又見他從荷囊里摸出了枚精致的玉帶鉤,一并推到自己跟前——真正想帶的禮物還得提前藏起來,楚珩失笑之余又有些心疼。 除夕主院事忙,依照侯府慣例,公子姑娘們沒有聚到主院用午飯,難得的和各自的生母一起吃了。 這也恰好遂了兄妹三人的意,熱熱鬧鬧地涮了個牛rou鍋子。 飯畢,就著現成的火爐子,楚珩正帶著楚琰烤栗子,院里的小廝敲門走了進來,手中托盤上放著一盞湯藥。 楚琰點點頭,揮手將人打發了,剝好手里的栗子遞給楚歆,起身端起藥湯,卻只喝了半碗,剩下的全澆在了門旁的萬年青盆景里。 楚歆見怪不怪,楚珩卻看得皺起了眉。 楚琰身體底子不好,在楚氏族學里嶄露頭角后,鐘平侯對這事就越來越上心,專程給他延醫問藥開了許多調養方子。昨晚楚珩回到住處,身邊的小廝樂慶和他說起楚琰近況的時候提到了這事。 楚珩放下火鉗子,站起身道:“阿琰,你過來?!?/br> “嗯?”楚琰聞言放下漱口的茶杯,走了過來,“怎么了哥?” 楚珩沒說話,沉顏打量著他的面色,握住他手腕探了探,片刻后皺眉道:“阿琰……你故意的?” 一旁聽言的楚歆垂下了眼簾。 楚琰張了張嘴,眼神有些閃躲,下意識地避開楚珩的目光,片刻后又轉回頭來,笑著說道:“哥,我心里有數,現在這樣,不會再變差,也不會太快地變好,就可以了?!?/br> 在鐘平侯和葉氏那里都能維系好平衡。 兒子之于父親,庶子之于嫡母。 兩方都平了,日子才好過,侯府便有家和萬事興。 楚珩轉瞬間明白了楚琰的意思,眼神暗了暗,沒有再說什么。 二十年前,葉氏嫡長子夭折,鐘平侯膝下唯有楚珩這一個兒子的時候,這種平衡曾被短暫地打破過一次,結局是庶子離家——父親厭棄了駑鈍不祥的兒子,嫡母也不再為占著“長兄”名分的庶出心煩。 二十年后,楚珩從漓山回到侯府,令各方都稱心如意的平衡,再次面臨動搖。 晚間,戌時,年節的鞭炮聲噼里啪啦地響起,鐘平侯府的正廳內,熱熱鬧鬧地聚集了一大家子的人。 侯府的年夜飯吃得晚,一直等皇城里恢宏的吉鐘慶鼓聲第三次傳來的時候,侯府正廳才開始擺起年夜飯的長桌。 在團圓歡鬧上桌之前的這會兒,是鐘平侯楚弘訓話的時間。除夕是一年的最后一天,辭舊迎新,該了結的舊事不能放到新年說。 往歲這個時候,鐘平侯都是挨個對兒女子侄們提點幾句這一年里的對錯得失,以期新年有所進益。大庭廣眾的,鐘平侯話不會說重,晚輩們也不覺得難堪,大家一起聽著旁人的,有則改之無則加勉。 如若太廟祭祖儀典上沒有出現楚珩這個變數,今年除夕的訓話大概依舊是言笑晏晏,點到即止。 鐘平侯從昨日宮宴結束后回到家里,一直到現在,那股子郁氣始終堵在心口,他只要一閉上眼,就會不由自主地想起旁人含諷帶嘲的眼神。 他心里清楚旁人除了能在背地里嚼舌根,不陰不陽地刺自己幾句外,也做不了其他的。楚珩到底是他的兒子,能入享殿祭祀,多多少少都有光耀門楣。 所以昨天晚上,妻子葉氏和他說起這事打臉的時候,鐘平侯并沒有立時給予回應。 直到今日清晨,闔族開祠堂祭祖,面對一代代楚氏先祖的牌位,鐘平侯領族中子侄三拜九叩,禮畢回頭,他看著許多風華正茂的晚輩們恭容肅立,忽然就想,他們鐘離楚氏的榮光,什么時候需要漓山葉氏來幫著添了? 漓山抬舉楚珩,是順帶著給侯府添了點光,可這也沒少打自己的臉。為著個無足輕重的兒子,讓旁的世家說鐘離楚氏的閑話,太不值得。 鐘平侯今日思忖許久,還是覺得不妥?;实酆图o月還不知道達成了什么交易,萬一漓山葉氏真打算動搖立場,甚至就此入朝,那他們抬舉楚珩,說的難聽些,把塊爛泥給扶上墻,不就是在變相向各大世家宣示實力?這怕不是在踩著楚家的臉面往上走! 鐘平侯越想越覺得臉上火辣辣的。 晚上一大家子人聚齊,幾房一塊聊些閑話,子侄們也在下頭說說笑笑。鐘平侯不自覺地往楚珩那里瞥了幾次,見這個常年不在家的兒子和楚歆楚琰倒是親近,與世子楚琛以及其他堂兄弟也能處得過去,舉止還算從容有度,讓鐘平侯覺得楚珩也不是沒得教。 