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有個小舅舅 第83節
煙雨倒沒什么感觸,顧南音輕拍了拍老夫人的背,替她問出了口。 “不知六從弟何意?” 顧以寧微微頷首,溫和出言,嗓音清潤 “刑部關于‘接駕酬酢案’以及西南貪餉案已近結案,待幾樣關鍵的人證物證確認,便能恢復嚴家之名譽。晚輩既知廣陵嚴氏之清白,索性將當年被查抄官賣的部分恒產收回,還請老夫人一一比對?!?/br> 顧南音看向這未來姑爺的眼神,就多了幾分感謝和鄭重。 收回恒產這四個字說起來容易,可如今刑部還未曾結案,朝廷也未有為嚴氏恢復名譽的旨意出來,收回恒產只有一個辦法,那就是重新買回來。 知道西府有錢,卻沒想到這么有錢啊。 顧南音在心里感慨了一句,不禁拍了拍女兒的肩膀,為她的前途感到由衷地高興。 裴氏顫抖著雙手,站起身來,向著顧以寧顫顫巍巍地想要躬身道謝,卻被他一把扶住了。 “老夫人請坐?!彼p言,待顧南音將裴氏攙扶著坐下,又道,“梅庵有一處空置的府邸,乃是前朝開平王府,晚輩前些時日將此宅置下,修繕月余,如今已掛上了廣陵嚴氏的匾牌?!?/br> 他頓了頓,許是怕對方婉拒,便又道,“倘或回廣陵待嫁,晚輩擔心濛濛舟車勞頓,老夫人和四jiejie若是不嫌棄,可在梅庵安居?!?/br> 顧以寧的嗓音有如春風過耳,徐徐而從容,令聞聽者無不覺出悅耳來。 煙雨聽到待嫁幾個字,心里小兔兒亂跳,羞的臉都抬不起來,直躲在娘親的肩背后不吭聲。 顧南音卻覺得咋舌。 梅庵那一處開平王府,建的可了不得,乃是京城數一數二的園子,便是連當今的魏王府都及不上它的華美,倘或要將此處園子置辦下來,豈不是要小十萬兩銀子? 顧以寧說送就送了? 顧南音不禁又在心底感慨西府的財力雄厚,暗暗生出些擔心:她給濛濛置辦的嫁妝顯然是不夠看了。 裴氏這下再也說不出話來了,只怔怔地坐著,好一時才道:“首輔大人有心了,只是如此巨數,老身實在不敢接受,還請收回?!?/br> 顧以寧安靜地聽她說完,只點了點頭,溫和道:“這一處金陵的花園,已然掛上了廣陵嚴氏的匾牌,倘或老夫人不肯接受,可先住下,待日后嚴家家產追回后,再另行買下?!?/br> 不得不說,顧以寧不急不緩的話語,總是如此熨帖人心,從容不迫地便將裴氏說服了。 裴氏人生的前四十年,都住在金山銀山里,哪怕如今落魄了,卻也是個不看重銀錢之人,此時聽這位年輕的首輔大人這般令人熨帖的話,她便也不再推辭,只低低應了一聲好,心里自有主意。 眼見著話已說的差不多了,顧南音便喚了一聲煙雨,笑說,“領世子爺去花廳里坐?!?/br> 現如今在稱呼上總有些尷尬,這時候若說“領你舅舅去……”就很奇怪,說“你哥哥”的話,又顯得顧南音的位置很尷尬,她是個利落的人,略想了想,立時在眾多稱呼里選擇了一個,喚出了口。 顧以寧溫煦一笑,隨在煙雨的身后出了門。 裴氏稱呼他為首輔大人,顧南音稱呼他為世子爺,奇奇怪怪的小姑娘今天卻連聲小舅舅都沒喚。 她在前面走,淺藕荷色的裙裾離地面一寸,走動間偶爾顯出淡黃色的繡鞋邊,輕躍有如一只伏地走的小兔兒。 正午的日光傾斜而下,較之清晨多了幾分熾辣,顧以寧負手而行,天光下他的肌骨清透,唇畔牽出一線笑,忽然一步輕追上煙雨,與她并肩而行。 接著,輕抬手虛放在她的頭頂,為她遮住了中天的日光。 “方才如何不喚我?” 煙雨的眼前暗下幾分,小舅舅的嗓音輕緩溫和,叫煙雨聽的心頭一撞,轉頭仰看著小舅舅。 “我不知道該喚您什么……”她擰著眉頭,“方才一時發了愁,就忘記喚您了?!?