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50)
雨水鮮血混雜,江無陰像地上一攤爛泥,雨水滴在他身旁,順著鮮血緩緩流去。他被幾個金刃衛拖拽著,似只任人隨意擺布的木偶,地上留下條條觸目驚心的血痕。 裴慎想上去,發現周圍的事物都大了好幾倍,他在幾個金刃衛面前渺小地像只螞蟻。 他有些發愣,隨即伸出了手。 一雙毛絨絨的小爪子呈現在眼前,再往下望去,又是一雙小小的腳。 這是...? 裴慎心中已有猜測,卻還是趁著下雨,去水洼那邊看看自己到底是個什么東西。 果然。 他變成松鼠了。 他并不驚異,在紫鳶里萬物皆有可能,紫鳶這么做一定有其的道理。 再看那邊,司馬淵突然停下了步子,他微微皺眉,看向江無陰:對了,陛下說怎么解決他? 有人道:陛下說,找到血靈獸之后,想怎么做看我們自己。 司馬淵眉頭微皺,看了江無陰一眼,冷笑聲:那行...帶走。 老大,咱們要把這小子帶去哪兒?還不如就把他扔在這里自生自滅。另一金刃衛隨口說了句。 司馬淵冷笑:扔在這?我看你最近是太輕松沖昏腦了,這江無陰可是巫族人。 世人只要涉及長渡國,談之色變,長渡國是個神奇的國家,連帶著他的族人巫族也神秘莫測。 長渡國歷來有一個傳聞,所有巫族人,但凡是因怨因恨而死的,其死后都會化成鬼戾,或者極其可怖的怨魂。 據說,長渡國的地下,封印了無數因怨而死的怨魂。這些怨魂無處可去,據說被長渡國那些巫人做成了傀儡,埋在地下蓄勢待發。 嗜血,愛殺戮,沒有任何感情的傀儡。 這個傳聞不是虛無,曾有大江道士專門去尋找巫族傀儡,幾年卻不見其歸來,江帝派人去尋,最后被找回來的,只有一具那道士的尸骨。 但若這個傳聞是真的,為何長渡國被攻滅那日,卻遲遲不見這些傀儡身影。 這些傀儡究竟在哪里? 是真的存在嗎? 風雨交加,閃電從空中閃過,司馬淵讓金刃衛拖著江無陰,往樹林深處走,所過之處留下觸目驚心的血痕。 裴慎本能地跟上去,他身子輕盈,更沒有弄出什么聲響。 穿過樹林,他們來到了一個漆黑無邊的地方。 這里很荒涼,裴慎從未見過如此荒涼之地,吐著蛇信的蛇在暗處盯著往這里來的人,這完全不像人待的地方。 破敗不堪的石碑上,刻著三個觸目驚心的紅字碎魂冢。 碎其魂,令其永滅,不得超生輪回。 長渡國滅,無數巫族族人慘死,江懷為了不被那些冤魂侵擾,特意叫道士來設下陣法,困住那些冤魂,讓他們永遠封印在這里。 碎魂冢陰冷氣寒,司馬淵不愿靠近,叫人將江無陰扔了進去,頭也不回地離開。 世人都清楚這碎魂冢的來歷,若人死在里面,魂魄將會被永遠困在里面。 金刃衛紛紛離去,江無陰被黑夜淹沒,粘稠的血粘在他衣角,他像一朵被隨意丟棄的花,散落在地上。 江無陰流了太多的血,將這片深色的土地染成了刺目的紅,雨由大漸小。 在紫鳶夢境里,裴慎能感受到夢境主人的情緒,之前百靈殿著火時,裴慎感到了江無陰的無助,絕望。 但在此刻,裴慎感受到了江無陰微弱的氣息下,一種強烈的意志支撐著他。 裴慎能強烈地感受到江無陰此刻的情緒,這種強烈的欲望似要破墻而來。 他在想,他不能死。 