謊言之誠 第75節
孫福景霎時愕然。 紀詢沒有給孫福景消化思考的時間,他說完話后,余光迅速掃遍周遭的布置,往右后方退了小半步,隨后向霍染因伸手要槍。 但霍染因的速度比他更快。 刑警隊長搶先一步,抽出腰間槍套里的手槍,牢牢握在掌心。 紀詢不以為意,收回手:“行,隊長槍法準,讓你來,要讓我自己來,我會怕的,確實有點難以下手?!?/br> 他說話帶笑,還環顧四周,頗有些古代關羽刮骨療傷而面不改色的英雄氣概。 自然而然,最后,這道視線落在霍染因身上。 霍染因神色莫測,如浪潮一樣洶涌的想法掩蓋在他堅冷的外殼下,只有那只不知覺摩擦扳機的手指,多少泄露出他內心的猶疑與驚愕。 紀詢抬起左手,手指指向右臂。 “這兒?!彼€穩告訴霍染因。 這空隙里,孫福景從愕然中醒過神來了,他臉上流露出看好戲的神色,甚至出言煽風點火:“我講究誠信。只要你愿意照胳膊上開一槍,我就愿意交換人質。不過我想,這恐怕太難為隊長了吧……” 霍染因的手臂抬起來了,槍口直指紀詢肩膀。 孫福景臉上看戲的神色更濃,看似勸說,實則激將:“隊長真的能槍擊自己的同伴,自己的上級?萬一這一槍沒有打好,打中了骨頭和經脈,讓這位組長的手臂再也沒有辦法用力,那該留下多么重的心理陰影啊?!?/br> “這你就錯了?!奔o詢說。 “哦?”孫福景,“我哪里錯了?” 紀詢微微側頭,他看向孫福景,嘴角牽起一縷飽含深意的輕蔑的微笑。 “罪犯不要自以為是去揣摩警察?!?/br> 他再度轉向霍染因,朝其遞去眼神,他們沒有彼此直白的溝通過,耳機里也沒有明確的指示,所有的希冀都在這一眼之間。 準備。 他無聲說。 你可以。 我敢讓槍握在你手中,我敢讓手臂暴露在你的槍口下。 你呢? 大概有一陣過電似的戰栗掠過霍染因的心臟。 他的手輕微地抖了下,是rou眼看不見,誰都沒發現的顫抖。 但這顫抖烙印在他的心口上。他難以形容這是恐懼還是激動還是別的無法表達的情緒。 霍染因猛地閉眼,然后又迅速睜開,身體上的顫抖沒有了,但并不消失,而是進入了心底。 他的心在搖動,跟著紀詢的目光搖動,搖動出恐懼,搖動出微怒,還搖動出薄刃出鞘即將嗜血的興奮。 他將這所有難以形容的復雜情緒,凝入目光,刺向紀詢。 紀詢也看著他,似乎還看向別處,看向他們身后的窗簾。孫福景的窗簾是暗色的,遮擋了外界視野,但陽光之下,有一處比其他地方更暗一分。 紀詢命令:“聽我口令,三、二、一——” “砰!” 槍響,巨響。 火光如煙花綻放在漆黑槍口,而后硝煙滿溢,子彈穿過紀詢的肩膀,射中他身后櫥柜玻璃,以子彈為圓心,環狀的裂紋割碎玻璃,那霎時濺射起的碎片,成千上萬,大大小小,先倒映天光,再倒映血光。 “哈——” 紀詢發出一聲痛苦的喘息,捂著手臂,倒在地上。 鮮血從他的指縫中,汩汩流下。 霍染因健步上前,扶住將要倒下的紀詢,他的手指穩穩掐著紀詢的手臂動脈,阻止血液迅速流失。 他的槍口低抬著,指向孫福景,無聲威脅;目光卻集中在紀詢的臉上。 “沒事吧?” 當然有事。 是個人都能從紀詢控制不住顫抖抽搐的身體中看出來紀詢現在正經歷的痛苦。 血液從他捂著肩的指縫中流出,涂滿紀詢的手掌,又落到白瓷磚地上,先是紅梅似的斑斑血點,而后血液越來越多,紅梅立時被打濕淹沒。 “哈,哈——沒,沒事——幫我簡單包扎,止血,先交換人質——” 紀詢喘著粗氣,斷斷續續地說話,他極力壓制著面孔的扭曲,還試圖小幅度動動手臂。 原本忍著淚的林蕓一下子淚崩了,她居然不顧危險,用力掙扎起來:“不要,不要交換!” “閉嘴,不準動,再動我現在就崩了你!”孫福景大聲呵斥。他又扭臉,沖紀詢發出得意大喊,“警察居然真的這么蠢,先給自己來上一槍?我告訴你,我反悔了!” “哈……孫先生,出爾反爾在談判上……可是大忌?!奔o詢忍痛說。 “是警察太蠢,居然連這種事情都相信?!睂O福景冷冷道。 “愚蠢的是我嗎?是孫先生你吧?!奔o詢臉色還是慘白,但他靠著霍染因,慢慢把蜷縮起來的身體拉直。 從開槍到現在,霍染因的目光絕大多數時候都停留在紀詢身上。 他神色冷峻,偶然朝孫福景處一瞥,也非??焓栈貋?,繼續關注著紀詢。 孫福景也同樣,注意力都集中在紀詢身上。 