/br> 顧以寧清咳一聲,眼睛里的笑意深濃。 “不拘喚什么?!彼?,在臨近花廳的廊下頓住了,回身看她,“都可以?!?/br> 煙雨就想啊想,順勢坐在了廊下。 “叫您小舅舅的話,總覺得您把我當小孩子?!彼蠲伎嗄?,想到了方才小舅舅同娘親和外祖母說話時,鄭重其事的樣子,“您為我家做了這么多事,為什么我都不知道呢?!?/br> 她說著說著,聲音就漸漸地低下來,略略有些委屈的意味。 “娘親和外祖母也是一樣,總是說一半兒留一半兒,輕描淡寫,我心里有好多好多疑問,也不知道該問誰……” 小姑娘的眉眼籠著輕愁,“我知道她們瞞著我,是有瞞著我的理由,左不過就是怕我多想再受到刺激——可卻這樣,我越好奇,到底是多大的隱情,才能刺激到我呢?” 顧以寧在她的身側坐下,看著她苦悶的樣子,心念微動。 “許是覺得事情都過去了,再度提起沒有意義?!彼穆曇魸u低,輕聲撫慰,“你有何疑問,可以問我?!?/br> 煙雨抬起眼睫,像是想到了什么。 “您在查我家的案子,那一定知曉許多我家的舊事——”她大著膽子將自己心里最大的疑惑問出口,“我的父母親,究竟遭遇了什么?中元節那一晚,東水關河堤遇見的那個人,像是認識我一樣,宮變那一回,他分明是在看我鬢邊的胎記……” 她忽然想到了什么,眼睛一亮,“他會不會是,與我父母親有仇?” 長眉幾不可見的一動,顧以寧不動聲色地垂眸,再抬起眼睫時,神色已如常。 “他的確同廣陵嚴家的貪餉案有關,只是尚未查清之前,我無法與你透露實情?!?/br> 顧以寧的眸色里有幾分歉意,他溫言,“至于十年前的古廟里,無人知曉當晚的情狀,所以你的外祖母和娘親也無法同你說明白?!?/br> 小舅舅溫和的嗓音有如清風,在煙雨的心上眉間輕輕拂過,他要她放寬心,“如若查清了事情真相,我會第一個告訴你?!?/br> 煙雨心里好過了些,只悄悄拿手指輕輕戳了戳小舅舅的手臂,垂下了眼睫。 “您能這么認真地告訴我,一定是把我當成了大人?!彼悬c高興了,眉頭舒展開來,“和您一樣的大人?!?/br> 顧以寧反手捉住她的手指,嗯了一聲,“你是大人?!?/br> 煙雨吸了吸鼻子,往顧以寧的身邊湊了湊,好奇地問道,“小舅舅,您總是這么從容不迫么?” 顧以寧微怔,旋即搖了搖頭,“并非時時刻刻?!?/br> 煙雨眨眨眼睛說不信,“我就沒見您慌亂沒自信過?!?/br> 顧以寧失笑,好看的眉眼在廊下錯落的光色里益發使人心動。 “比如今日出發前,我便有些許的遲疑?!?/br> 煙雨就很好奇,歪過腦袋湊近他,問了一句為什么。 “我擔心,今日的衣衫顏色太過厚重,不討你和你的親人喜歡?!?/br> 顧以寧的話音剛落地,煙雨的心像是被撞了一下,她像個小狼般嗷嗚一聲,撲倒在了他的懷里。 “小舅舅,原來您也有像我一樣忐忑的時候啊?!彼郎惿狭怂亩?,悄悄地問他,“我就常常會擔心,往后的歲月那么長,您會不會有不喜歡我的那一日?!?/br> 小姑娘溫軟的聲音在他的耳畔輕送,顧以寧搖頭說不會,認真地望住了煙雨的眼睛。 “在往后長而久的日子里,我會不斷地、無數次地,重新愛上你?!?/br> 第93章 .蠱惑人心濛濛,嗲嗲掛念你 金陵日日有新鮮。 中元節才過去三日,位于雞籠山左近的前朝開平王府,忽然修繕一新,掛上了陌生的匾額。 廣陵嚴府。 金陵城中百姓見著了,都不由地嘖嘖稱奇。 奇在哪兒? 第一奇,開平王府的府園子占地百畝,又是前朝王公的舊宅,早已收歸官府,這么些年來一直空置,忽然有一日有了人氣兒,豈非奇事? 