有人在等他。 江無陰渾身是血,可他依舊支撐著起身,雨水和鮮血交織流下,周圍黑地不成人樣,瞧不真切。 他發絲遮了眼,瞧不清他是何種表情。 碎魂冢,有著千千萬萬長渡國怨魂。 他用盡力氣割破手腕,任由手腕上的鮮血滴落進深不見底的黑里,似乎并不覺疼。 這些黑色的,看不清的,都是緊挨著的黑色花朵,異常詭異。 這種花裴慎從未見過。 鮮血滴落在這些黑花上時,被其吸收,黑花吸收了江無陰的鮮血后,竟開始緩慢綻放。 黑色的花在漆夜里盛開,點點緋紅在黑夜中亮起,黑夜被紅海淹沒,天崩地裂。 夜里,似有生命綻放的聲音,不知從何而來的聲音令人發怵,像是什么被層層剝開。 眼前風卷,卷起數粒塵埃,天空抹上了層血色,耳邊那個什么被剝開的聲音愈演愈烈。 裴慎想往前走,卻被風卷了回去,眼前很黑,什么也看不清。 風聲,雨聲夾雜在一起,裴慎視線模糊,只看得清碎魂冢上,被禁錮的靈魂在黑花綻放時飄出。 裴慎真切地看見,那些魂魄有小有大,就像人類一樣的小孩老人,那一瞬間,裴慎似乎看見了曾經的長渡國子民,他們就如同最普通的尋常百姓一樣,在那個國度里過著最平常的生活。 剎那間,風起,夾雜著刺目的鮮血,將那些魂魄裹挾,最后一縷縷魂魄變成了一個個身著紫袍的人。 裴慎驚愕。 是那些傀儡軍。 他們落地,以最虔誠的姿勢落在江無陰面前,那些死去的長渡國子民,最后用這種方式守護了他們殿下。 鮮血順著江無陰手腕滴落在花上,他在用自己的鮮血,去喚醒這些沉睡多年的靈魂。 隨著黑花的綻放,花蕊伸長纏上江無陰的手腕,化為了七條血痕。 一條血痕,代表一個月。 將冤魂做成傀儡,代價之一是結契者的壽命。 江無陰的眼里火光迸現。 那些無助和絕望,在他的最后一刻,化為了一種力量。 望著漆黑的夜,他嘴角的笑意味不明,像是嘲諷,又像是走到盡頭的凄涼。 天在一瞬變了色,裴慎眼前陡然變化,面前化為了明亮的烏金殿,裴慎站在殿內,窗外是自己和阿香在聊天,江無陰坐在桌前,注視著他們。 江無陰看了很久很久,最后從抽屜里抽出個本子,那本子裴慎從未見過,卻從翻看的程度來看,用了有段時間了。 江無陰翻開本子第一頁,上面的字透過金色的陽光闖入眼里,裴慎覺得心揪了般地疼。 江無陰往下翻,幾乎每一頁都是同樣的字,落筆時間都不同,逐頁翻過,已經寫了一半,上面寫的都是: 今天還想再陪你一會。 第54章 我等你來找我。 紫鳶開始作用, 碎魂冢石碑陣陣碎裂??耧L席卷,碎石紛飛,長空閃過一道血光。 紫鳶幻境里, 裴慎能感受到江無陰的情緒,他在這漫天漆黑里感受到了江無陰的情緒。 絕望, 痛苦。 時間似乎過了很久,裴慎幾乎看不清究竟發生了什么,直到強烈的沖擊撞擊在他身上,他才從樹上摔了下來。 裴慎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變成了一只松鼠, 只知道自己滾進了草叢里, 瞧不清前方發生了什么。 直到江無陰落在他面前。 江無陰的腳踝蒼白,毫無血色可言,他赤足站在裴慎的摔落的草叢前, 裴慎抬頭, 清楚地瞧見了他蒼白的腳踝上紋路清晰的血管。 