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25)
沈飛云收起紙扇,驚訝于許清韻竟然沒有躲開,如不是自己及時收手,恐怕真要傷及師父。 師父你 我知道你能停手。許清韻低頭看著手中的長發,緩緩解釋,到了最后一招,我能躲過,但莫無涯肯定無法躲過。我只望你在那一刻,手中的紙扇不要停下,就此取下莫無涯的首級。 沈飛云道:你剛才用的,是莫無涯的招術? 難怪這般奇詭。 不錯。許清韻答道,他習武的天分有限,年輕時又急功近利,不愿穩扎穩打,瞧不上經年累月修習,卻見效慢的劍招。他搜集并改進了很多魔招,我剛才使的,是他常用的招術。 沈飛云點頭:不難看穿。 許清韻抿了抿唇,搖頭道:是很簡單,只可憐他還以為這如何絕妙,自欺欺人罷了。 但再簡單的招術,要學得這樣像,就算許清韻這樣的絕世高手,也少不得了解至深,很是花費一番功夫。 沈飛云聽完,忽然發覺,自家師父與莫無涯不可能毫無關聯。 他不禁想起,之前蘇浪假扮莫聽風,與他共乘馬車前往凌霄觀時,同他說過的一句話你不知他們三人是好友,那你是否知道,你師父就是我的生母呢? 聽蘇浪的意思,許清韻、莫無涯、辛含雪三人,年輕時竟然是好友。更為荒誕的是,蘇浪竟說,莫聽風竟然是許清韻和莫無涯之子。 想到這里,沈飛云直接開口:師父,徒兒有一事想問清楚。 什么?許清韻瞥了一眼,神色平靜。 沈飛云頓了一下,問:莫聽風是你的孩子么? 許清韻被問了個措手不及,怔在當場,等回過神來,怒不可遏,厲聲斥責:你從哪聽來的?簡直胡說八道! 沈飛云深知師父秉性,她為人有一說一,最不屑欺瞞哄騙。他見她如此反應,便知蘇浪當日不過隨口胡謅。 許清韻直接一劍鞘抽在沈飛云腰上,罵道:滾吧!時間已差不多,你快些出發,莫要耽擱時間,延誤約定。 沈飛云摸了摸鼻子,并不避讓,硬生生承了許清韻這一抽,訕訕道:莫無涯真會按照約定,出現在別雪酒肆? 此言一出,許清韻霎時陷入沉默之中,良久,聲音沙?。何易屗麃?,他就一定會來。停頓片刻,開始催促,馬車已經備好,你立即就走,我想一個人靜靜。 師父保重沈飛云點點頭,告別。他說完,便要轉身,可忽地想起一件事,于是立定,輕聲問:當夜你留下信箋后,有沒有回到客棧。 沒有。許清韻長長地嘆息一聲,我知道莫聽風一定會回來,你們兩人分手告別,我又何苦來聽? 沈飛云心中感動,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只好跟著許清韻長嘆一聲,笑了笑。 還不快走!許清韻提高聲音,又輕輕抽了沈飛云一下,分明是在趕人。 保重。沈飛云沉聲說完,轉身離去。 走到門外,他抬頭看著門上的牌匾,上書踐雪山莊四個大字,字字遒勁,儼然許清韻的手筆。 他再看向門內,只見許清韻坐在廊前的屋檐下,抬頭望著梅花出神。 走了沒?一道粗獷的聲音在他背后響起。 沈飛云定了定神,轉過身,笑道:走了,讓您老人家久等了。 一架馬車停在山門前,白馬正喘著粗氣,熱氣在冷天中凝成白霧。 御馬的老人身著粗布短褐,拖著一雙草鞋,在冬末這樣打扮,確實不尋常。 沈飛云鉆入馬車之中,點起暖爐,心中想的不是如何報仇雪恨,而是到了漠北,免不了飽受風沙,卻礙于短水,估計好一段時間無法清潔。 等下山之后,他得好好洗一個熱水澡。 想了許多,最后忍不住想到幾個月前,蘇浪與他同乘馬車,對他百般調戲。 當時還以為他是莫聽風,心中厭惡至極。若早知他是蘇浪,聽他袒露內心,情真意切地表白,我定然我 想到這里,沈飛云心中混亂不已,卻情不自禁地露出笑顏。 不知他如今何在。 第37章 兩個半時辰后,馬車才走出縈紆屈曲的山路,沿著羊腸小道使向新安鎮。 最東的酒館外插了一面褪色的旗幟,上面的黑字經過風吹日曬,如今已是斑駁不清,每一個字都難以辨識。 湖水老人拉住韁繩,馬車穩穩當當地停在酒館外。