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4)
這倒是我不知的,陸樓主沒有同我講明。沈飛云的笑顏淡卻,語氣也變得冷漠起來。 蘇浪將金絲帶纏在手腕上,打結,目光中泛起柔和的霧氣。 陸大哥說,只要我跟著何祐,踏出醉春樓一步,他就再不與我相認。 沈飛云隨口安慰:樓主嘴硬心軟,情急之時,口不擇言也在所難免。陸公子不必放在心上。 或許如此蘇浪輕聲道,再度低下了頭。 蘇浪低頭的角度很美。 立于亮光盡頭,陰翳與火光,在他的臉上,描繪出柔和而分明的輪廓。 那一雙仿佛隨時隨地,都能垂淚的雙目,融匯了脆弱與堅定這兩種截然不同的特質。 那你是不愿隨我離去了?沈飛云不為所動,仍緊扣此行目的,聲音變得低沉起來。 蘇浪撥了撥左腕的金絲發帶,百無聊賴地應道:非是不愿。 沈飛云忽地悟了:而是不能。 蘇浪眨眼,笑笑,眼中的薄霧便逐漸散去。 他的臉上現出哀戚,毫不掩飾。 圍在蘇浪身旁的六七人,無一不緊張地盯著沈飛云,生怕沈飛云做出什么駭人的事情。 其中一人舉著火把,火光已經開始由盛轉衰。 蘇浪臉上的沉痛之色,難以名狀。 在衰火的映照下,就連沈飛云這樣見多識廣的浪子,也有一瞬的動心。 如今我在此,便沒有不能二字。沈飛云上前一步,離蘇浪只半臂之遠,陸公子有何苦衷,不妨說與我聽,沈二愿意分憂。 沈二蘇浪低低地喚了一聲,恐怕我這樣的人,還犯不著沈公子為我涉險。不值當。 說話間,何祐已經難以忍耐,從遠處帶人靠近。 沈公子為何要強人所難?何祐右手握刀,儼然不肯善了。 沈飛云也有些頭疼,他自己一人要想離去,使出燕子三抄水,別人就追不上他。但他若想要帶著蘇浪,安然無恙地脫身,恐怕是癡人說夢了。 他雖然能勝何祐,可前提是單打獨斗。何祐背后還有幾十人,也不是他沈飛云一時、一人能夠應付的。 須得交涉。 究竟是誰在強人所難?沈飛云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自然是沈公子。何祐篤定道,阿七方才也說得一清二楚,他自愿隨我入圣壇,我并沒有強迫他。所以,強人所難的不是我。 沈飛云看向蘇浪,搶白道:可他現在要離開圣壇,也是一清二楚。 何祐也緊盯著蘇浪,半晌,將手中的刀遞了過去,擲地有聲道:你要走,就先殺了我,從我的尸體上踏過去。 蘇浪臉色煞白,手指不住地抖動兩下,戰戰兢兢地接過玄刀。 與此同時,何祐如磐石般堅硬的臉,終于有了一絲松動,變得意外和順。 我要死,不能死在別人兵器之下,只能死在自己的刀下。何祐說,自然,我要死,也不能死在別人手中。惟有你取我的性命,我心甘情愿,毫無怨言。 何祐說得利落,沒有絲毫拖泥帶水。 如果這話,被人說得深情款款,反倒叫人生厭。何祐這樣,說得如同家常便飯,就忽然有些動人心魄了。 蘇浪面上的哀戚更深、更沉,那溫柔嫵順的美也被削弱,反倒透露出怨恨的氣息來了。 沈飛云眉頭緊皺,直覺蘇浪身上僅余恨意,沒有愛意。 陸月染!沈飛云輕喝一聲。 蘇浪如夢方醒,猛地仰頭,一雙似水、似霧的美目里,盛滿了沉沉的哀慟。 何祐見蘇浪握刀的手微顫,面上又是不忍的神色,還以為蘇浪無法對自己痛下殺手。 陸月染,沈飛云再叫一聲,你考慮清楚。你要是真殺了何祐,我會保你平安無事地回到醉春樓。你大可不必有后顧之憂。 蘇浪雙唇緊抿,終于認命一般,將手中的刀甩開。 何祐雙眉徹底放松,眼中也帶上一抹雀躍。 他彎腰拾起刀,入鞘。 沈公子,你也看見了,何祐說,阿七不會跟你走的。因為我不會放他離開,除非我死,而阿七舍不得我死。因此他哪里也不會去,除了有我的地方。 沈飛云笑了笑,道:真是可恨啊。 不知到底哪里可恨,他才發出這樣的感慨。 何祐聽了這話,也笑出聲來。 