紀詢嘆了口氣。 “猜到警方會上門,猜到下樓會有狙擊手,猜到哪怕有車能逃出去也不過十死無生。之所以還在這里垂死掙扎,你啊——根本就是走投無路了又沒膽量往自己腦門上開一槍,于是想讓警方幫你自殺吧。我猜的對不對?啊不對也沒關系嘛,我就是愛亂猜?!?/br> 孫福景臉色鐵青。 “我猜啊……”紀詢又喘了一口氣,“你一個20年前能幫人偽造死亡證明,把錢樹茂趙元良輕輕松松威脅的人,現在用這種三流電影小說的橋段試圖求生,本質原因就是——你被拋棄了吧,被你后面的大人物毫不留情的,像用過的紙巾那樣隨手拋棄吧。啊……好可憐哦,算無遺策的孫先生提前聯系老大們,想搶在警察只是布控的時候跑路,沒想到那些人根本理都不理孫先生呢……” “你閉嘴?。?!” 孫福景暴跳如雷,手里始終指向林蕓的槍口,第一次挪開,朝向紀詢所在。 就是這個時候! 孫福景身后窗簾猛然揚起,藏在其中的袁越猛然躍出。 他無聲,迅捷,將時間與機會拿捏得一分不錯。越專注于一件事情之際,偶爾的,腦海反而越能叢生雜亂念頭,這些念頭像降了調的音符,生生息息,環繞著他卻并不影響他。 飛揚的窗簾使夕陽的光闖入,其中一縷光閃入他眼中,牽他入兒時。 夕陽,窗臺,倏忽自窗臺上跳進來的人。 如魔術般的一幕。 嗒、嗒、嗒。 時間又歸于原位。 袁越曾見過魔術師?,F在他也成了魔術師。 他沖過陽臺,自后撲上孫福景。 他接觸上孫福景的一瞬間,孫福景的手指已經動了。 但袁越的動作更快,他的手臂長舒向前,托在孫福景的手肘上。 “砰!” 槍再度響了。 但槍口已然向上,子彈胡亂地打在天花板上,在上邊留下個彈孔。 而這是孫福景最后的掙扎,緊接著,他就被袁越摁倒在地,束縛雙手,戴上手銬,只來得及發出一聲垂死掙扎般的怒吼。 炸彈停擺,危險解除,紀詢長長舒了口氣,倚著霍染因的肩膀,沖袁越比劃個拇指:“經久不見,默契依然,兄弟你行?!?/br> 袁越抬頭一笑:“理所應當?!?/br> 他們隔空對了下勝利的拳頭,兩只血糊糊的拳頭。 紀詢看見了袁越手背上的口子。他挑下眉:“沖進來的時候被窗玻璃割傷了?恭喜你再添一枚英雄勛章。爬窗的時候怕嗎?” “……多少有點吧?!痹匠姓J,“我第一次發現我其實恐高。你呢,你的肩膀沒事吧?” 這事就不用紀詢開口說話了。 自從孫福景被袁越按在地上之際,他的黑色外套就被人粗暴拉扯,動手之人不做他想,就是站在旁邊的霍染因。 紀詢沒有阻止,還配合著霍染因,拉下拉鏈,抬抬手臂,于是他完好的肩膀,和綁在肩膀上正靜靜流血的血袋,都暴露在空氣之中。 再看紀詢,他臉上哪還有半點蒼白和痛楚。 他眨眨眼:“還滿意你看見的嗎?如果滿意……” 紀詢抬起手臂。 蒼白是沒有的,但痛楚還有一丁點。 “好弟弟,別掐我胳膊了,你掐得太緊了,我血液都要通行不暢了?!?/br> 紀詢一路侃完袁越侃霍染因,侃到地上的孫福景,都自沖擊中緩過來了,開始掙扎說話: “你,你……” 此刻屋外的警察也涌了起來,帶著林蕓與保姆轉移到安全地方,收繳槍械,控制著孫福景向外走去。 但孫福景還不甘心,他的目光死死盯住紀詢,事到如此,他也明白了剛才短短博弈間的種種軌跡。 “你在讓旁邊人開槍的時候,就有人摸上來了,對吧,你特意讓子彈射中玻璃,就是為讓一聲玻璃破碎聲,掩蓋另一聲玻璃破碎聲,藏葉于林,藏葉于林……” 孫福景有理由失控。 他從過去到現在的所有詭計,都圍繞這個核心。 他本該完全掌握了這個詭計,他該用這個詭計玩弄所有人,但他居然在最后被這個詭計玩弄了! “聲東擊西,指這打那嘛?!奔o詢慢悠悠說,“洋氣點的魔術師叫法是misdire。再加上我身旁的這位霍警官——哦,我剛才騙你的,他姓霍,霍染因。我們繼續?;艟匐m然早早發現了藏在窗簾后的人,但視線始終克制著不往那處去,于是你的注意力,也隨同霍警官一起看向我,一個倒在血泊里的可憐人?!?/br> “實踐來說,效果拔群?!奔o詢問孫福景,“魔術解開了,你還有什么想說的嗎?” “你不得好死?!睂O福景惡毒詛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