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主 第167節
“如果我不能夠讓他對我畢恭畢敬,那么至少我也要讓他對我感到恐懼?!碧啤た逅褂H王站起身來,揮了揮手里的馬鞭,“我要讓他眼里露出絕望的光,到那時,我可要問問他,有沒有后悔當年沒有對我——西班牙的法定繼承人——表現的更加恭敬一點?!?/br> “您是在打算……” “不列顛的愛德華國王,剛即位的時候似乎也有一位攝政大臣,”唐·卡洛斯嘴角露出他將兔子和野貓扔進火里活活燒死時候所露出的那種殘忍的微笑,“他后來的命運如何了?” “他被指控叛國罪,上了斷頭臺?!蹦贻p貴族低聲說道,“可是愛德華國王的手里有禁衛軍……遠遠超過他的敵人能調動的軍力?!?/br> “我不是有你們嗎?”唐·卡洛斯親王漫不經心地說道,“我給了你們金錢,還許諾要給你們爵位,您以為這是為了什么?” “可我們只有不到一百人,佛蘭德斯軍團則有十五萬人!” “那十五萬人在佛蘭德斯,在這里,阿爾瓦公爵只有他一個人?!碧啤た逅褂H王將手搭在年輕貴族的肩膀上,“凱撒有他的大軍,可當他死的那天走進元老院時,再多的軍團也遠在天邊,救不了他的性命?!?/br> “另外您可別忘了,您和您的朋友們想要的權力和頭銜,之有國王才能給……是真正的國王,而不是被一個攝政壓在頭上的樣子貨?!碧啤た逅褂H王嘶嘶的聲音像是吐著信子的毒蛇,“阿爾瓦公爵有十五萬把劍,不缺你們這幾把劍的效勞,只有我需要你們,只有我能給你們相應的回報……現在回答我,你們跟著我一起干嗎?” “如果您愿意的話,那就跪下,親吻我的靴子?!庇H王的眼睛里流淌著止不住的惡意,“您的嘴唇碰到我的鞋面的那一瞬間,您就是伯爵了?!?/br> 那年輕貴族的臉色一陣青一陣白,突然,他跪在地上,膝蓋猛地撞擊地板,發出擂鼓似的一聲悶響。 他像奧斯曼宮廷里的宦官那樣趴在地上,不住地親吻著親王的鹿皮靴子。 “我把我的生命獻給殿下?!彼е^,討好地笑著。 唐·卡洛斯親王挑起一邊的眉毛,“殿下?” “不,不,是陛下!”對方立即反應過來,再次吻上了親王的靴子?!氨菹氯f歲!” “去通知您的同伴吧,伯爵先生?!庇H王收回自己的靴子,臉上終于露出了滿意的表情。 第231章 “不應當讓國王等” 菲利普二世在一片黑暗中醒了過來,他感到自己的喉嚨火燒火燎的,就像是有人往里面灌了半瓶子酸液似的。 他伸出一只胳膊摸索著床頭柜,試圖尋找記憶里總放在那里的一瓶清水,然而卻摸了個空。 菲利普不滿地皺了皺眉頭,他將床的帷幔拉開一道縫隙,呼喚了一聲躺在他床下守夜的仆人。 沒有人回答,國王意識到房間里除了他自己沒有任何人。 出了什么事?菲利普的腦袋因為發燒而昏昏沉沉的,一切都像是被包裹在一團白霧當中,那仆人去哪里了?為什么整座宮殿安靜的如同墳墓一般? 菲利普國王用力抓住掛在床柱上面的鈴繩,用力的拉著。他感到自己如同身處在一片汪洋大海之中,身下的床是一葉晃蕩的扁舟,而四周則是無邊無際的黑暗。他將全身的力氣都施加在那根繩子上,仿佛海難的遇難者不愿意放開那根救命的繩子。 他等了一分鐘,又等了一分鐘,按照平時,一位仆人在他拉鈴之后不到二十秒就會推開房間的門,可他等了快五分鐘,那扇門還是如同被冰凍住了一樣,沒有任何動靜。 