于是到了訓話的時候,鐘平侯看著底下的楚珩,拿出了點平時教導其他兒女的耐心,平和地道:“你素來知禮,只是有一點,我從前就與你說過,你是鐘離楚氏送進武英殿的人,在外代表的是楚家的顏面。日后行事之前先多想想這個,莫要為了一點個人的功利,失了整個家族的大局,恪守本分才是正經?!?/br> 楚珩微微怔了一下,鐘平侯確實對他說過這話,當初他和徐劭結了梁子后,鐘平侯嫌他惹是生非,才會有此一言。 可現在……楚珩覺得應該是自己會錯了意,開口恭聲問道:“父親說的‘本分’,我有些不太明朗?!?/br> 葉氏坐在鐘平侯身旁,丈夫的話一出口,她就知道楚弘還是聽進去了自己昨晚的話。她看著楚珩,臉上帶笑,聲音頗有些語重心長:“珩兒,不是母親說你,你既然已經出師回到了家里,那往后孰遠孰近,就該分得清楚,不能總做些因遠失近的事,免得叫人看笑話?!?/br> 楚珩沒理她,抬頭看向鐘平侯,后者沒說話,偏過頭斟了杯茶,算是默認了。 這下楚珩還有什么不明白的,合著漓山不能對他太好,他也不該與教養自己十六年的師門親近。 楚珩不怒反笑,直截了當地問葉氏:“請您恕小子愚鈍,昨天我丟了家里的臉嗎?” 話音一落,葉氏面上的慈笑登時僵住。 整個正廳的人齊齊吸了口冷氣,坐在上座的幾位族叔面面相覷,就連一旁世子楚琛也覺出了不對,不明白父親怎會起這樣一個話頭。 楚珩不等葉氏回應,繼續問道:“您是覺得我不該隨同謁廟嗎?” 侍祠儲君的人選是陛下金口玉言欽定的,哪有臣子覺得該不該的份。 葉氏一噎,手指不自覺地抓緊了袖口。 鐘平侯猛地拍了桌子,起身喝止:“放肆!你這是什么話!” 正廳內頓時安靜得落針可聞。 “那我換句更明白點的話說吧,”楚珩不為所動,目光掃過葉氏,看向鐘平侯,淡聲道:“您是不是覺得像我這樣被家族放棄過的人,就應該永遠爛在泥地里,謹小慎微默默無聞地活著,此謂恪守本分,否則就是錯?” 有些事直到擺在明面上,才會發覺有多么過分和難看,心思被楚珩直截了當地戳破,鐘平侯臉上也掛不住了,額角青筋跳了跳:“你……” 楚珩深深地呼了口氣,點點頭,扯了下唇角,輕描淡寫地道:“如果這是我的錯,那還請父親恕罪,以后這樣的錯,可能會更多?!?/br> 楚珩沒有再等鐘平侯反應,轉身朝外走去。 他的身影須臾溶進了夜幕里,楚琰攥緊了拳,指甲硌得掌心生疼,盡力抑制住自己追上去的沖動,也牢牢地拽住了身旁的楚歆。 …… 楚珩走出鐘平侯府側門的時候,正是內城除夕最熱鬧的時候,此起彼伏的鞭炮聲響在耳畔,一條長街望到頭,全是吉祥喜慶的紅燈籠。 除夕守歲之夜,人人闔家團圓,朱甍碧瓦后有多熱鬧,外頭長街就有多冷清。楚珩踩著爆竹的碎屑漫無目的地往前走,再好的日子也還是冬天,大年三十的夜風同樣是冷的,吹到臉上如同刀割。 十六年了,楚珩第一次在家里過年。昨天來的時候心里還存著隱隱的期待,無論是對即將團聚的楚歆楚琰,還是對這個“家”本身。然而怎么都沒想過,最后居然連一碗熱餃子都吃不上。 先前師娘說萬一不順心受委屈,他還覺得不至于——鐘平侯就算不太喜歡他,也還有父子之名在,怎么會呢? 是啊,怎么會呢? 一盆涼水兜頭澆下來,楚珩真的很想問問鐘平侯——我難道不姓楚嗎? 我的出人頭地真的會讓鐘離楚氏那么難堪嗎? 耳畔有吉鐘慶鼓聲再一次傳來,楚珩抬起頭,才發現喧囂的鞭炮聲已經離他遠去,隔著一條天街,他不知不覺間竟走到了九重闕前。 可能是諸天神佛也不待見他,所以這個歲才會這么難。 進得去的家門不需要他,隔著落鎖的巍峨宮門,他也見不到想見的人。 第117章 除夕 每逢除夕元旦這樣的大日子,宮里的慶祝無非就是行不完的儀典、流水般的宴會——二十九太廟祭祖、舉大朝宴,除夕闔宮參禮、行夜宴,初一太極殿受賀,又有宗親宴。 對凌燁而言,看這些宴會按部就班地辦下去,就算是慶佳節了。除了身累就是心累,旁人過年時的歡喜和憧憬,他已經很久不曾有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