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6)
不必謝,還個小小的人情罷了。沈飛云隨口道,不過我雖知邱慎言的死因,卻不知他離世前后究竟發生了什么。了解事情始終的,想來有兩人。 誰?陸擎冬問。 沈飛云失笑,不住搖頭道:其中一位便是陸月染,陸公子了,不知陸公子如今何在,我可否一見? 第8章 此言一出,陸擎冬冷峻的面容不能再難看。 沈飛云見狀,頓時明白自己這話問得不對了。 他雖然不常來醉春樓,但青州第一美人,兼之天下第一琴師陸月染,還是有過幾面之緣的。他在圣火教眾面前,說不認識陸月染,不過是本性使然,信口胡言而已。 沈飛云記人自有一套方法。 多數人記人,靠得是面貌、聲音、名字、家世等等;沈飛云記人則不然,他記的是人的神韻、興味,是動靜間的呼吸,抬眸合眼的情致 以前的寥寥幾面,他便對陸月染失了興趣,只因陸月染行事無一不刻意,沈飛云將其作風歸結為媚人。 而三日前見到的那人,說話做事同沈飛云印象中沒什么太大的變化,只一點不同,那便是呼吸太過平緩。 沈飛云毫不懷疑,如果那人沒有中蠱毒,如果邱慎言沒有死在他面前,那么就連呼吸,對方也能仿得一模一樣。 可惜沒有如果,沈飛云起了興致,后來隨口一試探,蘇浪便露出了馬腳。 沈飛云為蘇浪運功療傷,不過是在對方虛弱的時候順手賣個人情,果然博得了一絲信任,沈飛云也就趁機問了一句。 陸月染左邊鎖骨當然沒有什么紅痣。 蘇浪的反應也不大,沈飛云卻敏銳地捕捉到了。由此,他認定,陸月染恐怕不久前剛被人救走,蘇浪是陸擎冬特意留下,用來應對圣火教的。 沈飛云抬手,不自覺地用食指摸了摸鼻尖。 看來是他想錯了。不過無妨,沈飛云心大地安慰自己,人總也不能一直都對,總歸要錯上幾回。 我托沈兄前去圣火教,就是想要救出阿七。陸擎冬重重地嘆了一口氣,步伐減慢,沈兄生性沖淡,又看慣生死別離,可能還以為我在開玩笑 沈飛云舉起雙手,笑道:我可沒有,樓主誤會了。 我先后派過幾人去圣火教,陸擎冬撇過頭去,目光停留在逝者身上,可是他們都離奇失蹤,我疑心他們遭遇不測。如果不是走投無路,我也不會拜托沈兄出馬。 陸擎冬這話說得極重,是把沈飛云當做救命稻草,言語間又暗含沈飛云武功高強之意。 沈飛云聳聳肩,頗感無奈。 就是再抬高他,他也不見得多高興。只因他是真心實意地想要替朋友排憂解難,見不得陸擎冬要他辦事,卻還諸多隱瞞。 我這次叫沈兄去圣火壇,不過是探探底細,也沒想能一次救出阿七。陸擎冬說著話,快步跟上前面抬擔子的幾人。 沈飛云點點頭,算是認可陸擎冬所言。 陸擎冬的確只是做了一個小小的要求,讓他去把宿雨峰的地形,以及圣火壇的人手布置打探清楚。 沈飛云輕功極妙,要想不被別人發現,歸來后繪出圣壇的地圖,倒也不算很難的事情。 陸擎冬神情凝重,語氣也是少有的低落:所以沈兄此行,并沒有在圣火教附近看到阿七,所以才會問我阿七在哪里,對嗎? 也不是,我倒是見到一人,可是很難說我見到人是不是陸月染。沈飛云微微皺眉,我三日前所見之人,與陸月染別無二致,可我總覺得有些出入,疑心那人是你派去的易容高手。因為何祐在尋找陸月染,我便以為他本人已經安然無恙地回到醉春樓里。 阿七沒有回來。陸擎冬篤定道。 兩人說話并不算快,到這里,雙方才明白彼此的意思,于是很快陷入靜默之中。 醉春樓最外的石墻有十多丈,石墻后是一條林蔭大道,行過了幾十丈,是一條岔路。 沈飛云站在岔路口,緩緩地停了下來。 他一面覺得自己的判斷沒錯,雖然陸月染并未回到醉春樓,但他見到的人絕對不是陸月染。 另一面,沈飛云又有一點小小的隱憂。 他當初來到宿雨峰下,穿過重重守衛,想要去探探圣壇,就見到何祐急沖沖地帶領一幫人下山。他出于好奇便跟隨其后,不料竟然在滄浪峰下,見到了陸月染。 沈飛云憂心,他看到不是陸月染本人,那陸月染可以說是下落不明了。對方是安然無恙呢,還是遭遇不測呢? 以及,假扮陸月染的人又是誰? 