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有個小舅舅 第85節
“他為何不敢見我的外祖母,見我的至親?娘親說了,但凡行事不光明正大的,一定有鬼?!?/br> 小姑娘不緊不慢地說著她自己的推理,顧以寧看著她認真的雙眸,心便一寸一寸地軟下去。 “你說的對。君子行事,天青日白,不可使人不知。此人名叫盛實庭,宣州人氏。你家里牽涉的‘接駕酬酢案’以及‘鹽務貪餉案’都同他的岳父程壽增有關,而他的身份一直以來,都有疑點?!?/br> “此兩案經過年余的搜證查訪,已有確鑿的證據為此翻案,只是盛實庭行事滴水不漏,將自己曾是盛懷信的過去,一干二凈的抹去?!鳖櫼詫幘従彽?,“未曾想,在你這里露出了馬腳?!?/br> 盛實庭為人謹慎,沒有萬分把握絕不涉險,在兩案中,都沒有足夠的證據,證明盛懷信參與其中。 為何會在今次,貿然同煙雨聯系,他所為何求? 顧以寧的視線向下,女孩子乖巧地坐著,雙手交疊在膝上,衣袖柔軟地覆在她的手背,依約可見腕子上那只懸了小金球的金手釧。 他頓了頓,道:“邀笛步是一處開闊的渡口,平日里坐船的人并不多,我已在周遭布防,倘或你不怕,可同他見上一面?!?/br> 煙雨抬起眼睫,有些難以置信。 “您相信我?” 顧以寧失笑,“為何不信?” 煙雨嘆了一口氣,小聲說道,“我娘親就不信我,生怕我被這個人哄出去……” “從稚兒養至成人,你的娘親耗費了無盡心血,自然是生怕你有有半分閃失?!彼Φ那鍦\,“在娘親的眼里,孩子永遠稚弱,不必傷心?!?/br> 煙雨的心竅立時清明起來,覺得自己不該同娘親慪氣。 “那您呢,如何會信我可以?” “與你相談過后,便知你心懸明鏡,自有思辯?!鳖櫼詫幙粗难凵袷冀K有深濃的笑,“所以,請你以后要多多同我說話,我很喜歡?!?/br> 一向深穩清澹的小舅舅,忽然嗓音里帶了些許的柔軟,聽得煙雨的眼睛霎時亮了起來,手指悄悄從衣袖里鉆出來,勾住了小舅舅的手指。 “我可以一睜眼就同您說話,一直說到太陽落下去,月亮升起來?!?/br> 顧以寧說好,溫柔地揉了揉了她的發,牽著她的手往正廳里去。 “記住,他對你并不了解?!彼D了頓,“不必怕他?!?/br> 煙雨將小舅舅的話盡數記在心里,到得夜色略深時,她便換了一身黑色的衣衫,同青緹一道協作,假意從花園的墻上翻過去,躡手躡腳地往東南方向去了。 與此同時,屋脊、樹冠上有暗影掠過,像是夜行的鳥兒,悄無聲息地像暗夜振翅飛去。 邀笛步近處的亭臺上,屋中有人,卻未點燈,秦淮河的河水流淌,波光映上去,有些靜謐的幽藍。 有人在這片幽藍里靜等著,側臉的弧線在靜夜里清絕,正聽著對面之人的話。 “大理寺少卿鄧聞年、以及章臺主正在邀笛步近處的船上靜候,盛實庭倘或能親口承認他是盛懷信,立時便可將他抓捕歸案?!?/br> 第95章 .與君周旋(下)(結尾渣爹特征小修)…… 青緹很緊張,走路的時候,不自覺地將姑娘的手臂挽的緊緊的。 煙雨引著她挨著路沿兒走,有著巨大樹冠的行道樹遮住了半個月亮,整個街市就黑乎乎的。 偶爾有野貓從腳邊飛縱過去,喵嗚一聲劃破夜的靜謐。 煙雨的心情卻很平靜。 這幾日,她在心里仔細梳理了一遍,她所知道的那個人。 第一回 見那人,該是在獅子嶺的飛英花會。 她看見他的第一眼,便覺胸口發悶,鼻尖無端地,嗅到了苦檚樹的氣味,使她記起了那間種了苦檚樹的江南小廟。 而他的養女,與她撞了乳名。 第二回 見,該是在糖坊廊那一次吧,那人出現時,小舅舅霎時將她攬入了懷中,不叫他瞧見自己的面目。 說起來,小舅舅應該是早就覺察了那人的不妥之處,才會那般保護她。 第三回 ,便是在宮中,那一次她表現的極為冷靜睿智,擺脫了他的擎制。 第四回 ,就是中元節當晚,他撿到了她的布老虎,所以才將她認了出來。 這四次的見面,唯有第三回 ,煙雨同他有過交談,其余的皆無什么交鋒,那么,在盛實庭眼中,自己該是宮變那夜的性格。 煙雨的心情輕松不少。 一個人最大的牽累,一定是感情,倘或娘親在她的眼前一哭二鬧三上吊,她是決計抵抗不住的。 但這個人,哪怕他泣血哭訴,她應該都不會動容。 畢竟不管是她的夢中還是潛意識里,都沒有分毫此人的存在。 煙雨一路思忖著,不多時便到達了邀笛步左近。 透過深濃的夜幕向渡口邊望去,河堤邊亮著一盞燈,朝下了一間四面敞開的茶寮。 那蕭索的燈影下,有個垂首的身影坐著,偶爾有河風吹過來,燈影晃動在他的肩背,顯出幾分清寥和頹廢。 即便做了完全的心理準備,煙雨的心仍舊在這一刻郁塞住了,不自覺地抓住了青緹的手。 