謊言之誠 第323節
“……非要現在嗎?”霍染因低聲說,聲音低得簡直顯得有些軟弱,“可以等你養好傷?!?/br> “那太久了,現在是最好的時間?!奔o詢懇求道,“另外,不要動。不要動,我想就這樣靠靠你,這樣比較不疼?!?/br> 他們在船只的甲板上,找到了船的主人。 天還在下著雨。 只是沒有了兩小時前天河倒懸的氣勢,變成了叮叮咚咚,珠簾下垂,亂雨入池的愜意聲響。 一個巨大的白色遮陽傘下,坐著位白發白膚、衣服也是白色的男人。 他坐在一張藤椅上,旁邊有個同款的滕桌,桌子上有一杯白水,一個望遠鏡,一副眼鏡,和一本反扣的《金閣寺》。 他的面前支著畫架,他在畫布上涂抹,畫里是一艘正在熊熊燃燒的大船,大片大片的朱赤覆蓋了三分之二的畫布,像是火焰,又像是火焰燒灼出來的鮮血,無論哪一種,都如要從畫布上流淌而出。 他在畫畫。 但一身潔白的他,在晦暗漆黑的天海間,本來也是一幅畫。 紀詢坐在輪椅上,沖船主人打聲招呼:“畫得不錯?!?/br> 船主人轉過身。 正是喻慈生。 喻慈生:“醫生告訴我你能一覺睡到到岸送醫院?!?/br> 紀詢:“看來他估計錯了?!?/br> 喻慈生:“或許你可以在病床上休息直到船到岸?!?/br> 紀詢:“這樣對救命恩人就太失禮了?!?/br> 喻慈生:“只是救你上岸而已,舉手之勞?!?/br> 喻慈生和紀詢交談的時候,并沒有停止作畫。 他總是如此特立獨行,隨心所欲,就像當初紀詢在琴市見到他時他躺在棺材里,由一眾送葬隊伍敲鑼打鼓送上山時一樣。 “是救紀詢嗎?我還以為你是想救柳先生?!?/br> 說話的是紀詢身后的霍染因。他將紀詢送來以后,便靠著門框,目光虛虛擲在海的遠方,海天相接的那條遙遠的線上。 直到現在,才突然調轉視線,放到喻慈生身上。 一開口,話如刀鋒。 “可是,在那種絕境下,柳先生看見一艘船出現,一定不會放過這個希望。畢竟人沒有辦法放棄希望。然后,柳先生會分兵。一旦他分兵,你們不就有獲勝的希望了?” 喻慈生說。 “這只是一場賭博。我不過幫你們增加了一點小小的變量。偏向你們的變量——這點東西,你總不可能看不出來,乃至指責我,不是救你們,是救柳先生?!?/br> 他甩了一下畫筆,朱紅的顏料,甩在畫布上,像是大火燒灼出的點點火星。 “以結果看,柳先生化作火焰,永久的葬身在那艘船上。一個很應景的結局,對吧?!?/br> “你真的想救我們,何必選在這個時候?你之前也能做到?!比欢羧疽蚶淅淅m道,他對喻慈生的指責固然嚴厲,卻并非無的放矢,“海那么大,你是怎么樣的命運般的巧合,能在最關鍵的時刻出現?你之所以能恰到好處的出現,顯然是因為你一直都徘徊在柳先生這艘船附近。既然你始終都在,當發現我們在船上,而那艘船又突然失去無線電且詭異停止航行的時候,為什么不報警?報警能夠很簡單的解決一切?!?/br> “還有,你怎么知道絕境? 確實,當時柳先生只有身旁的幾個保鏢,所以你派出來的船,引柳先生分兵,才能讓我們獲得機會——但是,這么一艘巨型游輪,作為知道這艘船,知道柳先生的你,不會不知道,正常情況下,它擁有八十個以上的保全力量——你是怎么知道,那時候的柳先生只剩下了這么幾個保鏢的? 你什么都知道。 你不報警,是因為你在等待那艘船發生點什么。因為你知道,兇手的全部計劃。 甚至,兇手本人,ben,就是被你送上這艘船的。 就像我,就像紀詢,就像孟負山。 一一被你以不同的方式,送上了船?!?/br> 一陣寒風刮過,紀詢瑟縮了一下。 只是個小小的動作,但說話的霍染因,立時將目光轉向他。 霍染因擰著眉,看上去很想給紀詢加一件外套,但是喻慈生從藤椅上站起來了。 “是我的疏忽,天寒雨凍,還讓傷患暴露在風雨中??磥砟阌泻芏嘣捪雽ξ艺f,我們去樓上吧,可以在那邊喝茶聊天,慢慢說?!?/br> 喻慈生在船只最上層的休息室內,正式接待了他的兩位客人。 沉重的紅絲絨窗簾被金鉤掛起,下邊有一排團簇盛放的鮮花,放在窗下邊幾上,邊幾之前,有一個茶歇用的小圓桌。小圓桌的左下角,有一盤下了一半的西洋棋,右上角,則是一架放在臺上的白色烤漆鋼琴。 紀詢的目光在室內掃過一圈,額外停留再西洋棋上,多看了兩眼。 西洋棋的桌子四四方方,黑棋與白棋兩邊,各有一把椅子。 白棋的椅子被拉開了,黑棋的卻沒有。 一把椅子被整理了,另一把卻沒有? 也或許,看上去需要兩個人做的游戲,只是一個人在自娛自樂。 喻慈生讓兩人在圓桌旁坐下,自己則去邊幾處,先打開音箱,再端來幾杯香檳酒。 “險死還生,喝點酒放松一下吧。照顧傷患,都是低度的?!?/br> “不用?!?/br> “可以?!?/br> 霍染因和紀詢同時說話。 而后紀詢沖霍染因笑笑:“喝點酒,提提神,也不錯,我們還要聊很長一段時間?!?