謊言之誠 第4節
人偶是女孩,扎著兩個小辮子,臉蛋圓潤,衣裙鮮亮,頭發漆黑,各個地方都被涂飾出上好的顏色,唯獨那雙眼睛,沒有被點亮,是空洞洞的白色瞳仁,望著握住它的女人。 它的左眼下,女人拇指按著的地方,殘留一抹紫紅痕跡。 那是紫色花瓣留下的痕跡,但更像人偶的血液,正自木頭中緩緩滲出。 除此以外,還有更多的人偶。 這些人偶有些站立,有些躺倒,有些在茶幾上,有些在沙發上,還有一些掉落到了地板上,它們的姿態各不相同,造型也彼此相異,唯獨全部都是女孩,全部都沒有點亮瞳仁,一模一樣白森森的瞳孔,望著沙發上死去的女人,望著室內每個角落,也望著進入房間的紀詢。 “啾——” 宛如少女嬌啼的聲音在室內響起,紀詢輕輕一震,隨后反應過來,那是角落籠子里文鳥的叫聲,通體潔白的鳥兒在籠子里撲騰著,叫聲針般扎過紀詢的皮膚,扎到紀詢的心底,它扭了扭,如同剛才爬在身上的蚯蚓也尋隙進入…… 他后撤一步,撞到青年的肩膀,對方平靜無波的聲音隨之響起: “發現女尸,報警吧?!?/br> 紀詢朝后看去,青年也向他看來,對方的瞳色如同干涸古井,深暗得足以掩蓋任何丑惡的東西。 * 紀詢從樓道間出來的時候,警車、警戒線都出現了,小區里的其他人正在周圍探頭探腦,蔣阿姨失魂落魄地坐在樓道間的小馬扎上,由一位女警陪伴著,嘴里反復念叨“怎么會這樣”、“有人死了,我的房子還怎么租”。 人群雜亂中充斥秩序,如同一群群分工明確的螞蟻。 紀詢在樓下找到了面色慘白的夏幼晴,還沒來得及說話,旁邊就傳來一道熱烈的視線。 紀詢循著視線看過去。 那是個一手包子一手豆漿,光著腦袋望著他的方向神色震驚到空白的青年。 說實話,光沖這添上戒疤就能當和尚的光頭,一般沒人會聯想到這是位人民警察。 但他還就是個貨真價實的刑警。 譚鳴九,刑偵二支成員,紀詢的老相識。 這個光頭還是有原因的,全賴過去的一次危機。原本的譚鳴九是個頭發頗長的文藝青年,雖然被局里狠抓了兩次精神面貌,但還是舍不得自己那頭柔順的發。 有次譚鳴九跟隊追蹤一個窮兇極惡的殺人犯,殺人犯手里有槍又極度狡猾,他們在一棟爛尾樓里和殺人犯展開最后的追擊。 譚鳴九追人追得滿頭是汗,頭發都掉下來都扎進眼睛里了,他也不知從哪里尋摸出根橡皮筋,把遮住眼睛的這綽頭發給扎了。 也是巧了,他當時俯身向下,躲在半截水泥墻后,那綽頭發呢,就正好冒出水泥墻沿一點點,對面的殺人犯看見人的頭發,神經緊繃之下抬手就是一槍。 這槍直接把譚鳴九腦袋上的頭發轟沒了,殺人犯也因此位置暴露,而被狙擊手擊斃。 事后回憶,譚鳴九都感覺到頭皮上被電動剃頭刀犁過的火熱,只差一公分,沒的就不是他的頭發而是他的腦袋。 局里復盤,譚鳴九遭遇的危險并沒有得到人道主義的關懷,大家知道事情始末后反手就給譚鳴九一個爆笑,局長還把精神面貌問題再次被提溜出來,責令譚鳴九進行深刻檢討。 危險就算了,還被領導責罵,同事嘲笑,不吝二次傷害,三次打擊。 譚鳴九痛定思痛,一狠心,直接把自己的三千煩惱絲剃個干凈,從此過上了用腦袋跟燈泡搶生意的日子。 紀詢看見了譚鳴九就想走,譚鳴九沒給紀詢這個機會。 