謊言之誠 第3節
家里還有陌生人。 紀詢停頓幾秒鐘,將罐子重新丟回去,啪地關上抽屜。 等青年再從浴室里出來,最后那點曖昧的氣息已被冷空氣沖得干干凈凈。 他單手插在發中,甩干發尾最后的水跡,臉上如同冰雪一樣的冷漠,其間路過主臥,自沒有關嚴的房門處瞥見靠窗坐著的屋子主人。 對方懶散倚靠窗臺,帶著耳機,哼著個斷斷續續、沉郁難聽的調子。 這個人和調子,都與黑暗親密交融,不分彼此。 紀詢。 他無聲地、嘲諷地念出這個名字。 第二章 急促的敲門聲驚醒了床上的紀詢。 他不像是從睡夢中醒來,而像是從一場并沒有持續多久的冥思中醒神。他的背脊還靠在床頭的枕頭上,交疊的兩腿上壓著臺電腦,沒有支撐的脖子像是根蝕滿裂紋的棍子,紀詢直起身的時候聽到“咔咔”的響動——還有腿上的電腦。 電腦的屏幕在他行動的過程中被碰亮,露出里頭沒寫兩行字的文檔。 紀詢,現年二十九歲,前刑警,現推理小說作者——著有知名《毒果》系列,生活還過得去,要說有什么比較值得煩惱的事情,大概就是頗為嚴重的失眠問題。 不過人體這具精密的機器,到了某個時間點,多少要出點紕漏,由此考量,他的問題也就是一些漆黑黑的小問題。 紀詢扶著腦袋坐正了,外頭的敲門聲鍥而不舍,他看了眼時間,上午七點,誰會這么早? 他推開臥室的門,外頭的沙發上睡著昨夜的淚痣青年,對方早已被吵醒,已然坐起來,正不悅地撫平自己翹起角角的發梢。青年的發質很好,軟硬適中,既有絲緞的享受,又能夠凹出造型。 比如那一直被青年拉扯的卷出圈圈的發梢,就讓人想要插根指頭進去,捏著發絲,在指節處繞上一圈又一圈。 但一觸及對方,就想到昨夜的尷尬。 他裝作沒看見淚痣青年,淚痣青年也裝作沒看見他。 如果夜晚是欲望的溫床,那么白日就是暴力拆卸溫床的有效道具。 衣服穿上,陽光一照,大家都是體面人。 ……當然,昨夜也沒有不體面,白收留人一晚,想想還挺吃虧的。 淚痣青年往洗手間去換衣服,他來到門口,略帶不耐煩打開門:“誰啊——” 挺著肚子的女人悍然出現在他視線中。 這是個紀詢絕沒有預料到的熟人。他脫口而出:“夏幼晴?” “是我?!迸苏f,她撫著肚子,有點用力,讓人懷疑她是否想把隆起的肚子壓下去,“你看起來有點意外,真難得?!?/br> “你怎么來了?”紀詢低語,“這半年你去了哪里?你的肚子……” “紀詢,”夏幼晴回避了后兩個問題,只說,“我有事拜托你?!?/br> 紀詢看著面前的女人。 這個熟人于他其實說不上有多熟,正常情況甚至不是能夠彼此拜托的關系。 他們只是……同時認識另外一個人,且都與另外一個人關系親密。 袁越。 夏幼晴是袁越的女朋友,關系一度親密到談婚論嫁。 至于他和袁越,袁越比他大四歲,也早四年進入警局,他進入警局的時候,是袁越手把手帶著的,后來更和袁越搭檔了一段時間。 他們關系極好,直到他離開警局的現在,袁越還時不時打電話找他。 “找袁越吧?!奔o詢說。 “我還沒說拜托你什么事?!毕挠浊巛p聲道。 “這不難猜,你失蹤半年再度出現,總不會是為了找我借錢,除了一點錢外,我還會的就是那些,追蹤,刑偵?!奔o詢說,“但你也知道,我早三年前就離開警隊了。