蘇浪卻是惟一笑不出來的人,依舊愁眉緊鎖,哀容滿面。 此刻,他就連身子也微微顫抖起來。不曉得是被氣得,還是被傷到,低著頭,不言不語。 何祐走上前來,從蘇浪左腕解下金絲發帶,一把撈起蘇浪的青絲,小心翼翼地重新挽起發髻。 何祐邊束發,邊喃喃自語:當日我快要死了,醫師替我把脈,你卻旁若無人,一點也不擔心我會出事,自顧自給我梳了個頭。你的手藝太差,我醒后,被醉春樓里的下人取笑好久。 他說著說著,笑了起來,松開手,道一聲好了,便退后兩步。 沈飛云看得稀奇,沒有出聲打斷,只留意蘇浪的面色??商K浪低著頭,只能瞧出他傷心得很,再多就看不清楚、看不明白了。 你們兩個的事情,我不知道。沈飛云終于開口,但陸樓主囑托我的事情,我可千萬要辦到。因此,我想問陸公子一個問題。 蘇浪點點頭,示意沈飛云繼續。 沈飛云好奇地問:陸公子,你究竟有什么難言之隱? 蘇浪眨了眨眼,緩緩抬頭,看向沈飛云,幽幽道:我中了蠱毒,每月都要服下秘制的解藥。 原來如此,我還真以為陸公子受虐成性,沈飛云意味深長道,原來是受制于人,不得不從。 何祐并沒有被戳破的惱怒,不咸不淡道:不是我喂下的蠱毒,我并不知情。 沈飛云哈哈大笑,忍不住鼓掌叫好,笑累了,就打開折扇,悠閑地扇著風。 真是可笑!沈飛云道。 何祐不以為怒,也跟著輕笑兩聲。 還是只有蘇浪笑不出來。 他雙手緊攥,圓潤的指甲,深深地陷進掌心的軟^rou之中。神情凝重,呆呆地聽別人歡笑戲謔。 何祐,我且問你,沈飛云執扇,直指何祐面門,要如何才能徹底解開蠱毒,放陸公子自由。 月越來越高,夜愈發深。 只有夏夜里的蟬聲與蛙聲并不停歇。 一陣含著水汽的清風拂過,何祐覺得面上有些涼意。 這不是我說了算的,得問阿七自己。何祐答道。 說完,他轉向蘇浪,阿七,今日你已在外面待得太久。外面人心險惡,不是你能對付的,隨我回圣壇吧。 蘇浪仰面,閉目。良久,低頭并點頭。 何祐于是牽著蘇浪的右手,瞥了沈飛云一眼,說:別了,沈公子?;厝ジ嬖V陸樓主,以人易人,我可還他一個全須全尾的七公子。 沈飛云咂摸著以人易人這四個字,好似品味出什么深意。 他對著一行人離去的背影,了然道:我悟了。 再會。何祐卻并不想聽,生硬地打斷,領著蘇浪走進林中。 我曉得了。沈飛云追了上去,你哄騙陸月染入圣壇,原來只是把他當做人質,用來交換另一個人。你不是誠心待人。 幾十人浩浩蕩蕩,穿行在密林中,踏著枯木、落葉的聲音,伴隨著夏夜的聲音,一起響徹。 何祐停住,轉身,直視沈飛云,說:我是誠心,不是假意。只不過七分誠心罷了。 沈飛云挑眉,并不急著否認對方的話,反而順著道:那你的七分誠心,還抵不過三分的假意??梢娔愕恼\心太輕,假意太重,兩者不可同日而語。 混小子油嘴滑舌。何祐生氣地笑笑,你可以回去復命了,不要再跟著我們。 不必復命,我不聽命于誰,我隨心而動。 那你就不要把陸月染放在心上,就當這件事與你無關。 沈飛云到了這地步,終于有些薄怒,躍上古木枝干,朗聲道:我心向明月,隨心而動。你只管走你的路,我也只管跟著我的明月。我不將事放在心上,我將心綴在月上。 巧言令色。何祐低聲罵了一句,帶領手下,沿著來時的路走去。 我滿嘴胡言亂語,沈飛云在枝干間飛躍,輕巧得如同一只春燕,可我心眼不壞。有些人嘴上說得誠懇,可滿肚子壞水。 蘇浪在前行途中,忍不住抬頭,回首望了沈飛云一眼,只見對方披著湖藍色的長袍,兜帽遮住銀冠,在俊美風流的臉上落下半片陰影。 何祐拉住蘇浪的手,柔聲道:快走,別理他。 第6章 蘇浪于是垂眸,靜靜地行走。 等到從青墨山走出,夜已深沉,上弦月暗淡無光,快要消失殆盡。 帶的人多,總有這樣的壞處,時間大多耗費在無關緊要的事上。 何祐引著蘇浪,走到馬車前,溫聲道:上車吧。 