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鈞嘴角笑意加深，眼角拉出細長的皺紋：“不錯，我確實還有話要說。我今日見崔太妃來御書房，沒有帶侍女？”

    “是，她是獨自來的?！?/br>
    “這可不成體統?！眲⑩x道，“畢竟是太妃，身邊怎么能沒人？回太妃院的路又長，還是你親自送一下罷?！?/br>
    戚卓容眼底微閃，抿了抿唇，應好。

    “太妃院有些偏僻，那附近有一片池塘，正值荷花盛開，崔太妃從前最愛這些景色，你可得仔細些，千萬莫讓崔太妃光顧著賞景，讓自己失足摔了進去?！眲⑩x仍是笑著。

    戚卓容錯愕地望著他。

    “義父……”

    “怎么，不愿意？還是不敢？”

    “這恐怕不妥啊，義父！”戚卓容急忙跪下道，“我送太妃回去，那整個英極宮的人都會知道，路上遇到的人也會看到，若是太妃出了什么事，那我豈不是，豈不是……”

    “你看你，就是年輕，我話還沒有說完，你慌什么？”

    劉鈞瞥她一眼，揭開手邊的茶盞，里頭空空蕩蕩。戚卓容連忙道：“今日忙著崔太妃的事，義父又遲遲不回，因此沒能及時給義父備茶，義父見諒?！?/br>
    “無妨，稍后再添?！眲⑩x擱下茶盞，傾身看著面前眉清目秀的小太監，道，“你是我的義子，我豈會置你于險境不顧？太妃失足落水，你再把她救上來便是。只是太妃因趙御史一事愁悶在心，又落水受了驚，因此得了失語癥，怎么也不見好。真是可憐吶?！?/br>
    說著，他從懷里取出一只小小的羊皮袋，丟在了戚卓容的身前。

    戚卓容撿起來打開，里面是一枚圓圓的白色藥丸。

    “這……這是……”

    劉鈞往后靠去，閑散地躺倒在椅子中，言簡意賅地吐出兩個字：“啞藥?！?/br>
    戚卓容沉默半晌，道：“義父，卓容不懂?！?/br>
    “何處不懂？”

    “若是崔太妃有罪，一并轉入刑部便是，何須用私刑？何況崔太妃識文斷字，便是無法開口，還可以寫字，就算用了啞藥又有什么用呢？”

    劉鈞笑起來：“戚卓容啊戚卓容，在這宮里，問題不該這么多?！?/br>
    戚卓容咬了咬牙，將那枚藥丸攥進掌心。

    “卓容……明白了?！?/br>
    “既已明白，那便去送客罷?！?/br>
    “是?！?/br>
    戚卓容緩緩退了出去。

    關上門，她深吸一口氣，對外頭的小宮女道：“進去添茶?！?/br>
    而后回到側殿，對等候已久的崔太妃道：“實在不巧了，娘娘，陛下去太后宮中用膳了，陛下讓人轉告娘娘，今日不必再等了?！?/br>
    本已期待站起的崔太妃聞言又跌坐了回去，抬眼間，已經醞了兩汪薄薄的淚。