從震驚中緩過來的譚鳴九三步兩步跨過中間距離,來到紀詢跟前:“你?夏幼晴?夏幼晴?你?” 而后他的聲音猛地低了八度,用近乎耳語的聲音說: “夏幼晴的肚子?” “你別多想?!?/br> “我沒多想?!弊T鳴九立刻說,但他只憋了一秒,一秒之后,他和紀詢咬耳朵,“就……孩子到底是你的,還是袁越的?我要喝的是你的喜酒,還是袁越的喜酒?” “你可滾吧?!?/br> 紀詢頭都大了一圈,他就慶幸夏幼晴在看見譚鳴九時已經轉身離開,現在不在他身旁。 他推推這個一聽到八卦渾身每個細胞都精神起來的前同事,再次強調: “別多想,夏幼晴這次會出現是因為樓上的死者——尸體在樓上,你去看看吧?!?/br> 說到正事,譚鳴九正經了些:“我當然會去看,但你打算去哪里?” “去吃飯,餓暈了?!?/br> 譚鳴九把塑料袋里被壓扁的包子遞給紀詢,大方道:“嘍,早飯。我的口糧給你了?!?/br> “國家已經脫貧致富好多年,你倒也不用這樣艱苦樸素。要不,你先辦案,改天我請你吃早餐,豆漿包子油條稀飯,管夠?!奔o詢提議。 “你現在和我上樓一趟,查完了現場,也不用改天,我直接請你,豆漿包子油條稀飯,同樣管夠?!弊T鳴九也緩緩說。 “何必?” “還何必?!弊T鳴九對天翻了個白眼,“趕得早不如趕得巧,你好歹也是我們局里的顧問,都撞在現場了也不上去看看?” “編外顧問而已,局里這么多顧問,少我一個不少?!?/br> “重點是顧問多少嗎?重點是你在現場?!弊T鳴九冷酷無情把紀詢拖回去。 兩個大男人光天化日之下拉拉扯扯,實在過于難看。他拍開譚鳴九的手,掏出紙巾捂著鼻子,主動進入樓梯。 餅狀包子又到了譚鳴九手中,譚鳴九也不嫌棄,嗷嗚一口吃掉半個,然后他看見紀詢的動作,愣了下,囫圇吞下包子,疑惑地抽抽鼻子,狗一樣嗅來嗅去。 “你干嘛?” “你干嘛?”譚鳴九反問。 “有點味道?!奔o詢說。 “冬天哪有味道?!弊T鳴九翻個白眼,“三年不見,業務不知道丟下沒有,矯情勁頭倒是全上來了?!?/br> 紀詢嘴角抽了下,好在最后一節樓梯已經攀上,案發現場吸引了譚鳴九的注意。 譚鳴九倒抽一口冷氣。 “他怎么在這里?” “誰?” 紀詢問,他順譚鳴九直勾勾的視線望了一眼,知道對方指誰了。 那位神秘的淚痣青年。 青年站在室內,帶著塑膠手套的手拿著一個人偶。 人偶的數量有點多,站在紀詢身旁的譚鳴九已經迷惑數起數來:“1、2、3……總共19個,這人偶是怎么回事?兇手落下來的,邪教殺人獻祭現場?” “不像?!奔o詢回答,“是死者自己的?!?/br> “哪看出來的?”譚鳴九問。 “垃圾桶內有為數不少的紙巾,沙發底下剛剛找出一塊抹布,正對著沙發的墻面柜上,有一個大柜子是空置的,從上邊的灰塵分布情況看,能看出原本放置了不少圓形物體,恰好人偶底盤都是圓的……”紀詢慢吞吞說完,“綜上考慮,死者死前正在清潔這些屬于自己的人偶?!?/br> 譚鳴九明白了:“我琢磨著還有點不對勁?!?/br> “哪里不對勁?” “你說就算死者是女性,喜歡人偶,所以一連買了十九個回來,但為什么這些人偶都沒有點上眼睛?