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5)
何祐怒氣沖沖道:都怪蘇浪!他出的餿主意!等我找到他,一定片他的rou,給你出氣。 夠了。蘇浪虛弱地開口,一點金又不是蘇浪給我種下的。 言外之意,錯在下蠱之人,而非想要解蠱的蘇浪。 何祐被說得啞口無言,只好閉口不言。 沈飛云不理會兩人的爭論,直截了當地問:有沒有蠟燭? 何祐頓了一下,回道:有。 火折子散發的光十分微弱,何祐摸索兩下,從馬車中央的桌子抽屜中,取出兩節白蠟燭,放在案上的燭臺里。 你可以出去了,趕你的馬車。沈飛云毫不客氣地吩咐,直把何祐當成了馬車夫。 何祐氣急,惡狠狠地瞪了沈飛云一眼,冷笑道:我會處理,與你無關,還請你從車內離開。 哦。沈飛云一動不動,穩如磐石,你怎么處理?你是有上好的藥膏,還是懂醫術? 我不懂,你懂? 沈飛云笑笑,點頭:我們門派最擅長的就是醫術。 回春堂? 沈飛云嗤笑一聲:回春堂沽名釣譽,豈可拿它與我的師門作比。 何祐沉默一會兒,退讓道:你為阿七療傷,我不走,我看著。 也可。沈飛云想了一下,應允。 馬車中,蠟燭的氣味與鮮血味混合,腥甜的黏膩與熏人的煙火交織在一處,往三人的鼻子里鉆。 慘白的燭光,映得蘇浪愈發面無血色,奄奄一息。 脫衣服。沈飛云一本正經地說。 蘇浪也不忸怩,干脆道:沒氣力。 何祐自告奮勇,說一句我來,就準備上前搭把手,替蘇浪把衣物脫去, 二當家蘇浪發出氣聲,胸口的起伏也幾近于無,勞煩你暫避片刻。阿七如今丑陋不堪不想在你眼中,留下如此丑惡的面貌 一句簡單的話,被蘇浪說得有氣無力,斷斷續續,險些接不上來,就要斷在每次停頓處。 何祐想說無妨,可看著蘇浪眉頭緊皺,咬著下唇苦苦忍耐,卻又不想讓他瞧見的樣子,再狠不下心來,輕輕說了聲好,就轉頭掀開帷幔,坐在馬車外。 就在這時,蘇浪急喘一聲,猛地嘔出一口黑血。 沒事吧!車廂外響起何祐焦急的問詢聲。 無礙,二當家不必著急,還請放寬心。沈飛云伸手接住蘇浪嘔出的毒血,從懷中掏出一方素帕,胡亂擦凈。 而后,他用手撐住蘇浪的左肩,問:你自己脫,還是我幫你脫? 蘇浪沒有回答問題,而是緩緩睜開雙眼,略帶涼意地看著沈飛云,接著抬起一只手,伸出食指勾了勾。 沈飛云領悟,便低下頭,將左耳湊到蘇浪唇邊,聽得一句極低極低,似情人廝磨之際的耳語:幫我一個忙。 什么?沈飛云恍惚問道。 蘇浪發燙的,含著水汽的話,悄然溜進沈飛云左耳之中:幫我把山洞里的邱慎言帶回醉春樓。 沈飛云沒料到蘇浪會提這一個要求,不假思索道:好。 多謝。 沈飛云等了一會兒,蘇浪也沒再開口,便自作主張,將人靠著自己胸前,開始為人解衣。 蘇浪從圣壇扛著邱慎言,一路用輕功跑到青墨山、滄浪峰下,又中了蠱毒,如今內力耗散,就連抬手都累,也樂得沈飛云替他完成這一切。 沈飛云將人疊在身前,一手按住蘇浪任脈的起點,一手扶著對方的肩膀,開始源源不斷地輸送內力。 功法分陰陽,沈飛云的內功屬陽,輸送之時,蘇浪身上霧氣蒸騰,滲出滿頭熱汗,故而要除去衣物。 半個時辰后,霧氣散去,蘇浪渾身猶如從水里撈起一般。 沈飛云扯過自己的外袍,胡亂蓋在蘇浪身上。當天山冰蠶絲接觸到肌膚的一瞬間,蘇浪覺得通體舒暢,汗水也統統被外袍收盡。 一點金,又名秋芙蓉,是漠北情蠱,一個月一發作。沈飛云邊說,邊將外袍拉扯整齊。 蘇浪已經恢復些許,誠懇道:多謝。 你身上這子蠱本來今夜要發作,因為割rou處理不當,左臂發燙化膿,身體虛弱,因此子蠱并未發作。 蠟燭早早燃盡,蘇浪也已習慣黑暗。他看著沈飛云解釋,自己心中隱隱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蘇浪分辨不出,索性放棄思慮,只鄭重再道:多謝。 不必客氣。沈飛云灑脫一笑,我替你療傷,這子蠱發作會延緩半個月,你及時去吃解蠱丹,又可以延緩一個月。 我知道,我會的。