    “娘娘，請吧?！?/br>
    崔太妃自知再等下去也無用，匆匆用帕子按了按眼睛，撐著桌子站起時不由身子一晃，被戚卓容一把扶住。

    “奴婢送娘娘回去?！逼葑咳菟砷_她，低聲道。

    “不勞煩公公，我自己回去便是?！贝尢Щ曷淦谴鸬?。

    “娘娘看起來身子不大好，出門又不帶侍女，天色已晚，還是奴婢送娘娘回去罷?！逼葑咳萜届o地說。

    崔太妃看了她一眼，沒再說什么，只黯然往外走去。

    第11章 她差點就中了他的計?！?/br>
    戚卓容此前并未踏足過太妃們所居住的宮苑，周圍陌生的一切都令她感到不自在。

    兩人一路無言，直到走到那荷花池畔，崔太妃才稍稍駐足。碧葉粉荷，粼粼波光倒映出夕陽的顏色，偶有響起一兩聲濺水聲，是池中的金魚冒頭叼了花瓣，又鉆入水中。

    戚卓容道：“此處景致甚好?！?/br>
    崔太妃沒有接話，只是悵然地望著。

    “娘娘，這池中有朵并蒂荷呢?！逼葑咳萆斐鍪种钢溉?。

    “哪兒？”崔太妃終于被勾起了一絲興致，往她指的方向看去，“我怎么沒有瞧見？”

    戚卓容走到池邊的石雕欄桿旁：“不就在這兒嗎，娘娘?！?/br>
    崔太妃往前走了幾步，垂眼往下一看，竟然真有一小朵并蒂荷藏在寬大圓葉之中，兩個尖尖的骨朵青中透紅，擠在同一根花莖上。

    “娘娘看見了并蒂荷，說明將有好事發生?！逼葑咳菡f。

    崔太妃卻道：“可是公公才是第一個發現的，怎知不是公公好事將近呢？”

    “娘娘說笑了，奴婢哪會有什么好事將近？”

    崔太妃遲遲沒有回答。等到戚卓容以為她在出神，卻忽又聽她道：“戚公公，我在這站了許久了，你為何還不動手呢？”

    戚卓容悚然一驚。

    崔太妃轉過臉來，看她面色錯愕，道：“戚公公，我雖不愛爭強好勝，日子也是得過且過，但我能活到如今，并非是什么都不懂?！?/br>
    “娘娘……”

    “我聽說你先前救過陛下，陛下很是喜歡你。既然前途無量，又為何要去替劉鈞做事呢？他許了你什么好處？”

    戚卓容沉默許久，才拱手道：“不瞞娘娘，他是我義父?！鳖D了頓又道，“我若不認他為義父，我在宮中難以立足?！?/br>
    崔太妃蹙眉，搖了搖頭：“戚公公倒是個爽快人。只怕在他手下做事，心里也不痛快罷？”

    戚卓容不語。

    “劉鈞讓你來溺殺我？”

    “并非?！逼葑咳菟尖馄?，還是決定如實相告。

    崔太妃聽完，輕嘆一聲：“那啞藥在何處，可否讓我一看？”

    戚卓容從袖中摸出羊皮袋，崔太妃將那啞藥倒在手心細細觀摩了一會兒，戚卓容忍不住問：“娘娘懂醫理？”

    “不懂。只是好奇，所以看得久了些?！贝尢а鄱⒅?，“戚公公，你我初次見面，也從未聽說你與我舅舅有什么交情，為何今日如此幫我？”

    “奴婢昔日在民間曾聽說過趙御史的威名，心中一直仰慕?！彼浵脒^，倘若父母遭難的時候也能有像趙御史一般剛正的刀筆吏替他們申辯幾句，那就好了。

    崔太妃凝視著她，苦笑道：“公公，你尚年輕，良知未泯，不要在劉鈞身邊待太久?！?/br>
    說罷，未等戚卓容反應，便仰頭吞下了那枚藥丸，翻身躍入了荷花池。

    戚卓容大驚失色：“娘娘——”

    她立刻跳了進去，一邊努力去抓住在水中撲騰的崔太妃，一邊大聲疾呼。一番動靜引來了人，在眾人的合力幫助下，她總算是將崔太妃送回了岸上。

    崔太妃神智清醒，只是渾身濕透，被冷得哆嗦。此處離太妃院已不遠，宮女得了口信匆匆趕來，為她披上衣裳。

    崔太妃被宮女攙扶著站了起來，回頭看了一眼剛爬上來的戚卓容，道：“多謝公公相救。還請公公移步，去我宮中換身干凈衣裳?！?/br>
    戚卓容抹了把臉，跟了上去。

