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有個小舅舅 第84節
再加之宮變當夜,他頭一個倒戈,先是向陛下表忠心,接著開宮門迎皇太子入宮時,又是一番表現,故而即便程壽增被斥責罷黜,他卻穩坐釣魚臺。 如今程家需倚靠與他,他又何必再做小伏低? 只是這廣陵嚴府當真叫人惡心。 梅庵的這座王府,原已收歸國庫,尋常人即便富可敵國,都沒有購置的途徑。 他知道顧以寧那一幫人,已將接駕酬酢案和鹽務貪餉案查的七七八八,卻不知這顧以寧竟買下這座王府,還掛上了廣陵嚴家的匾額,像是有心挑釁一般。 莫不是顧以寧知道了什么? 盛實庭百思不得其解,腦海里又多了一個疑問:如開平王府這般恒產,國庫想要發賣出去,必定要一層層呈報,最終還要皇太子敲錘落定才作數。 那么問題來了,開平王府這座花園賣出去,還要改作廣陵嚴家,皇太子殿下為什么會同意呢? 盛實庭實在沒有辦法理解,馬車經過那座有著朱紅大門的闊氣大宅,上頭碩大的廣陵嚴家四個大字,刺進了盛實庭的眼,使他心中霎時一沉,手一松,便將車窗之簾放下了。 親信盛適跳上了馬車,拱手向盛實庭回稟這幾日查訪的結果。 “……顧家雍睦里,周圍遍布護衛,約有二三十人之眾,屬下蹲守一日一夜,瞧出來還有不少暗哨?!?/br> “您要打聽的那位姑娘,乃是顧家二房的姑奶奶收養的女兒,有個大名叫做盛煙雨?!?/br> 盛適向上覷了一眼,自家大人仍閉著眼睛,看似早有心理準備,可額上青筋卻暴起,脈絡清晰,抱著臂的手指微微用力,似乎在強忍著情緒。 盛適繼續稟道,“不知您還記不記得,大爺前幾個月尋死覓活要納為妾室的姑娘,便是她?!?/br> 似有兩道銳利閃電劃過,盛適感受到強大的壓迫感,再抬眼看過去,輔相大人已然張開眼睛,狠戾之色溢于言表。 “他也配!” 盛適遲疑一時,又道,“這位姑娘年約十六,隨著養母客居顧府,日子過的十分清苦,近來似是得了顧家老祖宗的賞識,日子好過了一些?!?/br> 盛實庭不再開言,盛適繼續道:“如今姑娘被顧以寧安置在顧家老宅,只是守衛實在森嚴,小的實在無法接近?!?/br> 盛實庭仰面闔目,車轎里陷入死寂。 他這幾日無論怎么拷打折磨簌簌,都無法從她口中得知濛濛的下落,她只咬死了濛濛早已在大火里喪生,令盛實庭無可奈何。 如今知道了那面貌同漪漪有七分神似得姑娘,名字叫做盛煙雨,他忽然篤定了幾分。 只是不知,濛濛若還活著,如何會叫姓盛?不該叫做嚴雨么? 好一時他倏忽睜開了雙眼,像是想起來什么似的,喃喃,“顧以寧將她護的密不透風,莫不是為了……” 他吩咐盛適,語音低沉,“既然無法接近,何不要她自己來?” 盛實庭乜他一眼,示意他附耳過來,盛適湊過去,仔仔細細將輔相大人的話聽入。 這一頭盛實庭詭計萌生,那一頭顧家老宅里,煙雨正同青緹在花園子里圍坐著吃葡萄,煙雨這幾日心里裝著事兒,即便吃著清甜的葡萄,也吃的心不在焉。 青緹就同姑娘說起姑奶奶來,“晌午那會兒,姑奶奶叫了六七個木匠到家里來,說要打百來樣家具,叫他們報價,誰報的價低,就叫誰打?!?/br> 煙雨覺得很迷惑,“光報價也不成啊,還要看木料啊……” “老夫人啊,在金陵倒還有些人脈,有一個從前的老仆人,如今在珍珠泉那邊看老林子,能給咱們弄一批上好的木料來——”青緹笑瞇瞇地說,“這會兒估計能定下來用哪個木匠了,一時我去看看瞧圖紙去?!?/br> 煙雨點點頭,提醒她,“你這會兒就去,告訴娘親,尋常的書案我不要,做一個長條桌就成?!?