謊言之誠 第74節
是袁越在和周局說話。文漾漾要求由自己上場交換人質,周局不同意,還下了格殺的命令,房子里狙不到,就等孫福景下樓上車的時候狙。但袁越說: “周局,湯志學的案子只剩下這么個主謀了,如果他再死了,這個案子就真的什么也不剩了,湯志學的母親八十高齡,這么多年始終守在那個破屋子里頭,就等著警察把人抓住,法院把人宣判,給兒子一個交代。為了這件事,她連死都不敢死……” 模模糊糊的想法在紀詢腦海成型。 “我有個主意?!奔o詢開口,他說話的時候正是警車聲和救護車聲一同到達的時候,響亮的聲音從樓宇下傳來,正和周局對話的袁越也被他吸引。 “我們可以來變個魔術。不過這是個有點危險的魔術……” 他站在此處,看著樓下。 三十層的高度,往來的每一束風都是凌厲的,他在凌厲的風中朝下看去,人如同螞蟻,車如同玩具。 “對了,”他問袁越,“之前搭檔的時候沒機會經歷,所以也不知道——你恐高嗎?” * 來自周局的指揮一階段一階段自耳麥傳入霍染因耳中。 霍染因始終不動聲色。 然而這份沉默本身也預兆著一種選擇,孫福景仿佛贊賞地笑了:“你們的領導否決了我的提議,但你想要答應我的提議,對嗎?現在的年輕人,真是了不起,你是篤定哪怕在傷了一只手的情況下,也能夠制服持槍的我?!?/br> “你想多了?!被羧疽蚱届o說,“再訓練有素的人也不能抗衡槍械,我想要交換只是因為職責所在?!?/br> “說得很動聽,但我不相信你。我要的車呢?”孫福景忽而轉移話題,而且聲音趨于嚴厲,他也聽見了樓下的警車和救護車的聲音。 “馬上就到?!?/br> “馬上是什么時候?” “二十分鐘后?!?/br> “我看警方是不想要人質的命了!”孫福景的槍頭用力頂在林蕓的臉上,林蕓像是被鞭子重重鞭打一下,渾身都不受控制地哆嗦著。她的眼眶一直是濕的,但除了最初的不受控制的哭泣以外,她一直努力忍著眼淚。 淚水在這時候是負擔,她極力堅強。 “不要激動!”霍染因立時說。 這時孫福景又露出微笑。他反復無常,一時瘋狂,一時又似冷靜,也許這種來回搖擺,也是迷惑警方的手段之一。 “我沒有激動。但我只給你們十分鐘,十分鐘后,我要的車子不到,我就拉她一起陪葬?!?/br> 霍染因低聲通知總部周局,很快得到反饋。 他說:“好,我們答應你,十分鐘后,車子會到?!?/br> 談判專家也在這條線路里,他還沒趕到現場,只能遙控指揮,讓霍染因拉著孫福景說更多的話,不要留給孫福景思考且重新提出要求的時間。同時間,線路里還有其他雜音,好像是總局正在爭議一個救援方案。 霍染因不去關注,收斂精神,思考當下。 現在唯一還在房屋中,和孫福景面對面的警察就是他,其他的警察都在孫福景最初的呵斥下退到了房間外頭。 這意味著,如果他卸下裝備,是件很危險的事情。 危險并沒有阻止霍染因。 他在孫福景的注目中,收起槍。隨后他攤開雙手,兩手空空。 “我們來聊聊吧。孫先生,我們除了在錢樹茂家中搜出了賬簿外,還搜出了一把鐵錘。這把鐵錘的大小與湯志學腦后傷口相吻合。但經過鑒定,鐵錘上并沒有湯志學的血液殘留。這是一把假兇器,錢樹茂也發現了,所以他生氣的說‘老東西,又騙我’?!?/br> 霍染因看著孫福景的臉。 他手里沒了武器,整個人卻反而比有武器的時候更加鋒銳,更具壓迫。 “老東西想必指你,孫先生。孫先生這么多年一直收藏著他和趙元良當初殺死湯志學的兇器,并用這個威脅他們。好手段,一般雇兇殺人,多半是被雇傭者暗中收集證據來敲詐勒索雇兇者,而你反其道而行?!?/br> 此時此刻,霍染因本身就是一柄槍。 他的目光所及,就是槍口準星所在。 “以孫先生的處事風格,我想一定是事先考慮到這種被威脅的可能,所以做好了計劃,用了某種手段讓趙元良和錢樹茂心甘情愿——或者不得不交出罪證。