相反,袁越成為了隊長——” 這句話剛剛說出口,他就意識到自己不該這么說,但他堅持說完了。 “你去找他,他會盡其所能幫助你?!?/br> 面前的夏幼晴臉色鐵青,半晌她彎彎嘴角,扯出個畫布上的沒有溫度的笑容。 “紀詢,你覺得分了手的男女朋友還能當朋友?” “我覺得……” “紀詢,不要說謊?!毕挠浊巛p聲提醒。 “我覺得,得到和付出是個循環,你想要得到,總得付出?!?/br> 紀詢巧妙的避過了夏幼晴的質問,分了手的男女朋友還能不能當朋友?有可能能,也有可能不能。但夏幼晴的情況,顯然不能。 紀詢記憶中的女人知性且美麗,總和他的好友一起出現,那時候她的笑容總是摻著甜蜜的氣息,好像將整整一罐子的糖,藏在她微翹的嘴角里。 但是現在,腹中的孩子吸收了她過多的營養,她明明懷著孕卻更瘦了,長到腰側的頭發如同沉重的簾子一樣拉著她的頭向后昂,抵著門的手腕更細如柴禾,不用用力都能拗斷。 幸福褪了色,如同鉆石失去光環,暴露它泛濫廉價的本質。 這是一個好女人,也為袁越付出良多,袁越確實辜負了她。 導致連紀詢,在面對她的時候,也不得不為好友矮幾分身子。 “我明白了?!毕挠浊绲?,“一切皆有價值,得到必付代價,那么紀詢,我這里有一樣東西,你想不想付出些什么拿回它?” “是什么?”紀詢問。 “紀詢,你說……”女人眨了眨眼,聲音既輕柔,又冷酷,“袁越知道你喜歡他嗎?” 紀詢冷不丁聽見這一句,大腦都停擺了幾秒鐘。他看著夏幼晴,女人這時候又收斂了臉上的表情,請求他: “我有個朋友,現在聯絡不上,我希望你能和我去看看。我擔心她出事……” 紀詢說話之前,洗手間的門打開,淚痣青年自里頭走出來。 他穿著昨天那件漆皮外套,發型倒是重新整理過了,全部梳向后邊,用發膠固定,露出他光潔飽滿的額頭,氣質也跟著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光是站在紀詢身后,就讓紀詢感覺到了壓迫似的鋒芒。 唯一的問題,紀詢家里沒有發膠這種東西。 這家伙,居然還隨身攜帶發膠。 “這要求聽著很簡單?!睖I痣青年簡潔對夏幼晴說,“他答應了嗎?如果沒有答應,我同你去?!?/br> 你是誰? 夏幼晴面露迷惑,她沒回答,只望著紀詢。她來這里并非病急亂投醫。她之所以不找袁越,是因為她恨袁越,但更因為,她信任紀詢。 她在等待紀詢的回答。 紀詢看了看夏幼晴,又看了看霍染因。 這兩個人都看著他。 “……好,走吧。我們三個一起?!?/br> 紀詢突然拍板,他不給夏幼晴和青年反駁的機會,徑自穿上衣服,去衛生間飛快擦了把臉漱個口,帶著兩人出門下樓,在前往夏幼晴朋友住所的路上,他簡單地了解了情況。 夏幼晴的好朋友叫奚蕾,今年28歲,租住清安小區,之前在醫院當護士,后來辭職做了月嫂,雖然不是住家月嫂,但她有專業知識,為人又樂觀開朗,勤奮肯干,因此在月嫂中心頗受歡迎,收入不菲。 自從三個月前,她在醫院門口遇到精神狀態不佳、又沒有家人陪伴身旁的夏幼晴,就對夏幼晴多方照顧,還約了夏幼晴每天早上一起散步,這是三個月來,對方第一次不告失蹤。 “她有男朋友嗎?” “有,但我不太熟?!