謊言之誠 第321節
他無法面對自己。 他崩潰了。 恐怕無論紀詢倒推幾次,重來幾次,都無法找到任何理由原諒自己。 這個瞬間。 這個他生命中最重要的瞬間。 他既不是一個合格的哥哥,也不是一個合格的警察。 他做錯了每件事,每個選擇。 meimei用死亡為他掩護,用死亡對他哀求,但他的罪,就因此而消泯了嗎? 他徹底崩潰了。 從此meimei和刀,都變成了附骨之疽,對紀詢,如影隨形。 紀詢斂目微笑。 “……傻瓜?!?/br> 他像是在對霍染因說,可何嘗不是在對自己說? 而后他沖霍染因做個口型,溫柔嘆氣: “我都為你重新拿起刀了,你還妄想用這件事來擾亂我的心,奪走我的刀?” 刀在紀詢的手里,輕巧騰挪,翩翩起舞,在霍染因反應過來前,割斷綁住兩人的繩索。 三年的心理障礙,讓紀詢看見刀就無法動彈。 但是三年之前,更早之前。 刀也是紀詢好朋友,如臂使指,貼心貼肺,很好很好的朋友。 繩索割斷了,兩人卻沒有分開。 霍染因用滲血的手,牢牢抓住紀詢的鐵鏈。 就算繩子斬斷了,只要他不松手,他們之間的羈絆,就不可能斷開。 兩人望著彼此。 霍染因張口,依然沒有聲音,但自他眼睛里,自他肢體里流露出來的哀求,已混入海水,讓海水都沉黯哀傷。 “紀詢,你說你會聽話,你答應我的。我絕不放手!” “……” 紀詢閉眼,又睜開。 他望著霍染因的臉,神色越來越軟。 海水冷得他牙關打顫。 他能夠感覺到,身體里所剩不多的力量,即將告罄。 他的眼皮,像是有千斤一樣重,每一分秒,都在叫囂著要落下去,合起來。 他們的下落,更沒有停止。 可是霍染因的努力,也沒有一絲一毫的停止。 他身上還穿著救生衣,有一定的浮力,他同時在用力踩水上滑,哪怕只是延緩一點點的下落速度。 他們已經滑過游輪在水下的船底,即將往更深的海去。 紀詢沉默的時間并不長,但在分秒寶貴的海里,又似乎很長很長,一忽之間,他搖晃的視線,定在霍染因臉上。 笑意如一朵溫柔的浪花,浮在紀詢唇邊,隨著海水輕輕晃動。 他沖霍染因張口,無聲描繪出不知什么時候,便悄然潛藏入心的話: “我義無反顧朝你奔來,又怎么會再棄你而去?!?/br> 紀詢抬手,用力握住霍染因的手,握著他們手中的鐵鏈,又看向那緩緩旋轉的巨大螺旋槳。 鎖鏈。 螺旋槳。 當兩樣東西結合在一起的時候,霍染因立刻明白紀詢究竟想說什么了。 這種游輪,吃水一般在3~4米間,他們有氧氣瓶,暫時沒有在海中窒息的危險,警察已到,只要控制船只,便會立刻著手救援。 現在最迫切的危險,就是隨同機器下墜,這種墜落,一旦到達人體無法承受的深度,便會致命。 而如果,將機器繞在螺旋槳上,在海里找到足以固定他們的錨點,雖然有可能被緩緩旋轉的螺旋槳扯進去,但他們可以在這爭取出的深度安全的短暫時間里,解開身上的鎖鏈,再游上去—— 紀詢沒有說謊。 他割斷繩子,不是為了拋下他。 他想出了辦法。 救他們兩人的辦法。 所有曾經的不平,所有曾經的傷心,都在紀詢的話語與行動間消散,散成光點,浮游于海里,照亮他行動的前路,又涌回他的體內,化為他新的力量。 霍染因沒有任何遲疑,放開紀詢,轉而沿著鎖鏈去抓機器,他將機器的按鍵按下,水里頭,機器轟隆轟隆地放開一截一截的鎖鏈,在這隨時可能因進水而停歇的轟隆聲中,霍染因扯著這些鎖鏈,奮力往螺旋槳的方向游去—— 船只沒有動力,但在海浪之中,螺旋槳依然因水流的沖刷緩緩旋轉,巨大螺旋槳所帶出的吸力,對于沒有任何防護的人依然危險。 