他用力試圖坐起身來,可自己的胳膊卻像面條一般軟弱無力,不住地打著戰,完全不聽大腦的使喚,他艱難地坐起了一半,而后雙臂一軟,再次躺在了床上。 當國王準備不顧禮儀和體面開始喊叫的時候,門外終于傳來了久違的腳步聲。 房門被推開了,接著外面傳來的光線,菲利普看到一個身影走進房間,那人個子不太高,他的手里拿著一個托盤。不知怎么的,這身影看上去有些莫名的熟悉,熟悉的令菲利普有些不安。 “出了什么事?為什么我的房間里沒有守夜的人?”國王朝著進來的那人問道。 然而那人卻絲毫沒有回答的意思,他將托盤放在門旁的茶幾上,從兜里掏出引火石,點亮了放在那里已經熄滅的油燈。 他轉過身來,菲利普二世認出了自己兒子的那張蒼白的臉。 不需要任何解釋,西班牙國王明白了一切。 “你都干了些什么?”他的聲音驚怒交加,“你好大的膽子?!?/br> “事情已經做完了?!碧啤た逅乖俅味似鹜斜P,“木已成舟,還是請您保留些體面吧?!?/br> 他端著盤子走到床邊,將托盤放在床頭柜上,絲毫不理會菲利普的怒視。 托盤里放著一瓶清水和一個杯子,唐·卡洛斯拿起水瓶,往杯子里倒了半杯水。 他捧起杯子,湊到菲利普二世面前。 “您拉鈴是讓人送水吧?”唐·卡洛斯的眼睛似乎被拉長了一樣,那薄薄的嘴唇也朝著上方鉤起,露出一副得意的神色,他看著自己父親的眼神如同一只貓看著落在自己爪間的一只金絲雀。 菲利普二世兩眼圓睜,他緊緊咬著牙關,絲毫沒有打算喝下這杯可疑的水的意思。 唐·卡洛斯臉上的笑容逐漸變得冰冷,拉長的眼睛也恢復了原來的形狀。 他垂下頭去,從那菲利普看不到的角度,傳來一聲陰冷的嗤笑。 突然,王儲一甩手腕,將杯子里的水盡數潑在了菲利普二世臉上。 “我給了您體面的機會?!碧啤た逅節M意地看著自己父親臉上那混雜著驚愕,憤怒和屈辱的臉色,“您為什么就不肯抓住呢?” 國王擠著眼睛,讓眼皮上的水流下去,血液涌到他的頭部,讓他的臉漲的通紅。 “我怎么會生出你這樣的怪物!”如果目光有實體存在,那么唐·卡洛斯早就被國王眼里的這兩道光撕成碎片了。 “這就要問您自己了?!碧啤た逅菇K于開心了起來,他像是那種以尸體為食的食腐動物,別人越痛苦和憤怒,他就越快活。 “您這樣虔誠,這樣盡職盡責,您是個完美的道德楷模,可為什么上帝不保佑您呢?”王儲越來越興奮,“為什么他不賜給您勝利?為什么他不愿意給您一個您想要的那種兒子?” 菲利普二世怔怔地看著唐·卡洛斯,他的嘴微微張開,又再次合上。 “看來您明白了?!碧啤た逅乖俅文闷鹚?,往杯子里倒滿水,“您自命為‘最虔誠的天主教國王’,可上帝不喜歡您,上帝詛咒您,即便您念了再多遍的玫瑰經,也得不到他的青睞!” “那么你覺得上帝會更青睞你這個怪物?之前犯下種種惡行不說,如今還要弒君殺父!你要走上尼祿和卡里古拉的老路,將來也會得到和他們一樣的下場!” “如果他不青睞我,那么他為什么會讓我的政變成功呢?”唐·卡洛斯拿著水杯,杯子里的液面像狂風天氣里的池塘一樣抖動著,“或許上帝像我一樣殘忍,像我一樣兇惡,比我還要道德敗壞。所以他欣賞我,所以他支持我,所以我才是天主的利劍!” 菲利普二世驚恐地吸了一口氣,“駭人聽聞!你怎么敢說出這樣受詛咒的話!你以為你的政變成功了嗎?你只不過控制了一座宮殿,距離控制整個國家還遠著呢!” “也沒那么遠?!庇H王打了個哈欠,“我可是王位的合法繼承人,由我繼承王位,比我的私生子叔叔唐·胡安和您青睞的那位阿爾瓦公爵都要名正言順的多!” “這是什么意思?”