他站起來了。 江無陰似乎沒有看見裴慎這只小松鼠,在這里徘徊了一陣子。 金刃衛在離開前,對碎魂冢進行了封印, 里面的人想出去, 難。 江無陰在找尋出去的方法。 江無陰往前走,裴慎悄悄跟著他, 如今的裴慎是一只小松鼠, 體型小,跟在江無陰身后沒有半點聲音。 小松鼠跟著江無陰走走停停, 江無陰似乎沒有注意到他,只是在這個地方徘徊。 裴慎發現江無陰自站起來后, 從來沒有開口說過一句話, 他做什么都是默不作聲, 也注意不到臉上的鮮血,他的衣服殘破不堪,渾身鮮血淋漓。 裴慎明顯地感覺到江無陰有哪里不一樣了,他身上的氣質像換了個人,他從被鮮血浸透的黑花里出來,沒日沒夜地尋找出去的路。 過了幾日,江無陰找了個黑漆漆的山洞,開始休息。 一天,兩天,小松鼠裴慎都在洞外偷偷瞧著江無陰,任何風吹草動都打擾不了他,至于那些傀儡衛,早已經不知去了哪里去。 直到第三天,裴慎看著江無陰在擺弄著什么。 江無陰在做小玩意,他鼓搗了一下午,才刻出來一個丑丑的小人,小人上還刻了個小表情。 裴慎抬頭望去,江無陰依舊沒有什么表情。 之后他又看見,江無陰抱著這小人度過每一個夜晚。 江無陰從不將內心想法表現出來??伤盍晳T也最害怕的,是這長久以來的孤獨。 山洞寒冷,夜里愈發得冷,江無陰身子本就受不了寒,但興許是太疲憊,他竟然抱著小人睡著了。 裴慎瞧著江無陰臉上未清理的血跡,悄悄轉身離開了山洞,回來時江無陰已經抱著小人沉沉睡去。 裴慎叼著片樹葉,樹葉上盛了水珠,他悄悄來到江無陰身旁,將水珠倒在江無陰臉上,伸出爪子輕輕給他擦拭。 他的動作又輕又緩,生怕弄傷了江無陰。 裴慎在很久以前就發現,江無陰睡得特別沉,按理來說,一個人極其缺乏安全感的人很難進入深度睡眠,可是江無陰卻出奇地睡得沉。 也許夢里都是美好的,他不愿這么快醒來。 擦干凈后,裴慎又鉆進江無陰懷里。 他小小的身子很暖和,也不硌人,江無陰做的小人終究是木頭做的,有些硌人。 裴慎躺在江無陰懷里,聽著熟悉的心跳,叼著江無陰的衣袖讓江無陰的手搭了上來。 這樣江無陰就不會冷了。 接下來的這幾天,裴慎開始偷偷做一些小動作,方比如,在夜里江無陰休息的時候,他偷偷跑去給江無陰找吃的喝的。 在江無陰夜里不舒服的時候,他偷偷用爪子給江無陰捶腿做按摩。 在江無陰不注意的時候,裴慎偷偷在洞口撒下一粒從別處尋來的種子,等待這粒種子長大開花。 時間如沙漏,又輕又緩。 裴慎做這些,從來沒有刻意避著江無陰,也沒有刻意躲躲藏藏,因為他要江無陰知道。 你不是一個人。 有人在陪著你。 江無陰從黑花里爬出來時,已然有些心灰意冷,從他出生開始,這個世界就一直在拋棄他。 很小的時候,母親離開了他。 再長大一點的時候,他沒了雙腿。 他從未受到過愛戴,也少有人愛慕。眾人對他嗤之以鼻,他低到塵埃,人群中一眼也望不到他。 很多時候,他想,他也許這輩子,都會這樣過去。 可是當他遇到了一個人, 那個人很不一樣。 他從黑花里爬出,拖著殘破不堪的身子爬到洞口,這些日子他都尋找在能離開碎魂冢的方法,碎魂冢暗無天日,這幾日來,他有找過出去的方法,卻無果。 