他將馬車系在后面的草棚里,抻了抻腰活絡筋骨,安逸道:天色不早,暫且先在這小破酒館歇息一晚,我們明日啟程前往蒼風城。 多謝。沈飛云早就下馬,跟在老人身后。 你跟許清韻二十載,學的就是這口頭上的客套?湖水老人雖嘴上調笑,語氣卻顯而易見,略有不滿。 說話間,兩人掀開泛黃發黑,染著油污的簾布,一腳踏入店內。 里面的喧鬧,在外間吹著夜風,也能聽得一清二楚;進入店內后,更是直奔雙耳,吵得人一個頭兩個大。 店家好似心疼油錢,只承重的幾根大柱上置了幾盞油燈,孤零零地在那燃著,人多的兩個角落也著了燈,偌大的房間略顯昏暗。 屋內各種葷腥的氣味,以及燒刀子的火辣。 人最多的地方,不停地傳來大小的吆喝聲,眾人圍聚在一處賭牌,往牌桌上或多或少地擲錢。很快便是贏錢的欣悅,或是賠本的倒霉嘆息聲。 這家酒館只三個伙計,也是這里的老板和老板娘,還有他們的孩子。 老板娘懶洋洋地躺在樓梯旁的床鋪里,眼皮一閉,耳朵用鋪蓋一捂,權當看不見、聽不見外面的人物與聲音。 老板正在后廚烹煮。隔開后廚與內廳的白布,早已在幾年前就變成了焦黃色,至今未清潔更換過。 沈飛云不是頭一次到這里,卻每一次都要懷疑,這里是如何留住許多人,或許菜的確好吃,酒的確夠辣。 大郎端著盤子,從后廚快步走出,將五盤精致噴香的菜肴遞到昏黃的角落。 角落里一個白衣劍客正襟危坐,姿態優雅,拿起酒壇往碗里倒了一杯。他端起粗糙的瓷碗,自由一股出塵而縹緲的仙氣,好似在把玩精致的酒杯一般。 沈飛云走到昏暗的角落里,含笑問道:我可以坐么? 劍客抬頭瞥了一眼,飲一口烈酒,點頭。等沈飛云坐在他對面,他才緩緩開口:空桌不多,卻也有三四方。 言外之意,為何偏偏要與我同坐。 其他桌上沒有你。沈飛云不緊不慢,毫不吝惜贊美之情。 劍客原本看著冒熱氣的菜出神,聽到這話,卻怔怔地凝視沈飛云,面無表情,不知是喜是憂。 良久,他微微蹙眉,問:你總是這樣么? 沈飛云大為不解:總是怎樣? 沒什么劍客低頭斂眸,又飲了一口烈酒,這次卻不像之前那般秀氣,而是直接喝空了大半個酒碗。 我請客。沈飛云笑著,并不灰心喪氣,雖是初見,卻十分熱絡地套起近乎。 大可不必,劍客卻譏笑一聲,搖了搖頭,我早已付過酒菜錢。我不喜歡油嘴滑舌之輩,你識相點 說到這里,他停住,不再繼續開口,毫無貶損人的自覺,淡然自若,和著烈酒,品嘗方才端上來的五道佳肴。 沈飛云無故被罵,卻只當沒有聽見,繼續問:仁兄何處人士,是從玉門關外來,還是準備去往漠北? 你話很多。劍客掀起一個大碗,淋上熱水,用白帕擦干抹凈,倒了一碗烈酒,推到沈飛云面前。 他冷漠道:嘴巴是用來吃飯喝酒的。 沈飛云發覺,此人說話只說半句,看起來冷淡,實際卻并非如此。 一開始不喜自己與他同桌,便說還有其他地方還有空位,可是真當坐下,對方卻也沒有趕人。 不喜歡他說話,要他識相點,卻到底沒有強硬地命令他閉嘴,只是斟了一碗酒,畢竟喝酒的時候自然閉口不語。 沈飛云端起酒碗,豪飲一大口,笑道:好酒。 哦?劍客淡淡道,好在哪里? 沈飛云笑嘆:好在夠烈,好在是他們自家種植的紅高粱,是在這破落、漏風的酒館里,遇到你這樣的人請我喝酒。 好在眾生蕓蕓。劍客說完,拿起盤子里的小刀割下一塊牛rou,用筷子夾起,細嚼慢咽。 這名劍客在這酒店里,顯得尤為格格不入,只是他這般做法,卻原來十分沉浸,覺得這里落魄的江湖人士竟別有趣味,否則又怎會說好在蕓蕓眾生這六個字? 沈飛云又喝了小半碗酒,笑道:不知人壞在哪里,的確會覺得此刻很好。 能壞到哪里去? 說到這里,劍客才終于起了一些興趣,語氣升了半分,不再像之前那樣意興闌珊。 沈飛云笑意不減,只是搖了搖頭,并不說話,用左手指指耳朵,示意他用心去聽。 錯了錯了,我這把沒有下注,你看我根本沒有將銀兩放進大的格子里。 這次莫無涯死定了,聽說流岫城主和清韻劍先后連下戰書,再過幾個月這個大魔頭就要一命嗚呼。 