蘇浪雙手撐著狐氈,徐徐從沈飛云腿上起身。 動作到一半,蘇浪忽地僵住,皺眉道:你硌著我了。 第7章 是這把扇子嗎?沈飛云先是怔忡片刻,繼而回神,隨手就把別在腰間的紙扇抽出。 蘇浪的呼吸一直很穩,就連之前僵硬的片刻瞬間,呼吸也穩如無風的水面,但此刻卻出現了一絲波動。 他靜靜垂眸,倏地瞥了一眼沈飛云手中的紙扇,無言點頭。 你的呼吸控制得很巧,沈飛云若有所思道,我為你療傷時,正好是最利于恢復的快慢。 陸大哥的指點,阿七時刻不敢忘卻。蘇浪滴水不漏,將自己的武功心法,用簡單的一句話推脫到陸擎冬身上。 沈飛云看似并不疑心的樣子,伸出左手握住蘇浪的腰肢,一把將人從自己腿上拉開,含笑道:我看還是坐在狐毯上聊天暢快,我的腿終究過于咯人了些。 沈飛云這句話就是在調笑蘇浪了。 只是沈飛云尋人開心,說話都風度翩翩,恰到好處。那白晃晃的燭光灑落在他臉上,更襯得他如一泓溫泉,脈脈含情。明明是鋒刃般尖銳的樣貌,硬生生被那柔和的神情削減,只余下暖玉似的俊美。 蘇浪背靠木板,無聲長嘆。 沈飛云瞧得新奇,逗弄道:你原來也有活人的脾氣。 蘇浪聞言,向下撇了三分的眼皮,掀起半分,在沈飛云臉上落下一剎,又緩緩收回。 我不是死人,有活人的脾性,這也值得驚怪? 蘇浪面無表情道。 他早先梳好的馬尾,無精打采地垂落在右肩、后背,攤了一地。 沈飛云輕笑一聲,自車廂后的軟長凳上拾起一個枕頭,撈起蘇浪后背的秀發,塞到對方腰后。 不奇怪,沈飛云說,只是你先前唯唯諾諾,言語處處謹小慎微,行事又惟恐自己的美貌不能示眾。我還當你是為了討人歡心而活,將自己快活拋之腦后。 蘇浪不以為忤,終于露出今日的第一個淺笑,細聲罵道:我還當你是個討人歡心的浪蕩子,原來也是個牙尖嘴利的刻薄鬼。 真好。沈飛云定睛瞧著蘇浪,半晌,吐出兩個字。 沈飛云只覺得蘇浪笑起來很好,卻很難形容清楚好在哪里。 或許不是在皮相,也不在于骨相,約莫是那零星落下的神韻。就像此前,那衰火的余光中,蘇浪不自覺傾瀉的哀戚,也有一瞬讓沈飛云心動。 可惜蘇浪的笑就像漣漪,余韻悠長,可最初的聲響散得極快。他早就閉上雙目,靠在鵝毛枕頭上,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樣。 沈飛云看了片刻,拎起自己的衣袖,將蘇浪臉上的汗珠仔細拭去。 有勞。蘇浪動了動唇,聲音已經恢復了些氣力。 沈飛云動作間,余下細細密密的汗珠,陡然積聚在一處,從眉眼處沿著鼻梁滑落,滾過唇邊,奔著下頷、脖頸,溜進了沈飛云的湖藍長袍之中。 蘇浪的淡黃長袍既然被沈飛云割裂,沈飛云也就理所應當,將自己的冰蠶藍袍贈與蘇浪,供對方裹身蔽體。 沈飛云比蘇浪,或者說比陸月染高上一拳,于是這披風將蘇浪兜起,裹得嚴嚴實實、密不透風,頗有些禁欲的味道。 而那一綹汗水,正破開防線,落入了蘇浪胸前,顯現了說不出的情致。 沈飛云卻不管這許多,自顧自將蘇浪臉上余下的汗水擦盡。而后,他俯身湊到蘇浪耳畔,低語:你可知,來之前,陸樓主同我說,七公子鎖骨左側有一枚紅痣? 蘇浪猛地睜開雙眼,呼吸有一瞬急促起來。 沈飛云抬起右手,中指不偏不倚,正巧落在蘇浪左邊鎖骨,問:七公子,你的紅痣呢? 在后腰。蘇浪吐出一口氣,不慌不忙道。 他說完,微微側身,將自己從沈飛云的禁錮中偏離。 那想來是我記混了。沈飛云笑笑,我記性向來很差,但七公子今夜同我說的話,沈某定然一字不差,記得清清楚楚。這一點,七公子不必憂慮。 沈飛云這幾句話,是在試探蘇浪過后,給對方一個慰藉蘇浪懇求沈飛云安葬邱慎言這件事,沈飛云絕不會忘記。 短短幾句話,蘇浪睡意頓消,也對沈飛云有了更深的提防。 他原也有幾分相信,沈飛云是陸擎冬派來的高手,因此就算不全然信任,也對沈飛云有一些好感。加上沈飛云肯替他運功療傷,他內心感激,懷疑又少了些許。 但沈飛云這一出問話試探,頗有些貓逗弄老鼠的悠閑,讓蘇浪大為惱火。 可別真睡著了。