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鹿》(11)
因著傷勢,庾琳瑯得以在家中養傷,并沒有第一時間到吳郡公府拜見吳郡公夫人。 在家養傷的兩周,她仿佛又回到當姑娘時候的無憂無慮。嚴父慈母,兄長疼惜,弟弟敬愛,連當初最高興送她出嫁的小妹都因為一年來少了jiejie倍感空虛,見到庾琳瑯全然只有驚喜,近來很是黏她。 只是少了當初為他們遮風擋雨的長姐。 與她分作兩隊的車隊已經被庾氏派人尋到,接送回吳郡。寶言也得以回到庾琳瑯身邊伺候。 主子帶傷臥床,寶言與之前相好的小姐妹混開后,便把打聽來的消息撿著有趣的說與她解悶。 “吳郡公這么多年來,只有一位夫人房祝氏。聽聞他們少年結發,一路相互扶持,是吳郡都城恩愛的楷模?!?/br> “郎主在城內有副宅子,與庾府隔著一條街。聽聞那副宅子從未真正啟用,郎主每每在城中過夜都住在吳郡公府?!?/br> “吳郡公世子風華絕代,貌比潘安,但眾人懾于他威嚴,無人敢效仿擲果盈車?!?/br> 庾琳瑯笑著搖頭,算是接受寶言的好意。 “今早復診,大夫言道我明日便可下床行走。待我央求母親,我們到吳郡公府拜見郡公夫人以盡禮數吧?!扁琢宅樞σ饕鞯卣f道。 寶言自是歡喜應下。 * 吳郡都城繁華,尤勝建康。 庾琳瑯挑起車簾,見街道上人群熙熙攘攘,百姓安居樂業,一片欣欣向榮之態,幾乎看不出亂世的陰影。這倒是在她的意料之外。直到現在,建康城中仍然有不少士族瞧不起寒門出身的房氏,背地里稱呼他們為‘泥腿子’,認為他們沒文化,擔當不起治國重任。 士族只是懾于房氏雄師才不得不低下驕傲的頭顱,他們打從心底鄙夷寒門,甚至隱隱排擠投誠于房氏的幾個名門世家。庾氏便是首當其沖,未免難看而毅然選擇搬離建康城的一個范例。與之形成對比的是太子妃的名聲在建康城士族當中提升到了一個極點,因為她沒有隨家族站隊房氏。 可是他們是否考慮過,為何房氏能在亂世養出一支令人聞風喪膽的軍隊?養兵需要糧草,武器,戰馬,更需要賢臣良將。房氏如果真的只不過是一群沒有文化的泥腿子,為什么會有那么多人效忠于他們?這些淺白的問題也許士族只是不敢深究,怕丟了他們的優越感。 吳郡公夫人房祝氏是一個性情溫婉的女子。她保養得宜,臉似銀盤,笑起來讓人如沐春風。 “好孩子,回來了?!狈孔J衔罩琢宅樀氖?,語氣溫和,目光憐惜。 禮儀上來說,房祝氏是她半個婆婆。宋無極雖然沒有被房有林正式收為義子,但他在吳郡公府的待遇與吳郡公的叁個公子幾乎無差。 “讓郡公夫人擔心了?!扁琢宅樥诡佉恍?,房祝氏自又是一陣噓寒問暖。房祝氏出身微寒,父親先前是房有林的上司,見房有林作戰勇猛,便把獨女下嫁于他。房祝氏本不喜歡豪門士族貴女窮講究的做派,見那些女孩拿腔作勢只覺得他們畫虎不成反類犬,矯揉造作看多了心煩。她知道許多士族看不起他們房氏,偏偏他們自己強撐著堆笑,只說些陰陽怪氣的話刺人。便是大郎那未婚妻,雖然出自天下世家門閥之首的瑯琊王氏也未能免俗。 卻沒想到庾琳瑯著實讓人眼前一亮。 庾琳瑯容貌清絕,言辭有禮而沒有堆砌辭藻,完全沒有暗含羞辱寒門的意思。