菲利普二世盡力保持鎮定,但他的那副冷靜的面具已經開始裂開了,“你對他們做了什么?” “我在我親愛的叔叔的睡前飲料里加了些東西?!碧啤た逅沟穆曇暨@時反倒變得極其平靜起來,“毫無痛苦,甜美而又見效迅速,就像是睡著了一樣……我為您準備的也是同樣的好東西?!?/br> 他晃了晃手里的杯子。 “至于阿爾瓦公爵,他現在還活著,但他恐怕也活不了太久了?!碧啤た逅褂H王做作地嘆了口氣,“您一定明白我留不下他,您讓他做攝政,那么就是簽下了他的死刑判決書。他是一個能干的大臣,這也就意味著他可能成為一個難纏的敵人?!?/br> “不,不,別這樣?!狈评斩赖哪樕辖K于露出了慌亂的神色,“他是唯一能拯救西班牙的人了……國家已經成了個火藥桶,你如果要了他的命,就是點燃了導火索?!?/br> “他的確能拯救西班牙,可前提是他要踩在我的頭上?!碧啤た逅鼓樕系谋砬?,正如尼祿在觀賞羅馬大火時那樣心滿意足,“如果西班牙不能屬于我,那么她就對我毫無價值。與其把王國拱手讓人,不如就讓她化為飛灰!” 國王沮喪地癱軟在了床上。 “現在,喝吧?!碧啤た逅乖俅螌⒈訙惖搅藝醯淖爝?。 菲利普二世還是緊閉著嘴巴。 親王失望地嘆了一口氣,將杯子重新放回了床頭柜上。 “真麻煩?!彼h視著四周,目光定格在一塊雪白的枕頭上。 唐·卡洛斯拿起了枕頭,菲利普二世已經難以活動了,他看著那雪白色的枕頭離他的臉越來越近,直到他的整個世界都陷入一團雪白色當中。 …… 當阿爾瓦公爵走出府邸的房門時,馬車已經為他準備好了。 一刻鐘之前,皇家城堡來了一位信使,公爵從睡夢當中被叫醒,信使通知他:陛下病情迅速惡化,請他立即入宮。 聽到這個消息,阿爾瓦公爵起初有些吃驚,畢竟幾個小時前陛下看上去雖然病情不妙,但還到不了垂危的水平,如今不過過了半個晚上,如何就惡化到這種地步?可他隨即又想起菲利普國王那如同壁爐熄滅后留下的青灰般的臉色,看來陛下早已經油盡燈枯,下午不過是強撐著身體向他交代后事罷了。 公爵下令備車進宮,不過一刻鐘之后,馬車已經在黑洞洞的街道上行駛了。 阿爾瓦公爵將車窗朝下拉開一道縫隙,讓外面的風吹進悶熱的車廂里。他感到整個世界正向他撲面而來,他像是一只吐絲的蠶,被困在了自己織就的繭子當中。 “攝政?!彼p輕品味著這個重若千鈞的單詞,他從來都不想做什么攝政,也從未謀求過這個位置。歷史上處在這個位置上的人,又有幾人得以善終?他和新王勢同水火,與王室也毫無血緣紐帶,一朝成為攝政,必成眾矢之的。 可他還有什么選擇?拋下這里的一切回尼德蘭去?他不敢想象,如果這樣做了,國王陛下的眼里會露出怎樣的失望目光……還有天國的查理五世皇帝,他決不能辜負先帝的隆恩。再說,將西班牙王國留給一群瘋子和小丑,那將是怎樣的怯懦和犯罪??! 阿爾瓦公爵下定了決心,他要接受攝政的位置,如果唐·卡洛斯親王不安分,那么就把他軟禁在某個城堡里,只要他生下一個繼承人,就隨他在那座城堡里去過他的荒唐日子。 決心既已下定,阿爾瓦公爵就變得平靜了許多,馬車的車輪和路上的石子發出的摩擦聲聽上去也不再像先前那樣刺耳了。未來的一段日子勢必不會平靜,國內和國外的敵人都將對他虎視眈眈,但他自信自己有能力cao縱西班牙這艘千瘡百孔的大船穿過風暴,駛入風平浪靜的避風港。當這艘船再次起航的時候,將會是以一個嶄新的面貌踏上征途。 