沈飛云拍了拍蘇浪完好的右肩,含笑叮囑。 說完,沈飛云慢悠悠起身,彎腰掀開帷幔。 一縷暗淡的月光,穿過沈飛云的肩膀,恰落在蘇浪臉頰上。 蘇浪垂眸,朝自己左臉頰看去,卻什么也沒看著。他再朝沈飛云望去,只見對方衣裙下擺自門框劃過,俊挺的背影便消失在眼簾。 蘇浪是流岫城主的得意弟子,自然受過訓練,在危急時刻保持警惕,以免在睡夢中發生意外。 今夜是個特例。 蘇浪被移植情蠱,剜rou剔蠱不成,又剛經過治療大汗淋漓,極度虛弱,這才險些墜入昏睡。 這么一來,蘇浪想要再睡都不成了。 另一邊,沈飛云以獨特的方式,同蘇浪告別之后,又鉆入密林中,返回到山洞里。 他一個人行得極快,在古木之巔,真真如同久居山林的鳥兒,三兩下就趕到滄浪峰下。 山洞里的柴火已經燃盡,余下的煙火氣卻未消散。 沈飛云扒拉兩下,聚起幾枝新的枯木,吹亮火折子,好容易才將潮濕的柴火,就著枯葉點燃。 并不十分明亮的火光,也足夠他看清山洞內的情形。 沈飛云最先看到的卻不是角落里的邱慎言,而是自己腳邊的一支白玉簪。 這是舊物了,沈飛云微微一笑,主人想來戀舊,卻怎么隨意將它扔在此處? 沈飛云端詳一陣,將玉簪收入懷中。做完這一切,他這才環顧四周,走到墻邊的柴火草垛中,將僵直的邱慎言抗在肩上。 三日后,一位身著月牙白綢衫的青年,正騎著驢拉的板車,朝著山尾的險峰趕去。 日夜不停地趕路,男子看來已有些憔悴,臉上冒出青茬,風塵仆仆,卻自有落拓瀟灑的風度。 驢車在山路顛簸不斷,車板里橫陳的尸體在一個拐彎處,嘭的一聲撞在木框上。 藍衫男子連頭也不回,無憂無慮地在盤山道上放歌: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復落,人死一去何時歸。 聲音嘹亮清越,一首挽歌愣是被他唱得通透豁達,余音在群山中回蕩,久久不歇。 原來沈飛云應蘇浪之托,正把死去的邱慎言帶回醉春樓。 醉春樓坐落于青州東南,青墨山尾峰。青墨山脈連綿起伏,橫貫兩大州,再往東南沿著流水滾滾而去,便是徐州。 青墨尾峰名疏桐,上下古木參天,沿途又有泠泠山水,入耳鳥鳴啁啾,風景秀美。 沈飛云三日前扛著邱慎言跑了半夜,破曉時分,在小路上攔了一位趕路的過客,以銀易車,隨后就驅車前往疏桐峰。 車板上的邱慎言翻著白眼,身上已泛起死人斑,虧得沈飛云撒了滅腐粉,這才沒有散出難聞的氣味。 疏桐峰險峻奇崛,但陸氏筑了盤山小道,這才不至于將來客拒之于外。 走到半山,泥路就成了青石臺階,驢車再不能進,沈飛云只好下車,扛起邱慎言,往山頭去。 快到山頂,就見青石板不再上升,一直平鋪到竹林盡頭。 沈飛云凝神細聽,能聽到醉春樓中傳來的只言片語,若隱若現的歡聲笑。 好哇,沈飛云面上帶笑,我累死累活,扛著你們的死人,你們倒好,竟然快活自在! 這樣想著,他走進竹林之中。 竹林盡頭,是一道十多丈高的石門,兩側是稍矮一些的石墻。 沈飛云立在門外,高聲喊道:沈二拜訪,叫陸擎冬來給我開門。 大門緩緩推開,守門的褐衣男子沖沈飛云微笑問候:沈公子! 這是你們的人吧?沈飛云將邱慎言小心地放在地上,參伯,你去把陸擎冬叫來,我有話要問他。 參伯臉色鐵青,點點頭,只說了一句稍等,就快步往內跑去。 不到一刻,陸擎冬領著幾個人走到石門底下。 沈二。陸擎冬點點頭,面色沉沉。他簡單沖沈飛云打了個招呼,便蹲下身來察看邱慎言的情況。 死了有三日。沈飛云解釋道,他是死在滄浪峰下的,我帶他走的時候,他的身體還有余溫。 陸擎冬先是翻了翻邱慎言的眼皮,又打開口腔。 夠了。沈飛云彎腰,攔住陸擎冬的手,他身上有劍傷,傷口深長,但他并不是亡于外傷,他是死于內毒。 陸擎冬點點頭,揮手叫人將邱慎言搬去靈堂。 三四個大漢一齊抬著擔子,將尸體往后山搬運。 有勞了。陸擎冬綴在后頭,這才看向身側的沈飛云,感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