沈飛云擔心的,也正是陸擎冬所憂慮的。 林蔭大道已經走到盡頭。 直走還是一條大道,不過兩邊栽植的不是扶疏的古木,而是低矮的箬竹。 往左沿著珍奇的草木花卉,是陸家人的內院;往右行,就會穿過嶙峋山石、小橋流水和舞榭亭臺。 人總是會有變化的,有些許出入也在所難免陸擎冬輕聲說,腳步減緩,除了家丁,還有沈兄你,我并沒有再派人去圣火教,更不可能有什么精通易容的高手。沈兄見到的人應當就是阿七本人了。 沈飛云聞言,只好回答一句正是如此,又重新跟了上去。 說話間,眾人已經走過分岔路口,直行往后山去。 兩刻之后,沈飛云走到一處斷崖。 放眼望去,對崖瀑布水花飛濺,霧氣氤氳,腳下云煙繚繞,但聞流水轟鳴。 這便是疏桐瀑布。清水飛流而下,在疏桐兩峰之下砸出一個幽潭。而在疏桐峰下不遠處,又有一條東南而去的滄水河。潭水溢出時,就會沒入長河。 兩峰斷壁,由兩條玄鐵鏈相連通行。 抗擔的四人穩穩當當,兩兩行走在鐵鏈之上,很快消失在朦朧霧氣里。 沈飛云不緊不慢,綴隨其后,與陸擎冬并肩而行。等到了對崖,他才發現此間別有風景。 巨大的水簾下,竟然置了兩道巧奪天工的石洞,也不知是哪位能工巧匠,竟然辦到這般不可思議的事。 鐵鏈通往石洞,洞中漆黑一片。 前方的四人往左邊的石洞中去,沈飛云也就跟隨其后。 我沒有來過這里。沈飛云贊嘆道。 陸擎冬沉默了一會兒,悄聲道:但愿以后都不要再來,這里是靈堂。 陸擎冬的話在石洞中回響,很快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但卻在沈飛云心中留下了很長的痕跡。 他們也是葬在這里嗎?沈飛云忽然低聲問。 沒有。陸擎冬怔了片刻,低下頭躲避低矮的巖石,他們當初死得太慘烈,我們并未搬動尸首,只是原地埋葬罷了。 沈飛云彎腰,半晌,感慨道:葬在山水之間,這般鐘靈毓秀之地,也算死得其所。 不多時,沈飛云適應了黑暗,已能夠視物,心想:怎的忽然想起那對夫婦了 原來他問的這兩人,是自小服侍他長大的下人,幼時沈飛云同他們最是親近。 沈飛云八年前來醉春樓,與這夫婦兩人同行。后來夫婦見財起意,竟然罔顧十年朝夕相伴的感情,準備殺死沈飛云。 而沈飛云吃了伴毒的飯菜,昏昏欲睡,要不是自小被師父喂過足夠多的毒藥,想來也就活不到今日了。 陸擎冬發現之后,悉心照料沈飛云,又為沈飛云及時解毒,這才無礙。 沈飛云很是感念陸擎冬,饒是他有再多彎彎繞繞,對待陸擎冬也很少說些半真半假的話,大多直來直往。 可惜那對夫婦失足,天黑沒看清路,從后山逃跑跌落山崖。 沈飛云醒來后,察言觀色,約莫知道是怎么一回兒事??伤姆磻?,卻也不像被人欺瞞、下藥的樣子,一點不郁郁寡歡,反而只字不提,也不要別人同他再說,只是見人就笑著談天說地。 他當年不過十歲出頭,長得像是雪娃娃,又愛笑愛說,一笑起來,漂亮得不行,人人都愿意同他說上兩句。 師父來接他的時候,他不談夫婦兩人的事情,師父也不過問。 事隔十年,沈飛云不知怎的,竟然又想起了這對夫婦,說:陸大哥,我當時知他們已死,卻不知被葬在何處如今算是知道了 我帶人去葬的,挖了個坑,就地埋了。陸擎冬嘆了一口氣,你醒后,我只提過一次,你打斷我,說你不記得有這兩人。我因此知道你年紀雖小,心里自有主意,于是叫人不要再提。 沈飛云走過低矮的山洞,前方漸漸開闊起來,于是直起腰,笑道:多謝。 你我之間,不必言謝。陸擎冬道。 不久,六人便走到靈堂。 陸擎冬親自將邱慎言放進石柩中,又取了石灰,將靈柩填滿蓋上,而后置入石壁里。 接下來三個月,醉春樓上下縞素,以念邱慎言之死。 沈飛云也問過陸擎冬:你恨陸月染嗎? 得到回答:不恨。 沈飛云在問之前,或許心中已經有答案。 沒有一個人在恨另一個人的時候,還會親昵地叫他小名,而陸擎冬言及陸月染,稱呼的都是阿七。 一日,沈飛云正在后山執棋打譜,遠遠就聽到陸擎冬的腳步聲。 他向來對聲音敏感呼吸聲、腳步聲、落葉聲、蟬鳴聲、歡笑聲 何事?