    崔太妃宮中布置得素凈典雅，待戚卓容換了一身太監衣服出來，崔太妃也已經被宮女服侍著歇下，懨懨地靠著床。見她來了，崔太妃把宮女支開，咳了幾聲，道：“公公沒事吧？”

    “奴婢一條賤命，自然是沒事的?！逼葑咳輵n道，“只是娘娘何必……”

    “你以為，劉鈞是那么好騙的嗎？”崔太妃搖搖頭，“公公對我坦誠相待，我更不能陷公公于不義?！?/br>
    戚卓容喉頭一哽，一時竟不知如何作答，只能深深一揖：“多謝太妃娘娘?！?/br>
    崔太妃摸了摸自己的喉嚨：“藥我也吃了，只是不知為何還能說話?！?/br>
    “趁著還沒發作，娘娘快吐出來！”

    “不了?！贝尢f，“裝啞巴實在是難，倘若哪天我說了句夢話，你我都要遭殃。我這張嘴既然無法幫舅舅伸冤，那留著也沒什么用?！?/br>
    戚卓容還想再勸，崔太妃已掖了被子躺下，揚了聲音讓宮女送客。

    戚卓容無奈，駐足無果，只得退出。

    回到英極宮，劉鈞已等候多時。他瞥了一眼她尚未干透的頭發，道：“我已聽聞，崔太妃賞荷時誤墜了荷花池，是你把她救了上來?！?/br>
    “是?！?/br>
    “如何？”劉鈞抿了口茶，“崔太妃發現自己說不出話，是什么反應？”

    戚卓容安靜片刻，最終道：“回義父，不知是不是還沒到發作時間，我離開時，崔太妃口齒依舊清晰?！?/br>
    劉鈞盯著她。

    她本是垂著頭，見劉鈞遲遲沒有反應，一抬頭對上他狹長微瞇的雙眼，連眼尾的溝壑都寫著不信。戚卓容忙道：“義父，那顆藥丸她當真吃下去了，我親眼看著她吃的！”

    劉鈞驀地笑了起來，眼角的細紋擠作一團。

    “好，好?！崩咸O拍著她的肩，“你既然敢這么說，就是真的做了——我給你的，其實并不是啞藥?！?/br>
    戚卓容驚愕，心思急轉，頓時明白過來，手上青筋不由凸了幾分。倘若她和崔太妃串通，讓崔太妃假裝服藥失聲，那等待自己的，恐怕就只有死路一條了。

    劉鈞這老賊，她差點就中了他的計。

    “好孩子，沒有辜負我的信賴?！眲⑩x笑道，“陛下已經從太后宮中回來了，方才還說要見你?！?/br>
    戚卓容正欲離開，又被劉鈞叫?。骸拔仪埔姳菹挛堇镱^有一盆泥巴，是怎么回事？”

    “是陛下一時興起，想要捏泥人，我就讓人送了一盆紫砂泥過來，還未來得及使用。義父可是覺得不妥？”

    “無妨，既然是陛下想玩，那你便陪著他玩，仔細把手洗干凈了就行?！眲⑩x道，“明日正好休沐，陛下連日上朝也累了，留著你，可不就是陪陛下解悶兒的么?！?/br>
    “是，那卓容先告退了?！?/br>
    戚卓容走出劉鈞屋子，在門口深深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吐出，這才朝著正殿走去。

    推開門，小皇帝正撩著袖子，興致勃勃地攪和那一盆紫砂泥。

    戚卓容眉頭一跳。

    小皇帝抬頭，熱情道：“你回來啦？快來快來，替我多捏幾個人?！?/br>
    戚卓容蹲下身子，看到他腳邊已經擺了幾個歪歪扭扭的人形泥塑。她心不在焉地挖了一些泥巴出來，道：“陛下可知奴婢是去做什么？”

    “你送崔太妃回去了啊?！毙』实鄞?，“她明日不會還來罷？明日是休沐，朕還想多睡會兒?！?/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