阿爾瓦公爵再次看向窗外,皇家城堡那黑沉沉的影子就在前方,馬車駛入庭院的大門,車廂剛剛通過,大門就立即關上了。 馬車在城堡的入口處停了下來,從黑暗當中竄出來幾個穿著號服的人,一個人抓住了拉車的兩匹馬的龍頭,另外幾個人繞著馬車站成一圈,將馬車包圍了起來。 阿爾瓦公爵下了車,他注意到那幾個人見到他,紛紛低下自己的頭,可眼角的余光卻不住地在公爵身上瞟著。 公爵感到自己的心臟跳動的慢了一拍,有什么東西不太對勁,他心想。 宮廷總管再次從門廳里走了出來,他簡直像是一個被人用繩子cao縱著的木偶,一具行尸走rou。他臉上的肥rou向下耷拉著,幾根稀疏的頭發被汗水打濕,黏在了頭皮上,像是被海水沖上沙灘的幾條海帶。 難道國王的病情給他造成的打擊就這么大嗎?阿爾瓦公爵滿腹狐疑地看著向他走來的宮廷總管,他注意到總管的腳步虛浮,如圖一個喝多了的醉漢似的。 “大人?!笨偣苊銖姷匦χ?,“陛下等候您多時了?!?/br> 阿爾瓦公爵抬頭看向樓上,只有幾扇窗戶向外漏出些許微弱的光線,若是陛下病情嚴重,整個宮殿都會從睡夢中驚醒的。 他看向那幾個打扮成仆役的人,他們正朝著他圍攏上來,每個人的手都放在腰間,公爵銳利的眼神從衣服下隱約看出了匕首的輪廓。 阿爾瓦公爵輕聲笑了起來,他什么都明白了。 他昂起頭,高傲地看向宮廷總管,像是在出征前檢閱軍隊一樣,用洪亮的聲音大聲說道: “那么我們可不應該讓國王等!” 既然上帝要懲罰西班牙,那么“愿主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這個國家腐化墮落,自命為天主之國,卻以天主之名行野蠻之事,他不過一介凡人,如何能違抗天主的意志呢! 唯一令他感到慰藉的是,當他從舞臺上退場時,至少是高昂著頭穿過帷幕的。 阿爾瓦公爵大步走進門廳,他的感覺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敏銳過,那些柱子和回廊的陰影當中潛伏著的毒蛇的身影,他看的一清二楚,他們腰間的刀劍輕輕碰擊著,手放在劍柄上,只要一個命令,利刃就要出鞘。 宮廷總管帶著阿爾瓦公爵沿著白天行走的樓梯上了樓,來到空無一人的走廊上,似乎整座宮殿里就剩下他們兩個人。在一片沉寂中,兩個人的腳步聲如同戰場上鼓手們敲擊的鼓點,在地板和天花板之間上下彈跳,令宮廷總管冷汗直冒。 兩個人來到國王的套房門口,這里依舊有兩個衛兵站崗,當阿爾瓦公爵到來時,他們裝出一副不在乎的模樣,可太陽xue上跳動的血管即使在昏暗的油燈下也看的清清楚楚。 “請原諒我只能陪您到這里了?!睂m廷總管從口袋里掏出一塊手帕,擦了擦禿頭上淋漓的冷汗,“陛下在里面等您?!?/br> “那么,謝謝您給我帶路?!惫酎c了點頭,就要進門。 “請您……”宮廷總管怯怯地想要說什么,那兩個衛兵立即向他投去警告的凌厲眼神,他像是被掐住了脖子一樣,不再說話了。 “祝您好運吧?!边^了十幾秒,總管頹喪地說道,他看上去一瞬間老了十幾歲。 阿爾瓦公爵拍了拍他的肩膀,走進了房間。 國王的臥室里沒有其他人,而陛下的床榻的帳幔緊緊地拉著,床頭柜上點亮著一盞小小的油燈,燈油即將耗盡。 他走到床邊,拉開幔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