毕挠浊缜溉坏?,“她的男朋友叫曾鵬,好像在修車行工作,但前段時間辭職了。那段時間里,奚蕾一直有點憂心忡忡,我還安慰了幾句。后來——就沒什么了吧,我沒聽說更多的?!?/br> “你最后和她聯絡是什么時候?” “前天晚上九點十分?!毕挠浊缬浀煤芮宄?,“那時候我在洗澡,出來看見有未接電話,回撥時候無人接聽;第二天再撥,電話關機?!?/br> 車子到了小區,夏幼晴下車時候緊張說:“我沒有奚蕾房子的鑰匙?!?/br> “沒關系?!奔o詢說著,掃了眼周圍,往一個方向去,“等我五分鐘?!?/br> 不用五分鐘,兩分鐘后他就出來了,手里拿著手機,已經撥通了房東的電話:“阿姨你好,我是奚蕾的哥哥,她回老家匆忙,忘記把鑰匙留下來了,我和我懷孕的meimei在樓下等她……你馬上過來?好的,非常感謝?!?/br> 這是怎么辦到的? 夏幼晴滿臉愕然,站在旁邊的淚痣青年讀出她的內心般解釋:“這個中介公司距離小區最近,從人類的趨近原則講,房東將房屋在這里登記出租的概率最高?!?/br> “你是……”夏幼晴好奇這人身份。 淚痣青年沒有回答,從頭到尾,他的視線都沒有真正落在夏幼晴身上,他始終在看紀詢。 紀詢掛了電話。 懷孕確實是個很有殺傷力的東西,蔣阿姨來得很快,到了也沒對他們產生什么疑問,直接領他們上了樓,拿鑰匙開門:“今天冷,你們趕緊進去,懷孕的小姑娘千萬別凍著了?!?/br> 門打開,紀詢攔住夏幼晴,最先進入。 這是個典型的單身公寓小房子,進門先是廚房,然后才是客廳與臥室。房子里頭收拾得很干凈,連抽油煙機都不見多少油污。 廚房的角落有個筐,很普通的竹篾編的籮筐,但籮筐的口纏了一圈干花,于是就連放在里頭的幾把最樸素的黑傘,都變得富有意趣起來。 再看掛在墻壁上的布藝,花色很雜,看得出全由碎布頭拼湊,饒是如此,也輕輕巧巧遮蓋了老式建筑墻壁上不可避免的裂縫。 一個干凈整潔,極富生活情趣的女人。這樣的女人,不該犯這個錯誤。 紀詢的目光從玄關處沒收拾的泥土挪開。這一點點散碎的泥土,讓人想到被蚯蚓反復鉆磨后的樣子。想到蚯蚓,軟體的動物似乎就鉆進衣服里,攀到皮膚上,沿著他的背脊悄悄往上爬。 他虛虛握起拳頭。 今天真的有點冷。 屋內的裝飾明媚陽光,空氣卻像寒窯一樣凍,沒有一點兒人氣。 主人只是離開兩三天而已,至于這樣死寂沉沉嗎?也許至于吧。房子總是要有人住的,沒有人的房子,只是灰塵蛛網的殼子,和蟲蛇鼠蟻的天堂。 他路過廚房,進入臥室,拘束的視線散開,先看見的是一束放在電視機柜上的花束,花束插在一個透明玻璃瓶內,玻璃瓶內沒有水,鮮妍的花朵早在干涸中萎蔫,垂著頭,軟趴趴搭在玻璃瓶邊沿。 玻璃瓶的底下,還有星星點點的紫紅,是紫色花瓣揉碎后的痕跡。 風嗚地咆哮,窗簾如蝙蝠翅膀一樣抖動揚起,光線驟暗又驟明,他終于看見沙發上的小個子女人,和小個子女人身前的無數人偶。 女人橫躺在沙發上,衣冠整齊,一只手虛虛垂落,其貌不揚的臉上,神色寧靜,像是普通地睡著了,做個平凡的夢;她的另一只手,虛虛握著,掌心里有一只木雕人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