/br> 青緹連忙應下來,拿帕子擦了擦手,這便去了。 煙雨百無聊賴地托著腮坐著,試著去回憶小時候的事,可惜沒什么成果,正在昏昏欲睡時,忽聽得外頭有老人家叫賣的聲音。 煙雨豎起耳朵仔細聽,那人的聲音由遠至近,似乎就在花園子的圍墻外。 “牛皮糖啊,正宗廣陵府大麒麟閣的牛皮糖啊,只賣半個時辰,賣光收攤嘍!” 這樣的叫賣聲聽在煙雨的耳朵里,似有幾分熟悉之感。 她從小就愛吃大麒麟閣的牛皮糖,娘親但凡往廣陵去,就會專們排隊去給她買,只是今年都快要入秋了,煙雨還沒吃上。 也不知怎的,煙雨心里躍躍欲試的,想著牛皮糖的滋味就很心動,她索性在花園子里,尋了一把半梯,踩在上頭向外頭去看,只見一個扛著糖把子的貨郎正溜達著,聽見她喚,連忙小跑著過來,問了一聲姑娘安,遞上了一袋牛皮糖。 煙雨接過,剛把銅板遞給他,便見周遭迅疾圍上來幾個護衛,將貨郎圍住盤問。 煙雨嚇了一大跳,忙縮回了腦袋,在圍墻下聽了一會兒,好像護衛們盤問不出什么,便放貨郎走了。 煙雨這才放下了心。 這會兒花園也不想待了,煙雨從袋子里拿出一塊牛皮糖,打開糖紙,取出牛皮糖放入嘴里。 甜蜜而熟悉的滋味漫上心頭,煙雨覺得腳步都高興起來,低頭去看手里的糖紙,翻過油面兒,忽見上頭有一行字,亮晶晶地閃入了煙雨的眼睛。 “萬愛千恩百苦,疼女莫如父母。濛濛我兒,嗲嗲泣血十載,終于得見,此心將安?!?/br> 第94章 .與君周旋(上)他對你并不了解,不必…… 傍黑的一點光色漸漸落下去,正廳里點起了燈,那一袋牛皮糖在桌上站著,沒一會兒就慢慢地坍塌下去,像是被娘親給罵歪了。 煙雨坐在桌邊,覺得臉很疼。 方才她氣喘吁吁地拿糖紙給娘親看,嘴巴里還吃著糖,娘親看完臉色大變,捏著她的臉,給糖拍了出來,又領著她足足漱了一刻鐘的嘴巴,才算放過她。 這張字條來的很詭異,寫在大麒麟閣的牛皮糖糖紙上,里頭寫著濛濛兩個字,可嗲嗲是什么? 她沒瞧懂。 顧南音出完了氣,又坐下來,指著煙雨氣道:“……什么樣人家的姑娘,能趴在墻頭上買挑貨郎的糖?瞧上去生了個乖巧的模樣,專做些出格的事!人家給你糖你就吃,里頭擱了毒藥你吃不吃???” 煙雨嘀咕了一句:“還不是您一直沒給我買……” 顧南音被噎了一句,直氣的一巴掌拍在煙雨的肩背上,搡了搡她。 “你別跟我強詞奪理!這么不聽娘親的話,就該叫壞人捉了去才好!” 顧南音說是這么說,到底心疼起來,又道,“好在你乖覺,拿了這糖紙給娘親瞧,要是當真偷偷溜出去見你那勞什子嗲嗲去,可就真要了我的親命了!” 煙雨扁了扁嘴,委委屈屈的,“這不是也出不去嘛——小舅舅派來的護衛把這里圍的跟鐵桶似的……” 她說了一半,見娘親又要上手抽她,嚇得一縮腦袋,“我不出去不出去……這人是誰啊我也不認識,也不知道嗲嗲是什么?!?/br> 顧南音舒了一口氣,試圖讓自己心平氣和起來。 “嗲嗲就是廣陵話里的爹爹?!彼醚劬Χ⒆×伺畠?,“倘或真的是你爹爹寫的,你出去不出去?” 煙雨拼命搖頭,“我都被騙兩回了,天仙來了也騙不走我——” 她覺得娘親不信任她,眼淚吧嗒掉了下來,“您和外祖母同我說從前事的時候,一個字都沒提過爹爹。夢里頭我娘把我藏起來,小丫頭把我從窗子接出去,我爹爹呢,我爹爹在哪里?” 她趴在桌上哭,“我才不出去呢!” 小女兒一向柔聲細語的,難得這么大聲兇巴巴地同她分辨,顧南音立時有些愧疚起來。 “好了好了,胡亂揣測你,是娘親的不是?!?/br> 她再去看那糖紙,沒有落款,沒有署名,就是幾句情深意重的話。 