而這手段,多半是錢?!?/br> “哈,”孫福景,“這是審訊嗎?” “沒有警察會在這種情況下審訊別人?!被羧疽?,“我只是說出自己的猜測,想驗證這真相?!?/br> “真相比你的命還重要?” “警察的職責所在。事情發展至此,你身上的罪責也不差我現在說的這些?!被羧疽蝾~外看了孫福景的槍口一眼,“法律判得再重,一個人也只有一條命,對吧?” “真大膽?!睂O福景面露贊賞,“年輕人,天不怕地不怕,不怕自己打自己,也不怕我打你……好,我就聽你說?!?/br> 霍染因在組織語言之前停頓片刻。 這不是他的風格,如果可以,他會希望用強力的證據證明這一切,而不是推理,猜測,匯聚。浴鹽。。,再得出沒有足夠佐證的結論。 這些都是猜想。 如果紀詢在這里,或許會更加如魚得水,把猜想說得頭頭是道吧。 他稍微回憶紀詢侃侃而談,推演這整個案件的模樣,依循著紀詢得出的結論,開口說話: “你是老板,湯志學是會計,只有你和湯志學才知道工資款會發多少,趙元良和錢樹茂是不知道的?;蛟S,你事先承諾給他們的數額是一筆巨款,但趙、錢二人從湯志學家里搜羅來的錢少于這個心理預期,他們人都殺了,不甘心只拿到這點錢,所以沒有選擇立刻遠走高飛,而是不得不留下來和你再見面,拿到剩下的錢,而你就用這筆錢與他們交換了兇器?!?/br> 孫福景有些得意的笑了,每個老人都有太強的表達欲,尤其是談起他年輕時頗為自得的部分,他就忍不住炫耀這功勞簿上的舊照片,炫耀他的豐功偉績。 他忍不住出聲半含糊的小小糾正:“說不定錢數是對的,但那人悄悄和會計見面,把錢提前都拿走了?!?/br> 霍染因似乎聊上癮了,很配合的也使用了含糊的名詞指代:“那人為什么不怕趙元良和錢樹茂一不做二不休,把他也殺了?” 孫福景更得意了:“兩個泥腿子,怎么會知道錢藏在哪里,冒著吃槍子的風險殺了人,拿不到一分錢,豈不是太慘了?” 湯志學的案子已經沒有任何疑點,霍染因又說起錢樹茂的鐵錘:“不過泥腿子錢樹茂22年了還對殺人的鐵錘記得非常清楚,甚至知道一些秘密特征,所以聰明的老板沒有用假鐵錘騙過他?!?/br> 孫福景的臉色沉了下去。他的手抖了抖,槍托撞在林蕓的肩膀上。 但這回林蕓沒有動,她也跟著聽得呆了,可能恐懼到了極致,就是麻木吧。 “錢樹茂是2月1號晚上從你手中拿回鐵錘的,你為什么忽然在那天同意把鐵錘交還給他,這件事我想了很久。我反復看了2月1號的所有報道,并試圖把自己代入錢樹茂,都沒有想明白,直到剛才你的那番話,讓我意識到我作為警察,很難注意到的一個細節?!?/br> “你非常自負,又看不起趙、錢兩個人。他們在你心里,只是一個殺人的工具,工具沒有必要知道你的計劃,警方對你的口供問訊是不會對外界披露的,他們也許根本就不知道你為他們做過不在場證明這件事?!?/br> “你只需要對他們說,9點把湯志學殺了,殺完以后好好呆在工地,警方那邊我會打點好,保證你們不會出事,同樣可以起到合謀的效果?!?/br> “只有在這個前提下,才能解釋,為什么錢樹茂2月1號要來找你,并能從你手里討到假兇器。因為那天,他看了半顆白菜的視頻,他忽然發現——你,孫福景,22年前說兇手9點半出現在你家,而他和趙元良都有9點半的不在場證明。你做了一個偽證,這個偽證的出現,意味著在錢樹茂眼里,本來和湯志學案撇的干干凈凈的你,忽然間有了聯系?!?/br> 正如當日霍染因見到泄露了大量警方調查細節的視頻時候曾斷言的。 視頻發出,打草驚蛇。 毒蛇確實被驚起了,露出尖牙,吐出蛇信,可惜他的敵人也是條毒蛇,是條比他更為聰明的毒蛇。他們兇殘的博弈卻牽連了至為無辜的人們。 導致那些已經活得無比艱難的人,死于絕望。 “……這之后你們究竟交談了些什么,我想孫先生可以和我具體聊聊,就沒必要讓我過多猜測了,不外乎是一些安撫,放心的話吧。但是最終,發現討來的是假兇器的錢樹茂意識到,你終究還是想把他當替死鬼,于是他起了殺心,他買了硝酸銀,制作了公眾號軟文,想要殺你?!?/br> “隊長,你確實聰明,是個扎扎實實的文化人,在只剩下這么點線索的情況下,還能把事情推理到這個地步?!?/br> 但孫福景又露出了微笑,帶著不屑神氣的微笑。 “泥腿子。我說了,泥腿子。你覺得區區的泥腿子,能夠想出你說的那些事嗎?公雞吃了仙丹那還是公雞,癩蛤蟆以為騙個吻就能成王子?” “你的意思是——” 霍染因看著孫福景極度輕蔑的樣子,回顧自己的推理,他有了全新的猜測,如果說—— “所有的事情,制作公眾號軟文,制造更多的模仿案,都是我告訴錢樹茂的?!?/br> 之前一直對自己的犯罪含含糊糊的孫福景,在這時候開誠布公。 但他當然不是良心發現的自首。 他是在炫耀。 越自負的人,越無法容忍自己的功勞被他人侵占。 當霍染因長段推理說出了他多年來的精彩計謀后,他終于忍不住,要面對“懂得自己”的人,公布才華,展露聰明。 “他想殺我,他想殺我的心,從他那雙眼里赤裸裸的展示出來,他看著我的每一眼,都告訴我,他想要吃我。于是我給他指條路: “利用家長,傳播焦慮,引發混亂。啊……那時候滬市的案子其實還沒發生呢,他是下午來找我的,但媒體報道了會發生什么,這種人類劣根性還需要例子擺出來才能想到嗎? “我哄他,我和他是一條船上的人,警察會被這些模仿案弄得疲于奔命,模仿案越多,警察就越忙,也越想不到我們,藏葉于林嘛。他完全聽信了,又自以為是的覺得這個好辦法能另做他用。唉,你沒有在現場,沒看到他那副蠢樣子。他恨不得拿出筆來把我說的每一點記錄下來,然后依葫蘆畫瓢,把我給殺了——實在太可笑了?!?/br> 孫福景真的笑出了聲。 “我二十年前就玩過的花樣,他二十年后,從我這里聽完了又拿到我跟前來丟人現眼,那祖上八輩子傳下來的笨味兒,再多的錢,也洗不掉。他不死,誰死?” “而這也成就了你真正的‘藏葉于林’計劃,在所有警力都聚焦在投毒案的時候,用一種最簡單的辦法,一個看似沒有任何疑點的車禍,將隱患扼殺?!?/br> “是啊,本該是這樣的?!?/br> 孫福景感慨道,他看著霍染因陰沉的臉,又微微一笑: “可惜碰上了你這么個聰明的刑警隊長,剛才我沒問,你也沒說,現在我想再了解一下,你貴姓?” “他姓紀?!?/br> 屋外頭忽然插進一道聲音。 紀詢大步流星,走了進來,他站在霍染因旁邊,先對霍染因面露贊揚:“這種行云流水的推理方式,有我的真傳了,紀染因警官?!?/br> 接著不等霍染因說話,他又轉向孫福景,伸出手: “自我介紹,我姓霍,霍詢,是寧市公安局特別行動組組長,這位紀警官的頂頭上司。你所提出的要求,我能做主?!?/br> 第六十二章 薄刃嗜血。 “十分鐘到了,車子到了嗎?”毫無疑問,孫福景真正關心的,還是自己的出路。他瞥一眼紀詢伸出來的手,面露哂笑,“警官,這不是酒會上的商業談判,我不會和你握手,讓你繳我的械的?!?/br> “車子已經在樓下等著了?!?/br> 紀詢神色自若收回胳膊,今天他穿了一件黑色的寬大羽絨衣,收起平日里總是沒精打采的憊懶模樣,罕見的挺直背脊,微抬下巴,詼諧暗含譏諷,疏朗蘊滿鋒利,于是一轉瞬間,他真成了地地道道的行動組組長。 “不過我們不會讓你帶著人質離開?!?/br> “那大家就一拍兩散!” 孫福景面露兇狠猙獰,但緊跟著,紀詢說出的下一句話,又打斷他的情緒。 “但我們可以答應你的最初的條件,先開槍自傷一臂,再和你交換人質?!?/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