她每一個舉止都如同行云流水,便是一個抿茶的動作都似畫一樣,人坐在那里就自成風景。美人在骨,她仿佛是士族貴女儀態的量尺,一切繁瑣的禮節做起來都成為自然,看著讓人賞心悅目。 如此美好,才能擔當一聲‘貴女’呀。 越看越是歡喜,房祝氏忽然靈機一動。 “……無極媳婦不如搬來郡公府上?”房祝氏提議道?!澳慵纫鸭藿o無極,久居娘家恐生閑言碎語。老二和老叁媳婦隨他們夫君在外行軍,偌大的吳郡公府后院時常只剩下我一人?!彼龂@道。吳郡公府后院清凈是很多夫人羨慕嫉恨她的理由,可夫君繁忙,叁個兒子羽翼已豐不再承歡膝下,她的寂寞又有誰懂呢?婢女與婆子終究不處于平等地位,階層之分令人乏味。也不是沒有試圖接幾個外甥女進來以解寂寞,但小女孩氣性欠缺,被吳郡公府的繁華富貴迷暈了眼,在一個娘家庶弟的女兒試圖給吳郡公下藥以博未來的榮華富貴之后,房祝氏被惡心壞了,歇了讓表小姐作陪的心思。 房祝氏對妾室一類的存在深痛惡絕,嚴禁她自己的兒子拈花惹草。后宅不寧,禍起蕭墻。前朝的例子還少嗎? 庾琳瑯愣了愣。她下意識地想要回拒,卻找不到適當的理由。吳郡公府本就是宋無極在吳郡的‘家’,房祝氏是他未拜祭天地的義母,房祝氏的提議實在挑不出毛病。 “且放寬心,我不耐煩昏定晨省那套,也不會給你立規矩。只是府上空寂,想添個說話的人罷了?!狈孔J弦娝q豫,便打包說道。 庾琳瑯合她眼緣,誰讓她沒能生出個閨女呢? “郡公夫人折煞妾身了。本就是妾身不懂事,嫁為人婦之后還在家中叨擾父母,輕慢于夫人??す蛉舜葠鄯蚓?,妾身代替夫君盡孝是本分。夫人既然不嫌棄妾身蠢笨,那妾身便厚顏回去收拾物品,叁日后遷居入府?!狈孔J隙歼@般說了,庾琳瑯自是要順水推舟答應。 “莫說你先前傷了腿,承歡雙親膝下本是純善至孝,何來輕慢于我?我還要謝謝你愿意搬過來與我個老太婆作伴呢!”得了準信,房祝氏喜上眉梢,笑容愈發真誠。 “夫人還年輕呢。承蒙夫人不嫌棄,是妾身的福氣?!扁琢宅樀兔紲\笑,落在房祝氏的眼里又成一道風景線。 * 庾琳瑯能得到吳郡公夫人如此青眼完全出乎了庾氏的意料,可他們自是喜聞樂見。 于是,庾琳瑯搬入吳郡公府成為定局。 房祝氏脾性直爽,是個說到做到的性格。在庾琳瑯接連幾天早晨去她院子里請安后,房祝氏便直言自己慣來是個懶散的,往后不許庾琳瑯這么早到她的院子里,倒是歡迎庾琳瑯過來蹭午膳和晚膳。 客隨主便,庾琳瑯一一應下。由于宋無極本身一直住在外院,庾琳瑯不方便搬進去,于是房祝氏很干脆地拔了內院一個最靠近她的院落給庾琳瑯住。若是房祝氏有女兒的話,便是要住這個院落了。 吳郡公府上的男人似乎都為逐鹿天下的大事忙里忙外,著實甚少出現在府上。庾琳瑯也開始明白,房祝氏為何會想要接她進府作陪了。她并不陌生寂寞的感覺,當初她在建康城獨自居住一年便對生活產生懷疑。她難以想象房祝氏的性情是何其堅強,才能默默地在背后支持丈夫與兒子的野心。 不知不覺,一晃一個月過去。 五月,吳郡公府的花園里百花盛開,嫣紅姹紫,甚是壯觀。房祝氏便邀了庾琳瑯在花園里賞花。 “從前我不愛花,總覺得飯都吃不飽了還搞這些作甚?可如今呀,飯是吃上了,花也有了,陪我看花的人卻總不在身邊?!狈孔J细袊@道。 “郡公與夫人正當壯年,待諸事落定,來年春夏何愁無人伴佳人賞花?”庾琳瑯打趣道。房祝氏實在是一個很好相處的人,為人沒有半點架子。久而久之,庾琳瑯偶爾會揶揄他們夫妻感情深厚了。 “只怕到時候我已經人老珠黃矣?!狈孔J闲φf道。丈夫野心勃勃,存問鼎天下之志。未來的事,誰知道呢? 這話卻是庾琳瑯不能接的了,幸好房祝氏也未為難于她。 這時一個婢女小跑著過來,給兩個夫人請安。婢女請示過后便貼近房祝氏的耳邊,與她說了句話。 房祝氏不由得露出歡喜。 “快,請大郎過來!”房祝氏的眉宇間染上喜色,眼睛和嘴上都是笑意?!梆?,你還未見過大郎吧?” 庾琳瑯明白過來,這是房氏大郎歸家了。她搖搖頭。個把月來,房祝氏最常掛在嘴邊的便是她引以為傲的大兒子,這么說來可能有些奇怪,但如今庾琳瑯熟悉房氏大郎可能更甚于她熟悉宋無極。她知道房氏大郎喜咸惡甜,喜食魚蝦,不喜雞鴨等飛禽。她甚至知道他能左右手寫字,從不用熏香,唯一養過的寵物是一只獵犬,養了十二年,前年沒了。 房祝氏和天下的母親一樣,喜歡與人分享兒子的優秀。庾琳瑯得知,房氏大郎少時聰慧,叁歲便知道纏著吳郡公當時效命的那位將軍帳下的軍師,央著對方學習認字。他似乎天生對玩耍不感興趣,在周圍同齡孩子上房揭瓦的時候,他便跟在軍師身邊苦修兵法。之后,吳郡公效命的將軍被胡人刺殺,一眾副將為了上位鬧得不可開交,卻是名不見經傳的吳郡公力壓群雄,最終成為新一任的吳郡太守,繼承了兵權。 房氏大郎七歲的時候,吳郡公的手下已經匯聚了不少落魄士族食客。他遂一個地去請教,那些食客自是無所不應。至他十叁歲的時候,雖然房氏名為寒門,但他的才學已經不弱于同齡的士族子弟。房氏大郎善君子六藝,琴棋書畫之中唯獨‘琴’見嫌于他,而這一切都不為世人所知。 司馬皇室過江后,房氏感應到了天命的牽引。 十五年的經營,吳郡公手下高手云集,兵力翻了五倍,是亂世首屈一指的大勢力??膳碌氖?,司馬皇室毫無所知。直到司馬氏試圖插手吳郡而踢到鐵板后,司馬氏才驚覺江水對岸竟然藏了一頭猛虎!司馬氏狼狽收地回試探深淺的手,并不得不加封房有林為吳郡公以示安撫。 鉗制住司馬氏,房濟川功不可沒。因此房濟川弱冠乃封世子,房氏上下無人不心服口服。在一個母親的故事里,她的兒子已經神化了。庾琳瑯不由得好奇,被神化的房氏大郎究竟長什么模樣呢? “夫人,大郎和宋將軍到了!” 圍著石桌的兩個女人聞言抬頭看向了路徑的盡頭,一個滿心喜悅,另一個則是從禮貌到困惑,再慢慢一寸一寸面部表情僵硬崩壞,一雙圓目中充斥著不可置信的震驚。 不消片刻,兩個俊美的郎君已經走至二人面前。 “濟川,你回來了!”房祝氏激動起身,握著房濟川的手,拍拍他的肩膀,紅了眼眶。常言道養兒一百歲,長憂九十九,無論兒子們出征幾次,房祝氏還是忍不住為他們擔心?!昂谩谩瓱o極也安全回來了。你們都是好兒郎?!?/br> “母親?!狈繚ǚ次辗孔J系氖?,溫聲做安慰。若非他眼角的余光刻意掃過房祝氏身后的女子,手上漫不經心地撫上腰間一塊熟悉的腰牌,庾琳瑯要以為幾個月前是她夢魘了。 時隔將近兩月,房濟川和庾琳瑯再次在吳郡公府的花園里相見。 而此時,她的夫君宋無極就站在房濟川的邊上。