碎魂冢被金刃衛動了手腳,已和幾日前不太一樣。 他們是鐵了心不想讓江無陰出去。 時間在他面前流逝,這好似是個八卦陣沒有出路,他兜兜轉轉了好久,只覺時間流動地從未這么慢過。 很多次,他近乎放棄,近乎奔潰。 卻在某個夜晚,黑漆漆的山洞里多了新鮮的食物。 夜里似乎并不再寒冷。 腿上的酸痛總在翌日晨起時會緩解。 天邊那抹血色似也正在漸漸消散。 冷冰冷透著寒氣的洞邊,突然多了朵粉色的小花。 那抹粉色很亮麗,它柔軟漂亮,似泛著微光,這是第一次江無陰感覺到,原來在暗無天日的世界里,這么一點微不足道的粉,也可以拯救一個世界。 裴慎日復一日地陪著江無陰,慢慢地,他習慣了和江無陰在這里的日子。 江無陰會照料裴慎種下的小粉花。 夜里,江無陰也會抱著他入睡。 江無陰每日都會出去走走,裴慎那時就偷偷跟在他后面。 裴慎有時候想,這樣的日子多好,遠離喧囂,遠離紛爭。 他和江無陰在這里很快樂。 直到有一天,他鉆進江無陰懷里的時候,江無陰忽然睜眼抓住了他。 夜很黑,江無陰將毛茸茸的小松鼠舉起來,第一眼就看見了小松鼠的眼。 松鼠的眼和人的眼截然不同,若說從一只動物身上看見了某個人的影子,江無陰覺得自己很有可能瘋了。 但那一刻,他從小松鼠身上,真正地看見了那個人的影子。 他無比地篤定,沒有懷疑地看著那只松鼠。 他這些日子來不是沒有感覺到那些細微的變化,于是他在夜里留了心眼,偷偷觀察著夜里的動靜。 他發現在洞外躲著的松鼠總是會在夜里叼些果子進來,然后非常嫻熟地鉆進他的懷里。 雖然很小,但很暖和。 那只松鼠他其實從進來時就注意到了,只不過他沒在意。 但從那天開始,江無陰開始偷偷觀察那只松鼠,那只松鼠也許是無意中闖入碎魂冢,發現這里有人,于是向人求助。 果不其然,某天,那只松鼠開始在他洞邊刨洞,江無陰想,也許那只松鼠發現向自己求救無果,開始自己想辦法,想通過洞從這里出去。 卻在后來的一天,江無陰發現洞邊松鼠刨過的地方長出了朵粉色花朵。 是那只松鼠種的。 只是那一剎那,他想起了那個人。 于是江無陰開始照料那朵小花。 夜里松鼠鉆進來時,他會下意識攬緊松鼠。 每天他都會出去逛逛,那個時候,他會去留意身后細微的聲音。 在這沒有一個人,布滿鮮血的地方,江無陰和這只松鼠相伴,度過了這里的每一天。 可是今天過后,江無陰要走了。 徘徊數日,天終于找到了離開碎魂冢的方法,明日便可離開。 江無陰想來想去,決定今夜好好看看那只松鼠,明日將他帶出碎魂冢,也許就再也見不到了。 在松鼠鉆進來時,他抓住了毛茸茸的一團,迎著月光瞧著它。 沒有料想中的掙扎,那只松鼠也看著他,他們對視許久,仿佛歷經了滄海桑田,江無陰突然覺得眼睛有些濕。 江無陰覺得自己真的是瘋了,到底是思念極致,居然覺得一只松鼠像那個人。 他對那只松鼠說:明天我就可以帶你離開這里了,此后,你便可去尋找你的自由。 松鼠沒有掙扎,只是乖巧地躺回了江無陰懷里,它安靜地躺著,似乎聽不懂江無陰說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