沈飛云落下一子,左手拿著棋譜,頭也不抬地笑著說,怎么今天走路急沖沖? 陸擎冬走到近處,雙手撐在石桌上,皺眉問:沈兄,你精通醫毒兩道,不知是否也精通蠱蟲? 有所涉獵。沈飛云淡然道。 落下一子。 與此同時,樹上的一只甲蟲也落在棋盤上。 沈飛云收手,放下棋譜,抬頭笑道:你問的是漠北的蠱毒,還是苗疆的蠱蟲? 第9章 其時日上中天,盛夏的天光自頂上繁茂的枝干、綠葉中漏下,斑駁地映在草地、石桌上,星星點點。 和風輕拂,白點隨風搖曳。后方的山嵐隨風而來,一陣清潤。 沈飛云的左手衣袖正搭在棋盤邊緣,微風一過,便把半片闊大的衣袖吹落。 他微微仰頭。 從陸擎冬的角度望去,只見沈飛云鋒利的側臉因這盛夏,因風、因霧、因笑,變得分外溫柔,分外能撫平焦躁。 陸擎冬驀地靜下心來,坐在沈飛云右手邊,回道:不知是什么蠱,更不知來自何方,只是那蠱蟲似乎要破體而出。 破體而出?沈飛云提起扇子,點在眉心,搖了搖頭,聽起來有點像蠱毒發作。 果然是被人下了蠱毒嗎?陸擎冬眉頭又緊緊皺了起來。 沈飛云頷首道:聽起來有點像漠北的蠱毒。苗疆多情蠱,但講究的是你情我愿,蠱蟲也溫馴得很。雖有控制人心的蠱毒,也大多失傳已久。而漠北產出的子母蠱則厲害非常。如果蠱蟲要破體而出,想來是漠北的蠱毒沒錯。 陸擎冬聞言,深深地嘆了一口長氣,無奈道:沈兄可否隨我去拜訪一位高人? 這倒是沒什么不可以的。 沈飛云笑了笑,雙指一動,打開紙扇輕輕搖動,點頭回道:這位高人被人種了蠱蟲? 極有可能。陸擎冬從石凳上起身。 沈飛云合攏桌上的棋譜,執扇跟隨其后。 沈飛云如今所處,是醉春樓右院,專門用來招待貴客。 右院熱鬧的地方是舞榭亭臺,每月中旬、末尾都有大批人趕來,只為一睹醉春樓內的歌舞、琴樂。 此地則是右院最為僻靜的角落,擺了幾張石桌。 沈飛云十六歲時,手握紙扇,運起內力,在石桌上橫豎各刻了十九道線。于是這張乏人問津的石桌遂成了棋盤,月中、月末時,也有人圍聚在此對弈觀棋。 走出樹蔭,穿過流水長廊,沿著低矮的箬竹道,很快就到通往左院的小路上。 左院高樓林立,里面那座最高,是陸家內院。 沈飛云很少到左院,他對別人的生活總是興致缺缺,并沒什么過剩的好奇心。如今踏入其中,奇花異卉馥郁芬芳,香氣撲面而來。 夏日的花總是別樣多。 氣味最濃的,不是沈飛云叫不出名字的仙葩,而是開得滿滿當當,將枝干都壓彎的梔子花。 沈飛云忍不住雙手交握,舉過頭頂,散漫地抻了個懶腰。去做并不在意的事情,他總是這樣無精打采。 很快走到樓下,沈飛云跟隨陸擎冬走上樓梯。 陸擎冬的腳步聲并不沉重,很有規律。沈飛云就索性運轉輕功,連一點聲響都不發出。因此整個樓道里,只聽得陸擎冬的踩踏聲,木板咯吱的輕微響動。 沈飛云漫不經心地想:什么樣的高人,才會值得人費心動用漠北的蠱毒呢?還是說有別的可能? 他就是這種人,不愛見別人隨意喪命,因此會竭盡全力地救助他人??墒菍τ诰热诉@件事本身,他確是毫無意愿的;對于被救的那個人,他也是并不留心的。 這世上能打動沈飛云的人、事、物,的確沒有太多??伤蟛糠謺r間,卻很樂意同人說笑,仿佛世上都是樂事、趣事。 幾時發現蠱蟲的?沈飛云低頭看著手中的紙扇,笑著問。 陸擎冬抿了抿唇,回道:就在今日凌晨。 沈飛云邊走邊道:漠北的蠱毒一般在月初發作,如今再過三日就是十五,這不是尋常發作的時候。應當是蠱蟲出了什么差錯。 陸擎冬聞言,心中憂慮更深。 老實說,你可以放寬心。沈飛云淺笑一聲,而是直截了道,如果是子蠱發作,并不會有破體的跡象,只會往心頭、腦中等要害鉆去。 木梯間的窗戶不怎么見光,日光都被前方的高樓給擋住。再走兩步,快到頂樓,就見得明媚的陽光透過窗欞,落在古舊的木頭上。 陸擎冬走到頂樓門口,先敲響了門,說一聲我是陸擎冬,再回頭看向沈飛云。 沈飛云走上前去,站在門口,朝著陸擎冬道:如果蠱蟲要破體而出,那應當是母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