霍染因努力控制著自己的身體,一路戰斗到現在,再充沛的體力,也已在海水和搏斗中流逝,他奮力將機器拋上去,險險跟著機器一起,被卷入那巨大的螺旋槳片中。 深海里,霍染因出了一身熱汗。 熱汗又瞬間變冷,變得比冰還冷。 他喘了兩口氣,朝著紀詢的方向回游,正看見紀詢的身體貼在船身上,努力地用鐵絲開自己身上的鎖頭。 繞著螺旋槳的鐵鏈,一寸寸變短。 紀詢夾著鐵絲的手指,一直在顫抖,好些時候都不能準確地對準鎖眼。 但是,一個鎖頭,兩個鎖頭,這些鎖頭,還是在紀詢一路被螺旋槳拉扯的過程中,逐漸從紀詢身上脫落。 近了。 紀詢距離那個巨大的螺旋槳,越來越近。 近到霍染因能夠感覺螺旋槳卷起的水流。 近到霍染因能夠聞到那巨大的鐮刀一般的槳片上,鐵銹的味道。 如果紀詢被卷進去……如果最后的最后,也沒有解開鎖頭…… 他刺向紀詢雙腳上鎖頭鎖眼的鐵絲在顫抖,一連幾次,滑過鎖孔,沒有刺入。 這個時候,一雙傷痕累累的手將霍染因握住。 紀詢專注的,握著霍染因的手,穩穩的,用鐵絲挑開鎖頭,將纏在身上的最后鎖鏈,拋入海中。 一陣刷啦,海水涌出片片白沫。 那條鎖鏈如同海蛇一樣,呼嘯著自紀詢臉龐飛過,被螺旋槳卷入其中! 紀詢最后沖霍染因笑一笑,笑容篤定又輕松。 似乎這是他早已設想好的結果。 而后他眼神開始渙散,光線從他視野中消失……他徹底陷入黑暗之中。 “紀詢!” 霍染因奮力叫了一聲,但是沒有聲音,只有泡沫。 只用空氣,化成易碎的泡沫,從口中紛涌而出。 霍染因自背后將人抱住,用力一蹬船身,托著人朝海面上游去—— 很近。 只有幾米。 只有最后最后,通往生路的幾米! 甲板上,孟負山在與阿邦對峙片刻后,驀地向柳先生投擲東西。 阿邦心下一驚,不由分神朝柳先生看去:“小心!” 就是這個時刻,孟負山翻過船舷。 只聽一聲落水的巨響,甲板上已經沒有了孟負山的身影。 那東西落到地面,不是暗器,只是幾只船上分發的筆而已。 柳先生厭惡地踢開這些,走到船舷處,朝下探望:“接駁船已經開走了,看來剛才跳下去的保鏢成功搶到了船,那么跳下去的這位,就是去救先頭兩個了……” 直升機已經迎著風雨,飛到了船只附近,只要再過一兩分鐘,便能到達船只正上方。 柳先生自言自語:“我不是中國公民,船上的兇案,也不是我犯的,警察來了,辦案也要講究證據,前前后后,各種鏈條,全部要找出來,未必能立刻奈我何啊……” 他說得很篤定,心里卻遠沒有面上那么篤定,他強壓下心中的不安,看著海面,對阿邦輕輕做個手勢。 “趕在直升機降落前,如果他們浮上來……” 阿邦沒有猶豫,點了點頭,干脆伏在船舷旁邊。 而柳先生,則舉著雨傘,往后退了幾步,退到中堂的缺口處。 天上還下著雨。 柳先生深吸一口氣,將所有的不安,都壓入心底,而后他抬起下巴,依然衣冠楚楚,注視雨幕。 如今一切落幕。 但恐怕落幕并不代表著他的終結。 那只是一個新的戰場。 四十年前,他一窮二白,在一艘沒有任何依仗的尸山血海的船上,也憑借自己,走了出來,如今他有無數財富,有無數朋友,有無數渠道。 現在的困難,對他而言,或許只是個小小的挫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