這滲人的……總不能一句癖好獨特概括吧?” 他們說話的同時,里頭也在同步勘察現場。 一位戴眼鏡的小刑警站在淚痣青年身旁,邊查驗邊記錄:“窗戶開啟,窗臺有腳印,現場凌亂,電腦、手機不見,懷疑是入室搶劫殺人案?!?/br> 青年的目光移到桌面底下,那里躺著一個頗為醒目的銀色套頭耳機:“這個怎么說?” 眼鏡刑警一愣,不明所以望了望耳機。 痕檢扭頭看了眼:“名牌耳機,市價兩三千,不便宜。搶劫嫌犯落下這個,有些奇怪?!?/br> 眼鏡刑警提出一個可能:“耳機在桌子底下,嫌犯匆匆離去時候沒有看見?!?/br> 青年不置可否。他再走兩步,來到陽臺位置,這里擺放著好幾盆花,他指向其中一盆,“這盆花的土,被松過,翻開看看?!?/br> 痕檢人員立刻上前,做完檢驗后,將土撥開,從里頭找出一個扎緊口袋的塑料袋。 打開塑料袋一看,里頭還裝著個花色大錢包,但錢包空空如也,里頭什么也沒有。 “能看出這盆土什么時候被翻過嗎?”青年問。 “痕跡很新,是三天內發生的事情?!?/br> “現場法醫鑒定出來了嗎?”青年又問。 “出來了?!狈ㄡt回答,“死者生前被縛,體表未見明顯傷,口鼻處的點狀皮下出血痕跡與沙發枕套布料吻合,口腔內側粘膜破裂出血,典型的捂死傷,死亡時間推定超過24小時,不足48小時?!?/br> 一路觀察到現在,情況已呼之欲出。 “熟人作案,偽造入室搶劫現場,排查死者人際關系感情生活,重點調查死者男朋友?!?/br> 室內的聲音隱隱傳出來,但不很明顯。紀詢也沒認真聽,他的目光落在室內空蕩蕩桌子上一條數據線上。那條黑色的數據線,像只小小的盤曲的蛇,額外招人目光。 譚鳴九放過關于人偶的話題,正湊到他耳旁,想跟他說青年的底細: “你今天是和他一起來的?你怎么不提早和我打個招呼,他——” “你有什么要補充的?” 譚鳴九一句話沒說完,就被人打斷。不知什么時候,青年已經站在房子的門口,對他們說話。譚鳴九滯了下,剛要回答,卻發現對方沒看自己,他看紀詢。 紀詢沒骨頭似斜靠著墻,也不怎么和青年對視,只將目光停在門框上,還換了一張捂鼻紙巾:“問我?我沒有什么好補充的。也許像警督說的,一個挺無聊的案子?!?/br> “無聊?” “男友為錢為情殺了女友,還夠不無聊嗎?當然,里頭也許還有點曲折,畢竟再三流的作者也知道在謀殺發生前先制造一點虛虛實實的矛盾和沖突?!?/br> 青年眉頭皺了下,似乎不滿意紀詢輕佻的口吻,但他沒有糾纏于此,而是換了話題: “什么時候發現我的身份?” “昨天晚上的擒拿術有所懷疑,今天早上你的回答確定懷疑,現在知道職位警銜?!?/br> 青年脫下乳膠手套,伸手向前,蒼白的指尖對準紀詢,撇去燈紅酒綠下的醉態放縱,秾麗的眉眼現在只剩鋒利。他站在那里,淵渟岳峙,與昨夜判若兩人: “霍染因,刑偵二支隊長?!?/br> 紀詢同人握手。 對方的手和聲音一樣冰涼。 作者有話要說: 夏幼晴的觀點是夏幼晴的觀點,主角對袁越沒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