青緹比她還緊張,僵硬地吞了口口水。 “姑娘,現下該如何?直接走過去么?” 煙雨深吸了一口氣,垂下眼睫,默默地消化了一些方才的郁塞,提步往河堤邊走去。 腳步漸近,那個垂坐的身影似乎是察覺了,倏地轉過了頭,一雙因背了光而顯得黯沉的眸,望住了她。 一群飛鳥撲棱著翅飛掠過了渡口的水面,說不上是被響聲驚住了,還是被那雙眼睛嚇到了,煙雨心里一陣狂跳。 說實話她有一瞬的慌亂,可在須臾之間,她想到了,小舅舅那一句“他不了解你,不必怕他”的話,霎時又將心跳穩住了。 她鼓起勇氣,慢慢向前走去。 盛實庭的目光一瞬不移地,在她的面上注視著,直到她近前,那雙深黯的眼睛里,立時便有淚光閃動。 煙雨面上顯出了幾分錯愕,遲疑出聲:“怎么是你?” 盛實庭像是能料到她此刻的反應一般,擱在桌上的手微微顫著,閉了閉眼,眼淚便從他的眸中涌了出來。 “孩子,我也沒料到竟然是你?!彼嘈?,“八年了,我竟不知自己的親生女兒,就在金陵?!?/br> 他站起身,面上顯露出拘謹又激動的神情來,請她坐下。 “你一個女孩子,能越過家人出來,顯是對我的信任。這里是開闊的地界,周遭也有巡城司之人巡邏,孩子你不必怕……”他艱難的開口,眼中的痛意更濃,“我是你的嗲嗲……” 煙雨安靜地聽著。 倘或她不知前事,也不知外祖母和娘親對他的描述,怕是此刻會被他的眼神和語氣騙過。 她搖搖頭,眼睛里裝著困惑。 “小時候的事,我能記住的有限。您說您是我的父親,怎么能證明?” 盛實庭苦笑著嘆了一口氣,煙雨有些苦惱地低下了頭,幾分愁苦漸漸攀上了她的眉宇間。 “我打小就隨著娘親寄人籬下,常常被人視作野種孤女,全因我無父無母的緣故……大人突然間傳遞了這樣的信給我,我實在無法相信?!?/br> 盛實庭在聽到野種孤女時,右眉顯而易見的一跳,他的神情似乎激動起來,低低地說道:“濛濛,你不是野種孤女,我是你的父親,你出自廣陵安宜興盛莊,的確是我的骨rou不假?!?/br> 煙雨益發垂低了眉眼,耳中聽著他低低的聲音,聽出了幾分哀慟。 他的身子微微前傾,眼中泛著淚光,聲音哽咽。 “濛濛,我竟不知你還活著……那年我進京應試,誰料出了那樣的災禍,我恨不得同你們一起去了——”他舒了口氣,問她,“孩子,你是怎么逃過一劫的?又如何到了顧家?” 煙雨微征。 這么聽起來,盛實庭似乎并不知曉是誰救了自己。 可只要一打聽,便知曉顧南音是從廣陵和離大歸之人,應當能聯想到當年借宿古廟之人吧? 除非是自己的生母,沒告訴他實話。 想到這兒,煙雨益發覺得悚然,她搖頭,抬起眼看過去,眼睛里也泛起了淚光。 “小時候的事我都有些模糊了,只知道一睜眼便被現在的養母帶回了金陵?!彼髦蹨I問向盛實庭,“當年究竟出了什么事?為什么我母親沒了,您卻成了朝廷的官員——寧舅父說你的名字明明是盛實庭,如何這幾日又來認我的父親?” 盛實庭長嘆一聲,他急迫地看著煙雨,聲音低低。 “濛濛,嗲嗲這十年來忍辱負重,不過是想為你和你娘報仇——那年二亭山下古廟借宿,我出門訪友,回來便見了一片廢墟……” 他陳述著,語氣愈發沉痛,“濛濛,我查訪十年,才略有些眉目——十年前的災禍,或許同顧家有關,如今我知曉是他們收養了你,益發篤定了此事。所以嗲嗲不敢露面現身,生怕打草驚蛇?!?/br> 煙雨眼睛里流著淚,心里卻不由地想給盛實庭拍手叫絕。 為什么不能光明正大的上門認親?哦,是因同顧家有仇,絕好的理由,倘或她不辨是非的話,也許就要信了。 可是她是一個心懸明鏡,自有思辯的姑娘啊,這樣公然捏造事實,令煙雨原本對他幾分依約的血脈之情,登時消弭了,愈發冷靜起來。 “那……該怎么辦?”煙雨猶豫了,遲疑了,向他投射去了惶恐的一眼,“他們想要什么?” 盛實庭拿棉帕擦拭了眼淚,只用溫慈的眼神看著惶恐的女兒,他嘆息。 “濛濛,嗲嗲正是那一晚看見了你那只布老虎,才認出了你。你此時的處境形同軟禁,嗲嗲才用了這樣的方法同你相認,為今之計,還是要早日離開顧家,同嗲嗲回去才好?!?/br> 煙雨心念微動,記著小舅舅的話,只掉著眼淚,小聲喃喃。 “我害怕……”她垂首,眼淚滴落在桌上,那光潔的額頭,顯出幾分孩子的模樣,“可是我該怎么信您?……” 盛實庭由她哭泣的樣子里,窺見了小時候的濛濛,他似乎有些動容,眼睛里淚光閃現。 “你耳朵的上頭,有一個胎記,是不是長到頭發里了?”他的聲音哽咽著,“你打小愛吃大麒麟閣的牛皮糖,嗲嗲讀書回來就牽著你的手去買……除此之外,你還叫嗲嗲怎么證明給你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