金鉤賭坊已經開盤,莫無涯勝是賠率是五倍,流岫城主勝出的賠率是九成,清韻劍的賠率是七成。 你買了誰贏?我去年賺了十五兩錢,剩下的九兩全都壓了清韻劍。 我五十兩買流岫城主,十兩買莫無涯。 沈飛云舉碗,問:你覺得這些話很有意思么? 你有錢,自然覺得乏味。劍客似笑非笑道。 愿聞其詳? 這就是人間百態,是蕓蕓眾生,你若不去傾聽這些大俗之語,反而期盼他們同你一樣,詩詞歌賦、琴棋書畫,不流于凡俗,才是真正無趣。 說話間,劍客將一整塊牛的后腿rou切開,拾起筷子,凌空點了點,示意沈飛云不要廢話,直接陪他一起吃rou。 沈飛云只好用牛rou來填滿自己的嘴,沒有空暇再開口說話,只是將別人的話聽得愈發清晰。 湖水老人原本靠著過人的聽力,在牌桌上撈了一大筆錢,聽到別人議論許清韻,于是插嘴道:我剛從金鉤賭坊來,壓了許清韻一千兩。 他贏了不少錢,莊家心里窩火,語帶譏諷:你這大冬天里穿得破破爛爛,連件像樣的棉襖都買不起,還能有一千兩下注?我看你少在我們面前吹牛。 湖水老人壓低眼睛,笑了笑,并不與他計較,擺手道:我的家產都變賣了,這才湊夠一千兩,無論如何,許清韻的弟子都不可能會輸 沈飛云的筷子頓了一下,很快若無其事地繼續夾菜。 他原還疑惑,這湖水老人不問世事多年,師父怎能請得這尊大佛出山,原來英雄也有難處,竟然孤注一擲,將籌碼悉數壓在他這你毛頭小子身上。 劍客置若罔聞,只埋頭夾菜。 其他人聽說湖水老人為了這一場賭局,竟然變賣家產,頓時悚然動容,紛紛側目而視,覺得他不可理喻。 豹子,又贏了。湖水老人伸手,將桌上的銀兩兜入懷中。 他想也不想道:今夜一共贏了十兩錢,這桌上總共八兩,你還欠我二兩。我有個規矩,在一個地方賭錢,贏錢不能超過十兩,于是今日作罷。我明天就要啟程前往蒼風城,你在雞鳴之前,將剩下的二兩補給我。 這番話一出,很快有人反應過來,喃喃道:贏錢不超過十兩的規矩莫非你是 湖水老人將錢揣進兜里,手中拿著二兩,扔進樓梯旁的床鋪中,對老板娘道:不用找了,我還是在老位置。 老板娘翻了個身,語氣冷淡:以后你別來了。 不是我想來湖水老人停住上樓的腳步,忍不住扒在扶手上,湘兒還好嗎?我上次來,也沒有瞧見著人影。 老板娘打斷道:你女兒已經嫁去青州,她叫我悄聲置辦,不必通知你。是你自己來晚了。 湖水老人點點頭,失落地上樓,腳步聲很重,踢嗒作響。 眾人察言觀色,很給面子岔開話題,大笑著八卦:湖水老人傾盡家財買了清韻劍,看來十有八九是她勝出,難怪賠率最低。還好我聰明,壓的正是清韻劍,沒有迷了眼、看錯人。 另一人搭話道:我混跡江湖七八年,還是今年頭一次聽說有清韻劍這個人,她前幾個月,逼得圣火教小公子因愛跳崖,如今又要去殺人家的父親,太不厚道。 沈飛云猛地放下酒碗,沖了出去,拉起剛才說話人的衣領,急忙問道:你說什么,圣火教小公子怎么了? 啊男人出招,見招術被一一化解,無法掙脫,于是只好訕笑,這位大俠竟然不知道?這件事如今可是傳得沸沸揚揚聽說清韻劍年輕時好像很厲害,隱退后收了一個叫沈飛云的徒弟 我知道許清韻有個徒弟,我問的是莫聽風!沈飛云臉上泛起薄怒,不知究竟在為誰生氣。 男人板起面孔解釋:對,就是這個沈飛云,被莫聽風強取豪奪,日夜jian^yin,從深秋到寒冬,數月不止。那清韻劍只有這一個寶貝徒弟,將人當做小丈夫養大。莫聽風這番行為,簡直給了清韻劍狠狠一巴掌。 這個老女人哪里能夠忍受,于是追殺上門,終于在半個月前找到莫聽風??墒悄巧蝻w云被找到的時候,左思右想,陪著滿臉褶皺的巫婆,還不如陪著年輕狠毒的小魔頭,竟不愿跟隨清韻劍離去。 許清韻雖然衰老,卻愈見風致,且用心教養沈飛云,從不藏私。這樣一個貌美無私、大義凜然的師父,到了搬弄是否的男人嘴里,竟然成了圈養小丈夫的老丑巫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