蘇浪掀開帷幔,彎腰就要入內。這一刻,他偏頭朝東南方望去,看見沈飛云立在高枝上,俊挺秀通,風流天成,正沖他微笑安撫。 蘇浪不做回應,自顧自鉆進馬車之中,端坐在狐氈上。而后長舒一口氣,背靠車木,緩緩癱在原位。他緊閉雙眼,細密修長的睫毛仍在不停輕顫。 何祐吩咐車夫走開,親自執鞭,坐在車前,拉著韁繩喊了聲駕。 駿馬喘著粗氣,嗬嗬叫了幾聲,開始疾馳奮行。 馬蹄踩踏,滾輪轆轆,森林前的小道上揚起陣陣煙塵。 沈飛云緊隨其后,看起來輕松愜意,毫不費力。 好厲害的輕功。就連何祐也忍不住稱贊一聲,你先前和現在,用的是不同的輕功功法。 沈飛云點頭,回道:先前用的是燕子三抄水,重點在于快、變,有些費內力。如今用的是飛云訣,重在輕便,我可三日三夜不歇。 燕子三抄水早就失傳,飛云訣則聞所未聞。 沈飛云飛上馬車頂端,解下長袍,坐在上面,支起一條腿,悠閑道:誰說的燕子三抄水已經失傳?我師父,還有流岫城一脈,都拿它當必習的基本功。至于飛云訣,你沒聽過很正常,是我師父自創的。 敢問閣下師承。何祐穩穩地駕著馬車。 說話間,拐過一個彎。 何祐不過隨口一問,也明白沈飛云不會回答。但從沈飛云的一句話中,他明白沈飛云恐怕不是他能得罪的人,難怪陸擎冬會托這樣的人。 如今江湖上,圣火教發展得如火如荼,可要論積蘊,海上不出世的流岫城才是一等。 沈飛云言語中,將他的師父與流岫城并論,何祐就知道,沈飛云不是一般人物。 師承無名氏。沈飛云道。 何祐繼續探問:閣下與流岫城很熟? 不熟,我只是要尋一個人,那人是流岫城主最年幼的弟子。 誰? 你也認識,沈飛云說到這里,眼中泛起光華,我聽你在山洞中還罵他來著,他的名字叫做蘇浪。 沈飛云說完這一句,不等何祐再反應,便一手攀著車頂,縱身一躍,從車窗躍入車內。 沈飛云!何祐大喝一聲,攥緊韁繩,停了下來。 沈飛云坐在蘇浪身畔,氣定神閑。反觀何祐,粗魯地掀開帷幔,氣急敗壞。 我沒有別的意思,沈飛云散漫地握著紙扇,扇面抵在蘇浪下頷處,既像調情的浪蕩子,又似索命的閻羅王。 你究竟想要做什么!何祐怒吼道。 他現在才明白,沈飛云不只是油嘴滑舌,而是嘴里根本沒有一句實話,面上懶洋洋、笑呵呵,實則深不可測。 何祐心中那根隱去的刺,終于又重新浮上水面。 為什么沈飛云會知道他們的行蹤?沈飛云究竟想要做什么? 沈飛云和之前的蘇浪又是什么關系? 我不想做什么。沈飛云微微一笑。 紙扇從蘇浪的下頷,沿著裸^露的肌膚,滑到左肩,緊緊貼著淡黃外袍。 何祐面色沉沉,低聲壓抑道:放開陸月染! 我沒說要傷他,沈飛云調動中指,在扇柄上輕輕一點,恰恰相反,我還是為了救他。 強勁的內力沿著扇面,像一柄鋒刀,驀地割開左肩上的外袍,露出包扎簡陋的一長條傷口。 傷口裂開,又流血了。沈飛云從懷中取出火折子,吹亮,語氣中滿是憐惜。 他說著,看向何祐,責怪道:本來點了三大xue,絕不應再出血。只是你們種的蠱太下流歹毒,化功之后,封xue的內力無以為繼,這才會血流不止。 何祐被猙獰的傷勢駭到,一時忘了言語。 這樣的傷,別說是陸月染,就連他何祐也怕是抵擋不住。一旦感染,性命堪憂。 誰干的?何祐壓抑著怒火問道。 蘇浪依舊閉著眼睛,仿佛這一切都與自己無關。 他疲憊地拖動雙唇,細聲道:蘇浪,他想要剜去我體內的蠱蟲。 豈有此理!何祐一拳垂在門框上,這漠北一點金,劇毒無比。子蠱蠱蟲狡猾異常,怎么可能被捉住剜出?他這是在害你。 痛蘇浪低聲呻^吟。 何祐湊上前去:你早在山洞中就多次喊痛,是我沒有留心 你還不如我,沈飛云嘆了口氣,我在傷口裂開的那一瞬,嗅到了血腥味。你說你在意陸公子,卻連這么嚴重的事情都發現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