煙雨還在生氣,顧南音揉揉她的發,哄哄她:“一時你那小舅舅知道了,聽他怎么說?!?/br> 煙雨還在賭氣,埋在自己的臂彎里嗡噥,“小舅舅才不會這么猜測我呢!” 顧南音自知理虧,只揉了揉女兒的發,陪著她坐了一時。 到沒過一時,石中澗便進來了,拱手道:“姑奶奶,姑娘,公子說,此刻他不能來?!?/br> 顧南音有些錯愕。 石中澗繼續道,“既是有心人送來的手信,沒有落款署名,一定還會有第二封第三封,用意應是欲同姑娘建立聯系,周遭也會有人盯梢。倘或公子第一時間趕過來了,有心人自會察覺?!?/br> 顧南音這才明白過來,不由地贊同。 “這里守衛森嚴,姑奶奶不必擔心,屬下定會護姑娘周全?!笔袧竟Ь吹?,“公子今夜子時會喬裝過來,屆時會有對策?!?/br> 半夜的時候,小舅舅才來啊,煙雨有些泄氣,到了晚間的時候,她同娘親一道兒睡,強撐著眼睛不讓自己睡過去,可到底還是沒等到小舅舅。 第二日的早晨她就有些悶悶不樂的,娘親便告訴她了顧以寧的對策,煙雨便躍躍欲試起來。 到了午間,花園子外頭又響起來挑貨郎的叫賣聲,煙雨假做鬼鬼祟祟的樣子,偷偷爬上了墻頭,將自己的回信交給了挑貨郎。 她在墻頭眼淚汪汪,“老爺爺,我嗲嗲究竟在哪里???” 可憐巴巴的小姑娘最招人疼,挑貨郎看在眼里頭,心下不免唏噓,回去同指使自己的人細說不提。 到了第三日、第四日,煙雨倒是同寫信人通了兩封信,到了第五日,便沒有信兒來,那挑貨郎遞上了一袋牛皮糖,只在墻頭下同她悄悄說了句話。 “姑娘,您那嗲嗲啊,在邀笛步渡口那里等您?!?/br> 挑貨郎說完便頭也不回地走了,煙雨便有些茫然不知所措。 只說了地點,卻沒說時辰,是這會兒就在,還是過一時在? 顧南音就在梯下接她,煙雨下來之后,同娘親一道兒回了正廳,將今日的結果同裴氏一說,裴氏第一個不答應。 “誰知道他是人是鬼,倘或要害我濛濛,誰能攔得???” 顧南音也不贊成同此人見面,到了晚間,顧以寧便來了。 煙雨忐忑不安地迎上去,顧以寧輕輕揉了揉了她的發,這便往正廳里去了。 他坐下,向著顧南音同裴氏道:“邀笛步渡口在淮清橋左近,離雍睦里并不遠。石中澗已遣暗衛前去查探,盛實庭的確正在渡口一處茶寮閑坐?!?/br> 顧南音先前已從顧以寧那里,得知了許多有關于內閣次輔盛實庭的事,此時也不意外,只思忖了一下。 “果然是他?!彼D了一頓,“今晚該如何行事?” 顧以寧看了看一旁略略有些緊張的煙雨,心下一軟,向著裴氏同顧南音拱手道:“容我同濛濛說些話?!?/br> 兩人應了,煙雨便乖乖隨在顧以寧的身后,轉到了院子里。 花下有石桌石椅,顧以寧坐下,喚了一聲煙雨。 “這幾日,可有何不如意之處?” 煙雨這幾日的心里上上下下,從每一句話,每一個破碎的記憶里,試圖拼湊出一些畫面來,可惜總不能看到真相。 她擰著眉頭,慢慢回想著說話。 “您記得我常做的幾個夢么?夢里,有眼睛紅紅的娘親,有抱著我的小丫頭,但是從來沒有夢見過爹爹?!?/br> 見顧以寧點頭,煙雨嘆了一口氣,“倘或他待我母親好的話,外祖母必定會同我提起,說些從前的舊事,而不是如今時這般閉口不提?!?/br> “十年未見,倘或真如他心中所說的那樣,無時無刻地牽掛著我,那就該大大方方地,過來雍睦里老宅來尋我,而不是拿哄小孩子的牛皮糖,妄圖哄我出去同他見面?!?/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