第二奇,大梁只有有爵位的王公貴族,家里的府邸大門上,才可懸掛某某府的匾額,除此之外,即使清貴有如金陵顧氏、門前都只能掛“顧宅”二字,可這忽然冒出來的新人家,門前卻能掛嚴府二字,不禁使人猜測這廣陵嚴氏的開頭。 這一處闊大華美的新宅子,成了這幾日金陵城中百姓茶余飯后的談資,也成了內閣次輔盛實庭、以及湖阜一派的沉重心事。 今日是中元節后的第四日,他這幾日但凡下了朝,便馬不停蹄地往城外獅子嶺而去,已然惹來了家中嬌妻、岳丈程壽增的大大不滿。 盛實庭此刻坐在椅上,眼眉不抬,徐徐吹開手中茶盞里的茶葉,旋即淺品一口,靜聽對面岳丈大人程壽增的質問。 “老夫下野不過半月,你竟無能至此!那顧以寧眼看著就要翻了天,你巋然不動也便罷了,竟還有閑心往獅子嶺跑?祭奠父母哪一日不成?偏近來日日去,時時去!” 做了五年的內閣老二,盛實庭一向謹言慎行,尤在岳父面前,八年如一日的謙卑恭謹,可今日卻有些不同了。 程壽增話音不過剛落地,盛實庭手里的茶盞,已然往高幾上重重一擱,發出清脆的響聲。 程壽增萬料不到一向謹慎的女婿,竟會有如此大的動作,一時有些錯愕。 盛實庭并沒有如程壽增想象的那般,露出抱歉的神情,而是悠然地望住了程壽增。 “祭奠父母靈位,日日去方顯至孝。父親大人不該有異議?!彼脑挷辉偃缤R话阌猩逃辛?,“接駕酬酢案案發時,兒子尚在宣州求學,鹽務貪餉案案發時,兒子還未授官,顧以寧要翻的那個天,與我何干?” 盛實庭的一席話說完,程壽增登時眼前一黑,直氣得差點沒背過去。 “與你不相干?”程壽贈簡直不認識眼前這個半兒了,難以置信地走到他面前,手指指著他,質問道,“且不說你如今是我程壽增的女婿半兒,未來要承繼老夫的家業,只說當年嚴恪那本秘密賬冊,可是你小子給老夫指了方向!” 盛實庭卻好整以暇,頓首道:“父親大人此言差矣,其一,程家家業自有程務青承繼,兒子當年是為支應您老人家門庭而來,時至今日,從未改變。其二,那賬冊兒子一未經手,二未翻看,三未參與,如何同我相干?” 他懶怠同程壽增這老頭子廢話,站起身來,面龐上依舊掛著儒雅的笑。 “父親放心,即便此事同兒子無關,兒子也會竭盡全力為父親、乃至湖阜的同仁們奔走出力的?!?/br> 他一旋身出了正廳,只余下渾身冰涼的程壽增,氣的一下子癱坐進圈椅。 八年前,也曾有人同他說過,這個叫做盛實庭的年輕人,說話行事滴水不漏,從不曾見他失態過,總覺得有一些不真實。 彼時他無比看好盛實庭,甚至還同旁人據理力爭。 如今回頭再去看,果然十年二十年的,暴露了真實面目。 前些時日的宮變,盛實庭能從細枝末節里,推測出計謀破產,從而為自己留了一條后路,全身而退,穩穩地保住了內閣次輔的位置。 彼時,程壽增還在慶幸,起碼程家還有人身居高位,此時再回頭看,當真是滑稽可笑。 把人當槍使,自己手上干干凈凈,摜是此人的行事風格。 可見,上門女婿就是個養不熟的狗,一萬個靠不住。 程壽增的心中五味雜陳,懊悔的不能自已,過了許久忽像想起來什么似的,匆匆起身,往女兒的房中去了。 盛實庭出了門子乘了馬車,在轎中深閉雙眸,好一時才吩咐下去。 “往梅庵左近轉一轉,無需停車?!?/br> 馬車動起來了,盛實庭仰面躺在枕上,一股煩亂卷上眉頭。 如今隨著程壽增的下野,湖阜派已是群龍無首之勢,原就是一幫烏合之眾抱團,貪墨、奪權、圈地、構陷……做的事無一樣能讓盛實庭瞧得上眼。 他如今以一份北地詳盡規劃圖,博得了皇太子的賞識,又在前些時日大朝會上,頭一個上奏懇請為皇太子之母追封皇后、皇太后,顯然已在皇太子心目中占據了一席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