/br> 霍染因沒有再拒絕。 紀詢的話讓他放松了一些,他緊繃的身軀漸漸緩和下來,陷入了椅背。 他沉默著,沉默如同一柄佇立在這里的冷槍。 香檳放在了每個人面前。 花朵馥郁的香氛里,紀詢抿了一口酒,感覺酒液在舌尖上蕩出微澀的回味。 “那就繼續剛才的話題吧?!奔o詢說,“說到了哪里?” 孟負山。 說到了孟負山。 “孟負山,”霍染因,“是我告訴你的?!?/br> “我在發現紀詢和一個行蹤鬼祟的人接觸之后,拜托你調查他。那個人就是孟負山?!?/br> 霍染因看了紀詢一眼,但是紀詢沒有看他。 紀詢專注地看著喻慈生。 霍染因語氣平平,繼續下去:“陳家樹派孟負山去琴市綁架傅寶心,這件事情仔細一想,很奇怪。陳家樹確實有可能試探孟負山,但試探有很多方法,為什么會用自己的腎臟來源去試探孟負山?陳家樹不過是買賣腎臟的一個普通客戶,為什么要自己直接接觸源頭?他又怎么知道腎臟的源頭?恐怕除了賣腎臟給他的老板——柳先生外,不做他想。你在從我這里知道了這個人物后,不知用什么辦法,讓柳先生也關注上了這個人。 而這對你而言很簡單。 畢竟你的父親,喻凡?!嗪?,同柳先生——劉言,的交情,足以追溯到四十年前的定波號上。 一起殺過人,一起賺過錢,這樣的交情,非同小可。 柳先生很快上鉤,他聯絡陳家樹,提起孟負山這個人可能有問題。 陳家樹,手下有兄弟有公司,能打下這樣偌大家業,也不是泛泛之輩,他對于柳先生插手身邊的人事非常不悅,也不會因為柳先生一句話,就做出自斷臂膀的事情。但出于謹慎,他依然給孟負山一次試探。 這次試探,就是琴市,傅寶心。 但陳家樹的腎臟來源,真是的傅寶心的jiejie傅寶靈嗎? 是不是,就是柳先生一句話的事。 重要的,不是傅寶心這個人,而是琴市。 你要讓孟負山去琴市。 因為紀詢在琴市。 只要紀詢在琴市,遇到危險的孟負山,一定會聯絡紀詢。進而紀詢就很有可能關注到陳家樹,乃至關注到柳先生及他的船?!?/br> “很優秀的猜想。但我覺得,你的戀人似乎有不同的看法?!庇鞔壬貞o詢的目光,“看來你也覺得,霍染因凡事歸罪于自己的習慣不太好?!?/br> “是啊?!奔o詢說,“沒有陳家樹的套子,也有胡芫這張牌能打。等到你覺得我們該上船了,我們就會上船,也許區別只在于是孟負山帶我上船,還是我帶孟負山上船,或者我和孟負山沒有誰帶誰,我們只是單純的在船上聚頭了?!?/br> “結局是一致的,但過程,有些出入,也可以擁有些出入。就像我創作小說,最先想到的是開頭和結局,至于中間的過程,寫一段,推一段,有時候,我筆下的人物,我的提線木偶們,會突然擁有自己的想法,自己演繹出更精彩的情節……但那又怎么樣呢?開頭和結局早已錨定,他們早已鎖定在必然的行駛軌道上,終究,會達到早早設計好的最后結局?!?/br> “聽上去我也在寫書?!庇鞔壬堄信d趣。 “也可以說,創造一種藝術吧?!奔o詢,“屬于你的藝術,就像你在甲板上畫的那幅畫?!?/br> “說得有些離譜了?!庇鞔壬?,“柳先生的結局我沒有辦法推斷。你們一直在船上,和兇手——ben,也有過接觸,難道能推斷ben最后會拉著柳先生自焚?” “如果能,我也想將我老朋友之前的疑問還給他,”喻慈生,“為什么不去阻止呢?” “你給柳先生的結局是滅亡,不是自焚。至于怎么滅亡,什么時候滅亡,以什么樣的形式滅亡,對于你而言,都是可以調整的,也是可以期待的?!奔o詢,“因為藝術不是公式,沒有唯一解。一幅精心雕琢排兵布陣的作品,它最終會凝聚怎么樣的能量,徹底爆發出來……顯然,你對爆發出的這個結局,非常滿意?!?/br> “就像,”紀詢笑一笑,“你滿意我這個素材一樣?!?/br> “素材?” “是啊,我,孟負山,ben,難道不都是你發現的創作素材,進而被你精心布置,放在正確的軌道上,成了關鍵時刻贏下整盤棋局的重要棋子嗎?” “為什么這句話里沒有霍染因?”喻慈生,“你們四個人都在船上,是一體的?!?/br> 紀詢臉上的笑容落下來,目光變得冰冷。 喻慈生點點頭:“看來你不想這樣說霍染因,戀人間的愛?!?/br> 他端起酒杯,示意紀詢。 紀詢凝視喻慈生片刻,也端起來。 兩個杯子輕輕一撞。 “敬藝術?!庇鞔壬蛄艘豢诰?,“我很喜歡你剛才對藝術的闡釋。一種必然中,帶著無數偶然。一種固定中,帶著無窮驚喜。像是靈感的火花,在空白的畫布上撞射出無數的燦爛的星點?!?/br> “但是藝術對我太高雅了,我覺得更適合我的是投資。只是有人投資股票,有人投資產品,而我選擇投資人。 人,才是世界上最寶貴的財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